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最虔誠的追隨者,在草原深處追尋神靈的居所

“我只是為那往事感動太深,才如傾如泄地寫滿了一篇又一篇紙。”作家張承志的這句話點到了他這散文集的情感核心。往事的感動如流水般漫過心田,于是有了一頁頁如詩的篇章。

快七十的張承志曾是草原知識青年,二十歲插隊下鄉(xiāng)到蒙古四年,接觸到蒙古文化的一剎那,便奠定了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方向。草原題材是主要創(chuàng)作對象。《汗烏拉我的故鄉(xiāng)》用他的話說,就是“寫自己的一本青春盤點。”而那時獨特的時代氛圍,原生的生活方式,四年插隊生活雖然短暫,也注定為他帶去豐富的內(nèi)容儲備,足以他窮盡一生去講述。

在張承志先生對往事的盤點中,由非常尋常的記憶開始:蒙古草原上色彩絢爛的服飾,是他美的觀念的初步養(yǎng)成,狂野奔跑的策馬,有他揮灑炙熱青春的身姿,工分本上記錄著最深刻的勞作日記,春天的河流如何從凍傷的冬季里蘇醒,馬頭琴的舒緩悲調(diào)又是如何引誘著他,令他追逐在畜群追跑水草遷移的歲月中無法自持......對于景物記憶,他語句溫柔,似春水,絲絲縷縷地把回憶流轉(zhuǎn)。他記錄的人事,卻深沉而厚重。在額吉家(蒙古母親),一起打狗欺主事件,讓他年輕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人性黑暗;從牧人們看待世間生靈的尊重與愛護里,第一次感受到人與自然的牢牢聯(lián)結(jié)。不管是物是景是人,大草原上傳遞的豪邁、淳樸、善良和固執(zhí),決定了這位作家此生做人處事的根本源頭。

在回顧往昔的過程中,張承志先生多是以一種融化的姿態(tài)去描述的。他大量呈現(xiàn)游牧文化的存在形式,蒙語、音樂、服飾、文字、家族糾葛、日常生活模式以及蒙古家庭怎樣給予了無私的愛,他甘愿被淹沒其中,不知往返,所以顯出謙卑和微小來。他像是一遍遍抵達(dá)了精神之地,他寫到,要“為自己保留一小片心靈的草地。”面對那片斑斕美麗,他說:“不,我只是懷念,我只是懷念而已。”對往事的緊抓不舍,是他書寫的全部內(nèi)容。

插隊的年代,正是瘋狂的年代,書中行文走筆里不乏有對歷史背景的暴露。這部《汗烏拉》兩冊組成,大可分兩部分,紅色記錄了耀眼的青春,它鮮艷、溫暖、美好;而藏藍(lán)則是深深的銘刻,它內(nèi)斂又激烈,鈍重而戳心,它鏤刻的是經(jīng)歷又逝去的所有事物,包括了時代傷痕的顯現(xiàn)和隱退。

于歷史洪流中,個人命運的沉浮渺小至卑賤,但于個人感受中,一個人的存活方式卻會給人強烈地震顫。張承志先生在那樣的歷史大潮里,誠實地展現(xiàn)出他的軟弱、隱忍和無能為力,被歧視的牧主女兒,被禁忌的古老歌謠,無法爭取的生活補給,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咄咄逼人,他和其他身處在那個年代的人一樣,承受著冷漠地壓迫。他也面對他的羞恥,曾為了避免一場風(fēng)暴發(fā)生保全在風(fēng)雨飄搖的小學(xué)校,因此犧牲一個瘸腿小孩偷偷聽課的權(quán)利,本是理性正確的選擇,可是那個瘸腿小孩死在了雪地里,永遠(yuǎn)等不到春天降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悔恨。這個故事寫成了《春天》一文,并獲得他的首個獎項《北京文學(xué)》獎,深刻的苦楚成就了今時榮譽,不知命運是仁慈還是尖刻。

盡管對歷史回望的過程有著難言的情愫,不過張承志先生說他“不會骯臟地咒罵的,不管自己其實經(jīng)歷怎樣的厄運。”這并不是不對歷史進行批判,他更愿意被草原的遼闊所征服,他認(rèn)為蹣跚走完自己的路,追逐那水草變移和牛羊飽暖的草原,徑自完成個人生命,這才是作為人的存活,才值得為之生死一番。蒙古作為第二故鄉(xiāng),他卻如同最虔誠的追隨者,追尋那神靈的居所,裝盛他靈魂里的純凈。只是新時代的到來也席卷了原生草原的變化,曾遍布的灰黑氈房少見蹤影,木輪牛車鐵筋輕便車被廢置,駿馬發(fā)肥再也挑不出善奔的坐騎,在摩托的突聲,在吉普的疾馳,在一座座磚房周圍,草地退化。“自夸草海的烏珠穆沁,破天荒地感到了牧草的窮匱,不到十年,新的疑慮已使人惴惴不安。”“今天,預(yù)感已是現(xiàn)實,它破壞著、替換著、唆使著、蔓延著,帶著粗俗而生氣勃勃的歡叫,恣意地在沿襲了十個世紀(jì)的舊營盤上摧枯拉朽。”窺見了歷史翻頁的作者叩問:“究竟是一種收獲還是一種痛苦?”

消失的時代,帶走了清苦卑微的存活,也帶走了牧人式文化給出的文化感受和生命體驗。張承志先生是想尋回的吧,但他寫的很多人很多事,寫的很多生很多死,寫的很多依偎很多離散,他翻找著自己的青春,傾泄了深重的情感,力圖重現(xiàn)往昔,而往昔像逝去的人事,順著風(fēng),統(tǒng)統(tǒng)追隨了去。或許他只是想再次體味,但只用字斟句酌書寫心靈處所并不夠,他找出用由心生起的觸動涂畫那些情真意切,而當(dāng)那壯觀筆墨和詞匯都無法施展的時候,就用底片呈現(xiàn)。所以在書中,有文字、繪畫、照片三條線索鋪展,那已逝的往事,再次煥發(fā)生機。

張承志先生在漫長而循壞的歲月里搜索,在清貧而燦爛的記憶里安撫躁動,在歷史的傷痕與變遷中找平衡,他有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復(fù)雜矛盾,時而無限柔情,時而無比憂憤,在這濃郁的情感表達(dá)中,他的文字始終充滿對過往的眷念之情。他的回憶、懷念和抒發(fā),都像他的“渴茶”,求一個淋漓痛快,讓汗出透,讓郁悶發(fā)散。這樣的字句,讀來是心的表白,像草原般深遠(yuǎn),像天空般純潔。

評:《汗烏拉我的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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