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盛唐氣象的烈酒將他引入迷離,還是江山震蕩的濃霧把他推往歧途?是古風絕律的平仄蝕了他的骨,還是官場仕途的鴆毒奪了他的命?在筆墨韻腳之間,他飛升成仙,卻終究敵不住塵世間的喧囂和蠱惑,落得個“平生不下淚,至此泣無窮。”
他叫李白。就是那個“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詩仙李白。就是那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青蓮居士李白。
大唐天寶元年,青年后生李白向威加海內的唐玄宗雙手奉上了一篇字斟句酌的《大獵賦》,紙上的墨跡還未干透,清風徐來,將墨香里玄宗的文治武功,颯爽英姿吹起,又飄向每一位頭戴進賢冠的文臣武將:“于是擢倚天之劍,彎落月之弓,昆侖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玄宗掩不住心中的喜悅,微微地動了顏色,他愛“羽旌揚兮九天絳,獵火燃兮千山紅”雄渾氣魄,更愛“訪廣成于至道,問大塊之幽居”的瀟灑不羈。
“李太白啊!朕欣賞你的才華,現在就封你為翰林學士。”于是李白平步青云。
為李白的才華所傾倒的,何止玄宗一人?他身后的皇子大臣無不嘩嘆,這其中有一個人在見到李白的那一刻就心頭為之一顫,再難忘卻,他就是李璘。永王李璘。皇子李璘。他萬分敬慕李白,但恰恰就是這份敬慕,后來將李白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李白并不滿意翰林學士這個悠哉悠哉的身份。他要的是建功立業,要的是仗劍橫行,要的是開疆封侯,要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孔孟害了這些讀書人,老夫子們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后來的讀書人理解得太偏執,常常以為功成然后身退才是最偉大的成就。然而“功成”本是一條艱險的長路。好吧!既然“行路難”,不如“歸去來”!李白瘋癲地高唱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離開了長安,離開了四方城,也離開了權力的中心。
天寶十四年,楊玉環的“干兒子”安祿山收起憨傻的媚笑,停下扭動著胡旋舞的肥胖身體,露出了鋒利如狼般的爪牙。一霎間江山傾覆,大唐危矣!
玄宗的車馬亂作一氣,面向西南,背向長安。馬嵬驛前,“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玉環成了歷史上最大的替罪羊,香消玉損在《雨霖鈴》的悲傷節奏里。玄宗含著淚,叫來了自己兩個兒子,一個是太子李亨,一個是李白的粉絲李璘。
江山殘破如此,汝二人須為朕分憂!今將兵馬一分為二,李亨李璘各領一支,亨在北璘在南,以平定天下。你們是朕的親兒子,如果不信任你二人,還有誰能為朕所用?
兒臣得令!李亨李璘領命退下,揮兵而去。看到這,玄宗內心才稍稍平靜。然而他沒看到,李亨李璘轉身離去的瞬間,都悄悄露出了一絲不自覺察的微笑。
公元756年,那個被封為“忠王”的太子李亨再不愿被“忠”字所限,被“王”字所困,平定叛亂后,來不及回長安,就在武靈宣布登基加冕,成了唐肅宗。玄宗被迫退位。自己選的太子親手廢了自己,無異于自己釀的毒酒自己飲。
對于哥哥的篡位奪權,永王李璘怒了。不是為了父皇殿下,而是為了自己;不是因為哥哥不忠不孝,而是因為你行動的居然比我快!時不我待,時不我待呀!
在南方一呼百應的李璘認為再不出手一切就太遲了,于是開始舉旗造反。要造反,得有人,有兵有將還不夠,得有社會士紳名流的支持,這樣的反叛才會有聲勢。他馬上想到一個人,那個人白衣白馬,那個人才華橫溢,那個人風流倜儻,那個人粉絲眾多。沒錯,李白。
李璘先后修書三封,求李白出山入幕。如果我能左右歷史,我愿讓李白馬上把那些書信燒掉,就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永遠不要趟政治這潭深不可測的渾水。然而李白并沒有如我所愿,接到信他興奮得無法入眠。這是個好機會,我得好好把握,功成名就,在此一搏。
李白沒有放下寫詩撰賦的筆,大筆一揮,十一首《永王東巡歌》洋洋灑灑,一氣呵成:“長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永王李璘一詠雙流淚呀,阿白呀,你之前寫賦歌頌我爸爸,現在寫組詩歌頌我,我好感動!你就是我的精神支柱,讓我們一起犯上作亂,謀朝篡位,開創未來吧!四目相對,淚眼朦朧。
然而,這場反叛,持續了僅僅半年時間。弟弟沒能動搖哥哥。兵敗如山倒。
李璘被滿門收監,李白被流放夜郎。夜郎國,就是那個似乎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地方。李白就被流放到那里。文人里被流放的,唯一能和李白一拼的,就只有蘇軾被就放到海南儋州。
李白后悔了,明明白白地后悔了。“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這是李白第一次低頭,我錯了,錯在我不該低估了那些久戰沙場的政壇老炮兒,我以為他們都是雛鳥,沒想到他們早長成了禿鷲。
功成身退啊功成身退,這就是個夢!只能是個夢!誰又能真正做得到?!
好在敬仰李白的隊伍里有個郭子儀。郭子儀真夠仗義,冒著犯上的危險,逆批龍鱗,力保李白:他就一文人,一時犯渾而已,皇上您盛名,沒必要跟他計較啊!
誰成想,親手平定安史之亂又親手廢掉自己親爸爸的唐肅宗李亨還真被說動了,反臣李白被赦免,即刻回京。李白還沒到夜郎國,就被摘下鎖枷,可以調頭回家了。李白突然暢快了,心情大好,要回家了,要回家了!我還能繼續做我的大詩人啊!快,快,再快點!“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然而政治這東西,永遠不敢再碰,對于什么功成身退,不可強求啊!李白的一生,大起大落,可以平步青云,又遭遇深陷泥潭。他身上的文人氣質太濃,浪漫得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也看不清殘酷的斗爭。在本應人生得意之時,他輕狂地說“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流放回歸后,李白似乎一下子變了,一下子老了,他的詩也逐漸寫實,開始從飛揚文采轉向關注民生。例如“老母與子別,呼天野草間。白馬繞旌旗,悲鳴相追攀。”這樣的詩句,看上去不像是李白的風格,反倒有些杜甫的意思了。
從政治生涯角度上講,李白的一生是一個悲劇。但從純粹的文人角度上說,李白何嘗不是一個幸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