? ? ? ? 三十年前的今天,先父罹患肝癌不治,永遠離開了人世。三十年來,未曾一日忘卻父親的點滴,卻一直未寫出只字片文,不是不想寫,是覺得自己的經驗閱歷不足以概括出父親的一生。現在,已是父親去世時的年齡,自己也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對父親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 ? ? ? 父親的青少年時代極為坎坷且命運多舛。生于膠東半島一個山區與平原相交處的村子——平度縣四區棣家疃,出生時正是日本侵略者肆虐橫行的時候,鬼子在東邊數里外的高望山、北邊數里外的夏邱堡都設有炮樓、碉堡等據點,青沙公路就在村西埠子下,平度掖縣的鬼子調防、掃蕩經常從此經過,大澤山區的八路軍曾在村西居高臨下伏擊過夏邱堡據點出來掃蕩的鬼子,但由于裝備懸殊,地利的優勢沒有轉化為勝勢,仗打得很艱苦,八路軍損失慘重,邊打邊撤,最后鬼子打進了村子,那時伯父不滿十歲,牽著家里最值錢的大青騾子去了盤古莊舅姥爺家躲避,爸爸三歲多,只能與奶奶和姑姑們在家里坐以待斃,幸好鬼子怕村子有埋伏未敢戀戰,沒有進村燒殺搶掠,但本村一農婦在田里干活慘遭毒手被殺害。
? ? ? ? 父親出生于破落地主家庭,幼時兵荒馬亂,再加上數年干旱,本來就貧瘠的土地所出產的糧食更不夠一大家子人吃了。懂事的父親從四五歲開始就跟著姐姐去田里挖野菜,回家和著玉米面做野菜餅子或野菜粥,用以充饑。村子附近的挖完了,就去幾里外的鄰村地頭去挖,最遠去過十幾里以外。一句電影臺詞“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用來描述父親幼時的境況非常貼切。每年春季青黃不接,每餐不多的干糧只能緊著父親干重體力活的伯父、年長的堂哥和家里的長工吃,婦女兒童只能喝稀的。最好的日子就是秋天收了地瓜,可以上頓地瓜、下頓地瓜,天天吃飽肚子了,但地瓜吃多了會反胃、流酸水。以至于幾十年后家里餐桌上有了地瓜,我們搶著吃,而爸爸一口不動,說小時候吃地瓜吃的胃疼,現在一看見就反胃。苦日子帶給他的滿是辛酸。
? ? ? ? 建國后,家里的日子也好了一些,大家庭分了家,辭了長工。爺爺原來一直在青島打工、經商,但分家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沒人下地干農活,伯父在南京當兵,大姑裹過小腳下不了地,二姑是半大姑娘、爸爸只有十來歲,都力氣小扶不了犁,所以爺爺只得回鄉照顧家庭。爸爸可以安心進初小讀書了,小時候有私塾的底子,又很用功,所以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和二姑一個班,兩人總是占班級成績的前兩名,爸爸以第一名考上鄉里的高小(二姑因因曾祖父不讓女娃繼續讀書無奈爺爺把她送到了青島去讀),后又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平度四中。1957年爸爸和二姑,分別在平度和青島考大學,爸爸考上了平度農學院,二姑考上了萊陽農學院,可家庭條件供不起兩個大學生,二姑在青島有招工的機會,就放棄就讀大學,到國棉六廠工作了。爸爸就讀的大學在一年后撤銷解散,無奈只能重讀再考,而二姑放棄的那所大學現在已遷到青島,更名為青島農業大學了。1959年考上了青島機電學校(中專),正趕上三年天災人禍,家里都斷了糧,但爺爺奶奶都支持爸爸繼續學業,好不容易熬到1961年,課程基本結束,只待實習分配工作了,可學校的糧食指標用盡,所有學生都無法返校完成學業。爸爸只能邊在村里小學任代課老師,邊等待學校的消息。兩年過去了,學校再也沒有消息。兩位叔叔都已長大,家里生活依然入不敷出,爸爸毅然登上了北去的列車,去找在北大荒農墾轉業的二哥(堂哥),想在那謀個工作。就在爸爸走后不到一個月,青島機電學校派人來通知返校,準備安排工作,可那個年代,沒有電話,寫封信路上都走好長時間。爸爸再次錯過了機會。命運與爸爸連續開了個幾個大大的玩笑!自此,爸爸便扎根邊疆,將余生扔在了北大荒。
? ? ? ? 六十年代初的北大荒,尚處于創業時期,剛從地窨子里搬進了茅草土坯房,沒有道路、沒有水利設施,需要招人來建設,所以爸爸一去就給安排到團部水利隊,干的是最苦最累的裝沙工作,那時根本沒有裝載機,全部人工裝卸,跟著從蘇聯進口的嘎斯卡車,到河灘用鐵鍬裝沙,裝沙和裝糧食不一樣,高高的車廂板不能放下,站在沙坑里鏟起河沙,要高高舉過頭頂,把沙扔進車廂。裝滿一車沙要幾千鍬,而他們一天就要裝幾十車!爸爸的工友、來自煙臺福山的趙叔叔,身高體壯、力大無窮,一百多斤一袋的糧食一手夾一袋,肩上還能扛一袋。可裝了不到一個月沙就吃不消了,哭著喊著要回老家,說回家要飯吃也不受這個罪了,爸爸這時就勸他,說再堅持堅持習慣了就好了、你回去了沒錢給家里買糧吃父母不是又要挨餓了嗎?非常孝順的趙叔叔聽了這話留了下來。趙叔叔和爸爸的其他工友后來都和我說,你爸爸別看身小體弱,卻是最能吃苦的人。
? ? ? 文革后,北京、上海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來到了北大荒,分配到我們連隊有十幾人,爸爸因為有文化,安排到知青班當班長,帶著知青們干活,爸爸的學識和勤勞苦干贏得了知青的尊重和信賴,即使他們回城以后還和爸爸保持通信聯絡,曾在北京朝陽區政府和天管會工作的錢叔叔幾次邀請爸爸去北京玩,爸爸去世后錢叔叔還對我說過:你爸爸干活太賣力,是給累死的。
? ? ? ? 隨著荒二代的陸續出生,上學的孩子越來越多,需要更多的老師來教學,爸爸還是因為書讀的多、有文化,又被安排到學校當老師。就像雷鋒所說“我是一塊磚,哪里需要往哪搬”。后來搞起了轟轟烈烈的“批林批孔”運動,爸爸文筆好、能寫批判文章,就給提了干在連隊干起宣傳工作,因工作出色又被上級調到其他連隊工作,在1976年我回山東老家時爸爸被提拔當了副連長,七十年代末撤銷兵團、改為農場,爸爸當副隊長。八十年代初爸爸調到二十四隊當書記(職工還是按老習慣叫爸爸“指導員”)。在這個崗位上,他一干就是十年,直至去世。在此期間,與爸爸共事及爸爸培養提拔的干部很多當了農場副場長或分場的場長,爸爸因為生性耿直、不善言辭而原地踏步,在最基層奉獻了一生。爸爸錯過的最后一個機會,是他去世那年,過了春節農場準備調爸爸到總場宣傳科工作,只待調令下發時,爸爸病重入院、最終不治而未能成行。
? ? ? ? 爸爸去世時我二十一歲,但由于我小時候被父母送回山東老家,住了十一年,還有高中大學期間假期與爸爸見面天數屈指可數,所以我和爸爸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八年。這短短的兩千八百多天里,爸爸教我讀書認字、教我科學知識,更重要的是教我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做人理念,使我受益終生。四歲時我就學會了幾百個字,那年回山東老家,路上乘火車途徑的站名我都認得,令鄰座一位解放軍叔叔非常驚訝。從山東回北大荒,我就給爺爺寫了第一封信報平安。四歲到七歲這幾年,爸爸教我數學心算,四位數加減答案可以脫口而出。爸爸還教我認識地球、了解宇宙。那時書籍缺乏,沒有合適的兒童文學書可讀,爸爸就給我和哥哥講《金光大道》、《大刀記》等長篇小說里的精彩片段,每天講一段,有時一本書給我們講了十多天才講完。爸爸對待孩子犯錯誤都是講道理、舉事例,絕少打罵,有一次我任性把飯碗扣到了地上,爸爸抱我到屋外嚇唬說要扔我出去,也沒有動手打我。我在山東讀書時也考上了爸爸的母校——平度四中,爸爸除了定期給我寄居的大姨家匯我的生活費,還幾次匯款到我學校,寫信告訴我說,知道四中很苦,匯點錢給你買點營養品,看完信,我淚眼婆娑,感受到了父愛如山。
? ? ? ? 爸爸為人非常真誠實在,待人平和。工作中與同事友好相處,淡泊名利。我在山東讀高中時因各種原因成績并不理想,爸爸托一個朋友幫我遷回農場讀書,為了表示感謝,爸爸送給辦事的朋友一條黑龍江大馬哈魚,得知他并沒有自己吃而是送了人,爸爸很實在地問了人一句:“你也沒舍得吃啊!”? 生活中對待父母孝心滿滿,對待兄弟姐妹也處處關愛。每到年節爸爸總是給爺爺奶奶寄上二十元錢(那時他的工資也才四十元),爺爺當了一輩子會計,有記生活賬的好習慣,從爺爺留下的賬本中,我查到了爸爸每年最少兩次給爺爺奶奶匯錢,從未漏過。只要有機會他總要萬里迢迢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從北大荒到山東老家往返一萬多里),知道老家吃不上白面,一路顛簸幾千里、三四天,爸爸竟然身背白面回老家。也不是一袋,而是兩袋到三袋!再加上隨身行李,他身上要背負一百多斤甚至兩百斤的重量。走到大連旅順口,得知大姑一家孩子多,供應糧不夠吃,只能把白面指標換成高粱面來吃,吃得表哥表姐總是便秘。爸爸就給大姑留下一兩袋白面,并把自己節省下來的糧票留給大姑。十年前我去看望大姑時,表姐還動情地說:“我永遠忘不了七舅(爸爸排行老七)大老遠給我家背白面!”
? ? ? ? 我回農場讀高中時,家里還住在七十年代建的兵團家屬房,一家四口住36平米的房子,比較擁擠。在我高考那年,上級給批了蓋房指標,為了節省建房開支,爸爸都是在休息日自己雇拖拉機去拉建筑材料,有一天突遭車禍,爸爸從拖拉機駕駛樓里重重地摔了出去,后背摔傷半米見方一片,有一條三十厘米的傷口,皮都外翻了,爸爸為了不耽誤建房進程,只是到生產隊醫務室簡單處理一下傷口,沒有去農場醫院縫合,連休息幾天都沒有,照樣工作。到他去世時,后背還留有一條傷痕。我高考完幫著爸爸去新房做最后的修整和裝潢,我上了大學以后入冬前才搬進新房,可爸爸住了只有短短幾個月就去了醫院,再也沒有回來。
? ? ? ? 我考上了南京農業大學,離家比較遠,再加上我身小體弱,家里決定送我到校。本來爸爸想去送我,順便去看看十七年沒見的伯父。可因為那年學潮,開學晚,九月中旬報到,那個時間馬上就要秋收了。可爸爸在隊里是干部,負責秋收工作,走不開,只得讓哥哥去送我。伯父1950年到南京當兵,只有1973年爸爸帶我去南京見過一面,八十年代爸爸媽媽回老家,知道伯父也要回去,等到了假期超期也沒等到,只能回了北大荒的農場,可爸爸走后沒兩天伯父結束會議就趕了回去,但沒能見上面。陰差陽錯,兩個親兄弟,四十年只見了一面就陰陽兩隔,留下終生的遺憾。
? ? ? 大學一年級下學期五月下旬,我收到哥哥寫的一封信,說爸爸年后就胃口不好、上腹部疼痛,在農場醫院幾次檢查治療不見好轉,五月到寶泉嶺農墾醫院一檢查就確診為肝癌晚期,已無法手術,只能保守治療,但最長只有三個月生存期,接到此信,猶如晴天霹靂!在校最后一個月,寢食難安,恨不得早點趕到爸爸身邊,可期末考試需要參加,只能待考試結束再走。因前一年影響,入學軍訓挪到一年級暑假進行,我去請了假,考試結束當晚就乘上北去的列車。到了醫院病房,爸爸瘦得皮包骨、只有肚子大大的,我差點認不出來,淚水再也忍不住了。爸爸見了我,露出了笑容,媽媽說進了醫院第一次見到爸爸的笑容。見我哭了,爸爸也潸然淚下。我趕緊擦干眼淚,去給爸爸按摩后背和浮腫的雙腿,減輕他的疼痛。爸爸是很堅強的人,癌痛是最高等級的疼痛,一般人都疼得死去活來,可爸爸一聲不吭,只是難受得躺下坐起或是來回翻身,最后的日子,他自己已無法翻身,我只能每隔幾分鐘幫他翻翻身,或扶他起來坐一會。最后疼痛使他昏迷過去,醫生說這是肝昏迷,已是彌留階段。兩天后醒來,他已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但說話很吃力了,只費力對哥哥說了句“你要登記啊!(意思是不要耽誤婚期)”我們全家都痛哭失聲。
? ? ? 1990年7月18日十時一刻,爸爸與世長辭,終年五十二歲。痛哉!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去了!惟有不盡的懷念,到永遠。
? ? ? ? ? ? ? ? ? ? ? ? ? ? 2020年7月18日于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