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 ? ? “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一天之中的黃昏時節，成為無數文人思緒飄蕩飛揚的黃金時刻。片刻的余暉、絢爛的晚霞、回歸的飛鳥，寄托了多少哀思與離愁。而四季中的秋天，在古人的筆端正如同這黃金時刻，也被裝扮成一年中的“黃昏”時節來與欣賞她的詩人際遇。如若只需幾個黃昏時節，便能斷送完一生的憔悴，那這風飄飄、雨瀟瀟，夾雜著落葉、秋水、明月的秋季，該要讓多少人為之失魂落魄呢？正是這些最常見卻又最凄美的自然元素，構成了秋天無與倫比的韻味，寄托了古人無限的人生情結。
? ? ? ? 我們的血液里，自然是繼承了古人的千秋詩詞情懷的，但是有沒有被喚醒，那只能靠自己在詩詞中與古人去對話了。翻開一頁頁的詩詞歌賦，滿眼的春愁秋思、明月小樓、登高懷古、田園清流。而秋天與春天幾乎成為每位文人筆下必定會熠熠生輝的題材，占據了古詩詞的半壁江山。縱觀兩千年的文字里，秋天的清水黃葉絲毫沒有輸給春天的細雨嫩芽，如同二十年的生普洱與清明前剛摘采的龍井，一個陳香無比，一個滿含生機。呈現了不同的味道，但卻是同樣的令人神往。
正文
? ? 一、何處秋風至
? ? ? ? 秋天的風是如此讓人懊惱，不僅吹黃了樹葉，吹走了大雁，更是吹涼了人心。遠在天邊的孤客往往最先覺察到秋的聲音。秋風如此悲涼，讓劉禹錫這位被貶了又貶的“詩豪”在其面前，雖有“打不死的小強”的稱號，也難以抵擋。 劉禹錫的一生顛沛流離，秋風卷雜著他太多的怨恨。人生易老，空懷才學，但一生不得志，也只能在秋風中嘆息。嘆息歸嘆息，劉禹錫剛毅的性格始終沒有向命運屈服。晚年再次來到了玄都觀，寫下了“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的《再游玄都觀》。我劉禹錫又回來了！我還是要來這當年讓我被貶的地方，我還是一如既往地諷刺你們！如果說劉禹錫的嘆息聲是對人生際遇的感嘆，那么下面這兩位帝王，在蕭瑟的秋風中感嘆什么呢？
? ? ? ?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曹丕這首《燕歌行》被稱為最早的一首完整的七言詩。雖然身為帝王，但是曹丕的內心一直是戰戰兢兢的。他有一位雄才大略的老爹曹操，還有一位才華橫溢的弟弟曹植。面對老爹的文治武功，他自嘆弗如；面對弟弟的滿腹經綸，他慚愧不已。心里雖然對大位極為神往，但是卻不能表現出來，老爹的咆哮會時時浮現在腦中：“小子！想繼承我的江山嗎？你需要繼續保持在風中顫抖的姿勢！”弟弟曹植時不時會有驚人之作。“哥，這是我昨天不經意間寫的《洛神賦》，您給斧正下唄！”此時曹丕的心是碎的。“拽什么拽！下次你七步成詩前先讓七步蛇咬你一下”！所有的親情都要為權力讓步，所有的言行都是為了繼承衣缽。雖然他做到了，但是他抑郁了。詩中的女主人也許是曹丕自己的寫照，他有太多太多不能說出的悲傷，即便是登基做了皇帝，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傷痛也會伴隨其一生無人訴說，只能在文字中隱約其辭吧。
? ? ? ?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這是大名鼎鼎的漢武帝的文字。建功立業后的劉徹，在秋風中感覺到了繁華落盡：人的一生如此的短暫，我怎么這么快就老了呢？往年我可是在風中意氣風發的，今年卻偏偏只看到了韶華易逝。于是有了“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的悲嘆！所以，他在秋風中大聲疾呼：“我真得很想再活五百年”！他的晚年，是在尋找長生之術中度過的。
? ? ? ? 在以上兩位的辭賦中，仿佛能看到更為遠古的影子。我想定是受到了宋玉《九辨》的影響。“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是這篇作品的第一句。這篇情深意長的悲秋之作，把秋季萬木黃落、山川蕭瑟的自然現象，與詩人失意巡游、心緒飄浮的悲愴有機地結合起來，人的感情外射到自然界，作品凝結著一股排遣不去、反覆纏綿的悲劇氣息，勾起人們對自然變化、人事浮沉的感喟，千古之下，仍感動著無數讀者。
? ? ? ? 唐詩宋詞中，數不盡的文人仍然在續寫著秋風的故事。千年以后，秋風仍吹不走漫天的愁緒，只會“紅他楓葉白人頭”。
二、驟雨初歇
? ? ? ? 秋天的雨是蒙蒙細雨，伴隨著款款深情。古人覺得雨水打在梧桐葉上，正是能道出離別之情最動聽的聲音。“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梧桐葉，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而一千年前的那場雨后，再也無人能道出這樣的離別之情。
? ? ? ? 就像描寫中秋的詞里，無人能超越蘇軾的《水調歌頭》；元宵節的詞里面，辛棄疾的《青玉案》獨占鰲頭。而柳永的這首《雨霖鈴》，可以說是道別詞里的翹楚之作。凄美的離別，發生在一場秋雨之后。寒蟬，驟雨，蘭舟，暮靄，眼里全是要離去的傷感。蟬聲冷，秋雨涼，都不如此時的離別之心悲涼，淚眼相對，雙雙無語。船夫已經再次催了：“年輕人，嫩們兩個對看了一鐘頭了，呱也不拉一句，那就上船吧”。離別本已很傷感，卻偏偏發生在這凄冷的秋天，如何承受，情何以堪？
? ? ? ? 柳永也是一生不得志的文人，這次分別之后，前途在何方？他也不知道。皇帝不喜歡，宰相瞧不起，口里雖說不要浮名，其實他還是很想有一番作為的。這首婉約派的杰作流傳千古，而柳永的前途依然繼續暗淡。即便如此，一生足矣！
? ? ? ? 李商隱在四川經歷的那場秋雨，似乎更猛烈些。連綿的秋雨，阻斷了他歸鄉的道路。妻子來信詢問：夫君到底何時回家？李商隱答：不知道。這是一種無奈的回答，但是該怎么安慰遠方的妻子呢？李商隱答復，等我回去后，我們在西屋的窗下竊竊私語，情深意長，徹夜不眠。就算蠟燭結出了蕊花，我們剪去蕊花，繼續敘說。我要告訴你，今天，在這秋雨連綿的夜里，我是如何的想你！
? ? ? ? 又是一位不得志的詩人。李商隱的詩之所以含混難懂，我想與其當時身處牛李黨爭有關。一邊是賞識提拔自己的人，一邊是自己的岳父，兩邊都不能得罪啊！所以他很有可能在某一個夜晚立下誓言：我只有把我的痛苦和無奈寫到詩里，但是密碼在我這里，你們誰也別想弄明白我在說什么。但是這首《夜雨寄北》，語言表現的還是樸素流暢，情真意切的。“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 ? ? ? 接下來這場雨，是清新的雨，是王維詩中的雨。王維被稱為“詩佛”，因為他的大部分詩含有禪意，讓人讀起來總覺得自己是個俗人：為什么同樣的景致，同樣的心情，王維寫出來就是人間不一樣的煙火呢？
? ? ?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四句讀起來是不是覺得很清新呢？仿佛嗅到了雨后大山的氣息，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看到了秋天的月亮如此的美麗動人。有人評價王維的詩，詩中有畫，果不其然。明月清泉，竹喧蓮動，浣女歸舟，層次鮮明，因果清晰。有聲有色、有靜有動、構成一幅清晰和諧的雨夜秋山圖。這是一場清新的雨，把整個山沖洗的干干凈凈。雨后的明月透過松樹枝照到了石頭上，連泉水的透徹都看得清清楚楚。竹林里傳來了笑聲，那是浣洗的女子要一起回家了；漁船穿過靜靜的水面，荷葉被分開然后自然地恢復，這才意識到漁船已經走遠了。雖然春天的氣息早已經沒有了，但是這動人的秋景，也會讓我忍不住要在這里多看上一會。
? ? ? 王維隱居終南山之后，寫下的詩更加有禪意，生活地自由自在。這位狀元郎在經歷了種種起伏后，終于放下了所有，回歸自然。而這種自然流淌出來的詞句，是心靈的寫照，是最美的。
三、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 ? ? ? 秋天的花與葉，別有風味。不是嶄露頭角的鮮嫩，也不是繁花似錦的濃艷，是消除了火氣后的沉靜，同時帶有幽幽的清香。
? ? ?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李清照沒寫是什么花，我想應該是菊花。陶淵明在東籬種下的菊花，在后世依然綻放著。李清照這一天不是在喝下午茶，是在喝下午酒。除了詞寫的好，看來她還愛喝酒，但是酒量一般。喝完不是誤入藕花深處，就是濃睡不消殘酒。這一次喝的時間也不短，連衣袖里都填滿了籬笆上開著的菊花的香味。這天是重陽節，她又在思念遠方的丈夫，思念到何種程度呢？不是衣帶漸寬，不是錦書難托，而是已經比被風卷起的菊花瓣還更憔悴、瘦弱。這百折千回的思念，我們是否能體會到？
? ? ? ? 還有多少秋葉滿含著深情？吳文英寫到“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李商隱說“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張炎感嘆“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而李煜的秋葉是“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秋葉是秋天的聲音，更是相思的聲音、離別的聲音、思念故國的聲音。
四、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 ? ? ? 千古明月，寄托了多少人的離思哀愁。而秋天的明月，卻顯得格外的清冷。李煜獨自一人默默地登上了小樓，天上的新月本來是可愛的，可是他心里填滿了無盡的離愁與傷心，所以這輪新月對他來說是自己的心結，這種滋味，實在是不好受。做為一個詞人，他是極為成功的，“千古詞帝”的稱號當之無愧。而做為一個皇帝，他是失敗的。這輪明月同樣照著他的故國，只是換了容顏。且不論其政治上的失敗如何，但是失去國家之后的詞作足以讓他流芳千古，沒有這些詞作，他只不過是歷史長河中一位平庸的皇帝。這些千古名著，是他心中痛徹骨髓的聲音，是滴血的吟唱，沒有比用心聲寫出的文字更動人。如果知道他的詞作如此地受歡迎，得到如此之高的評價，李煜可以安眠地下了。比起那些到底是用“推”呀，還是“敲”呀，李煜是不費勁的；什么“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李煜用不著，隨口吟出的就是名句。為什么？因為你沒有經歷過亡國之恨。在我李煜面前，你們的作品都是矯揉做作的，都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我用簡單的文字就能完勝你們，還不帶一絲裝飾。
? ? ? ? 揚州的明月，也許是最美的明月，因為“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在一個月色如煙的秋天夜晚，杜牧登上了揚州的橋。這停駐在揚州千年的明月，見證了多少歷史的興衰，物是人非的感覺讓杜牧吟出了“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的揚州情懷，想必是最濃的，不知道是揚州的月亮還是青樓更能吸引他。
? ? ? ? 還有蘇軾心中的明月，那是千里寄相思的明月；李白心中的明月，是問候的明月；張若虛心中的明月，是曾照古人的明月；張九齡的明月，是共同仰望的明月；張繼的明月，是孤獨而凄冷的明月。
? ? ? 明月如此美麗，如此多情，如此淡然，如此舊，又如此新。
? ? ? 緬懷即將逝去的秋天。2018年11月6日秋雨夜感懷作此小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