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蛙之殃

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變形

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在毫無任何征兆的情況下,我由一位妙齡女子變成了一只井底之蛙。在此之前,別說前世今生,就算六道輪回,我也決不相信自己會和一只蛙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

可人生無常,世事難料。那個細雨如訴的夜晚,星星散散的燈光灑落在夜色深處,我從撲朔迷離的夢里突然驚醒,睜開雙眼,沒有高高在上俯視著我的天花板,也沒有柔軟舒適的被褥。

目光所及,我身前是一攤深黑色的爛泥。我迅速抬頭四處張望,發現自己在一口枯井里。四周靜得可怕,一種難以言狀的恐懼感,從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再鉆進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

我在束手無策的時候,總是習慣用右手按壓前額。可眼前出現的,是一只又短又細而且彎曲的腿,上面連著像楓葉一樣的四個腳趾。我將它靠近嘴唇,口腔立即變得粘糊潮濕。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不…要…啊…”我失聲驚叫,發出的聲音卻變成了“呱呱呱”的叫聲。我能準確地判斷,這聲音和池塘的蛙聲一模一樣,從小到大,聽蛙叫聲都快讓我的耳朵長出繭來。

我像墜入了萬丈深淵,腦子一片空白,全身發軟瘓坐在泥濘里。盡管我萬般不愿意,但還是不得不接受自己變成一只青蛙的事實。

我第一時間想到莊嚴,如果他知道我變成了一只青蛙,不知道會是什么反應。那天他在電話中三言兩語告訴我,他急著去美國處理一件棘手的事情,讓我別為他擔心,后來我就再也聯系不上他了。

不知道為什么,當時我就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如今才明白,我的第六感非常靈驗。等我們再見時,早已事過境遷,物是人非,又或者一別兩寬,從此天涯陌路。一個才華橫溢的男人,會對一只青蛙產生愛情嗎?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我的心像打碎的玻璃,七零八落灑落一地。

莊嚴為什么去美國后就失聯了,難道是找個借口離開我,他到底有沒有愛過我,我和蛙又有什么淵源。太多的疑惑縈繞在腦海。

不,就算變成一只蛙,我也決不能做一只坐以待斃的井底之蛙。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以一己之力離開這里。然后不惜一切代價,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明白,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于是我仔細觀察自己所處的環境。我無法準確丈量井底到井口的實際距離,看到如碗口大小的井沿,估計井深應該是三十到五十米。由于是冬季,降雨量驟減,水位快下降到井底,所以我根本沒有捷徑可走,必須一步一步從井底爬上去。

可我畢竟剛從人變成蛙,我的意識還處在直立行走的范疇。跳躍和爬行,對于一只蛙來說易如反掌,而我卻難于上青天。一則,從兩只腳變成四只腳,意味著從以前的一對一,變成了現在的二對二,由簡到繁,需要一個相互適宜的過程;再則,我無法放下人類的尊嚴,模仿動物的言行,盡管我現在是一只貨真價實的青蛙。

可是,想到只有離開井底,才能見到莊嚴和弄清我變異的真相,我決定孤注一擲。我硬著頭皮學習爬行,也許我天資聰穎,沒過多久便熟悉掌握了要領,然后馬不停蹄學習跳躍。好在我在變成蛙之前,一直堅持長跑運動,我的運動細胞自然而然轉移到蛙身上,跳躍也變得水到渠成。

盡管我具備了一只青蛙該有的本領,但我實在沒想到,爬井是一項如此艱巨的工程。我仰起頭來,用前腿緊緊地抓住井壁,再拼盡全力用后腿往上蹬。可這是一口天長日久的老井,井壁上長滿了綠油油的青苔,像倒了油的地板又光又溜。我爬了幾步又滑下來,回到原來的位置。盡管我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最后還是前功盡棄。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深。望著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井口,濃濃的悲傷充斥著我的胸膛。

如果一定要變異,老天為什么不給我選擇的機會?我希望變成蒲公英,只要風一吹,我就能朝著莊嚴的方向,越過天空漫過塵埃,悄悄飛到他身邊,在陽光下親吻他深邃的眼眸,撫摸他濃厚的黑發。或者變成一棵樹,無論嚴寒酷暑,朝朝與暮暮,我都會在他每天經過的地方,低吟淺唱。

可如今,我只是一只青蛙,一只被困在井底卻又無能為力的兩棲動物。我像繳械投降的戰敗者,雖有萬般不甘,卻又無計可施。

伴著長吁短嘆,那些如煙的往事,像漲潮的海水,此起彼伏在腦海里翻騰。

我和莊嚴因為林子而相識。林子開著一家紅酒莊,卻不務正業玩起了煙斗。我雖然不抽煙,卻對來自世界各地不同木質、造型獨特、巧奪天工的煙斗頗有興趣,而且能精準地預測市場的價格和銷量。林子根據我的先知先覺賺了不少,每次到貨,他都會盛情邀請我去鑒賞他發家致富的寶貝。

那天我走進林子的酒莊,卻發現黑壓壓地坐了一群煙斗粉絲,而林子湊巧出門接人了。除開工作需要,我不喜歡應付陌生人,更何況還是清一色的男人。我尷尬地站在那里,拿出手機聯系林子。

在DIY區的莊嚴看出我的窘態,連忙起身過來解圍。盡管我們互不相識,但總比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幫男人上下橫掃強。我嫣然一笑,向莊嚴投去感激的眼神,忙不迭地跟隨著他離開。

寒暄之后,我對莊嚴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畢業于美國某著名高校,兩年前回東泰市開了一家生物制藥公司。當他得知我是某雜志的主編時,對我表現出來極大的熱情和興趣,他說對文筆好的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好感。

我在心里啞然失笑,這借口太牽強了。我知道自己嬌好的容顏和玲瓏有致的身材,吸引了不少異性的目光。對于“外貌協會”的男子,我都是避而遠之。出于禮貌和感激,又或者莊嚴給我的第一印象不錯,離別時我們相互留了微信。

莊嚴每天都會找我聊天,大到時事政治經濟,小到人世百態。他聰穎過人的才華和敏銳的洞察力讓我自愧不如。慢慢地,我遇到一些困惑也會向他請教,每次他都能給我中肯的建議。

過了一段時間,莊嚴約我吃飯。我被網絡各種啼笑皆非花樣式相親弄得草木皆兵,條件反射想到莊嚴會不會也來一出。我在心里把他當朋友,雖然不反感,卻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我對情感細膩的男子情有獨鐘,我一直認為,身材健壯的莊嚴是個粗線條的大男人。

作為朋友,我沒有拒絕的理由,于是爽快應約。只是我萬萬沒想到,這次見面,改變了我命運的軌跡。

那天,我穿著一件簡約的深藍色風衣。莊嚴起身倒茶時,發現我肩上殘留著一條長發,便輕輕拈了下來。這個像故人般自然而然的動作,讓我的心莫名地歡喜,仿佛枯枝上生出了艷麗的蓓蕾。

莊嚴在我和閨蜜的電話中,得知我因為身材問題,買回來的褲子都需要拿出去修改時,便理當如此地說:“喬麥,以后這種事就讓我代勞吧。”

我笑而不語,沒有接他的話,心里卻有一種被呵護的甜蜜。如果莊嚴送我LV,甚至愛馬仕,我會直截了當拒絕,絕不拖泥帶水。奢侈品只是一堆冰冷的數字,它溫暖不了我的生命。而那些體貼入微的言行,卻能觸碰到我內心的柔軟,讓我為之動容。

莊嚴并沒有機會幫我改褲子。但我們之間的關系更又上了新的臺階,當然還沒有達到捅破那層窗戶紙的程度。其實,那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狀態也挺好,有期盼,有希冀,更多的是莫名的歡喜。

沒過多久,社長向我拋來了橄欖枝,如果能對本市愛國商人楚方舟做一次專訪,便可以享受十天帶薪假期。

社長親自下達任務,我必須全力以赴。經過多方面挖掘,終于找到一些富商的相關資料。

楚方舟于美國一所高校畢業后,就職于紐約華爾街,與妻子伉儷情深。婚后十年,妻子因為急性白血病撒手人寰。楚方舟痛不欲生,回到妻子的故鄉東泰市,從事與金融相關的生意。后來延伸到多個行業,而且行行都是手到擒來。他為人低調,妻子離世后再未續弦,也從不接受任何媒體的采訪。

不知道社長哪根筋搭錯了,明擺著不可能的事情,非要讓我去挑戰。于是,我把這事當笑話一般告訴莊嚴。

莊嚴沒有對此發表見解,我明顯感到他的敷衍。第二天,我意外接到楚方舟愿意接受專訪的電話。幸運之神降臨,我迫不及待和莊嚴分享喜訊,他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恭喜”。嘿嘿,這家伙肯定是妒忌我的好運。

早上,我踩著萬丈霞光,如約而至來到楚方舟的辦公室。他看到我那一刻,像觸電般目瞪口呆,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我感覺自己像被人拿捏在手里的蘋果,果皮被鋒利的刀子一片一片剝落。

沒想到傳言中對妻子情深似海的男人,居然是這副德性,真讓人破跌眼鏡。好在后來他很配合,也沒有什么出格的舉動。我強忍心里的反感,耐心做完了專訪。

大功告成后,社長履行諾言馬上給了我假期。我像出籠的鳥兒,立刻飛去某海濱城市,準備好好享受陽光和沙灘。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我到的第二天,該市暴發了嚴重的疫情。我正猶豫是否應該打道回府時,莊嚴的電話來了,語氣中帶著明顯的不安:“喬麥,怎么這么久才聽電話,趕緊買票回來,越快越好。”

見我遲疑不決,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喬麥,你在那邊,如果遇到麻煩,我卻鞭長莫及,你回來東泰,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至少我能照顧你。”

放下電話,我心潮澎湃。人生苦短,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我以最快的速度買了返程機票。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和莊嚴談一場天長地久的戀愛。

在機場見面那一瞬息,我們緊緊相擁,像遷徙的候鳥終于找到了安全的棲身之地。

那天開始,我覺得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被幸福嚴絲合縫地覆蓋著,眉梢眼角都洋溢著春暖花開的氣息。我仿佛聽到質地相同的兩個靈魂,發出相互碰撞的清脆之聲。

往事一幕幕,揪得我的心生疼,我沉浸在朝花夕拾的甜蜜與悵然中不能自拔。為什么在我全心全意付出之后,你卻像劃過天際的流星,一閃而過不留痕跡。莊嚴,你究竟在哪里?

我心里有太多的不甘,無論如何,這輩子一定要見到莊嚴。欲速則不達,急于求成的后果往往適得其反,我決定增加練習的時間和強度。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離開井底。

每天從早到晚,我反復練蹬腿、跳高、跳遠。渴了,喝點水潤潤嘴唇,饑餓難熬時,我忍著心里的厭惡吃蚊蟲、飛蛾。不到精疲力盡絕不停息。一分米,兩分米,三分米……時間如一個兩腿縛鉛的老人,一寸一寸挪動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彈跳有力,爬行靈活,蛻變成一只名副其實的青蛙。

我踏上了漫漫征途。青苔和高度,已不能阻擋我前進的腳步。我沿著井壁,跳躍和爬行相結合,累了歇息一會,養精蓄銳后再繼續。歷盡千辛萬苦,我終于如愿以償爬出了老井。

夕陽西下,遠山蒼茫。望著龐然大物的城市、川流不息的車輛、遮天蔽日的梧桐,我竟有些無所適從。驚鴻一瞥的紅男綠女,讓我產生了強烈的自卑。由時尚的都市麗人,變成奇丑無比的青蛙,我心里的失望,比安赫爾瀑布的落差還要大。

為了安全起見,我按捺住急躁的心里整裝待發,直到燈火闌珊時才開始出動。繁華退盡,終剩落寞,我穿過公路,越過水池,爬過草地,拋棄尊嚴,以一只蛙的身份,終于來到夢寐以求的地方。

莊嚴的公司是一幢獨立的平房,門前流水潺潺,花草茂盛。望著辦公室緊緊關閉的門,我心里升起人去樓空的惆悵。守株待兔,是我唯一的選擇。為了避免讓人發現,我將身體變成淺綠色,靜靜潛伏在草坪中。

過了幾天,我看到莊嚴的秘書小美去辦公室拿文件,由于太匆忙,她忘記將門關上。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進了辦公室。辦公桌上,依然放著我和莊嚴的合影。照片里,我們深情對視,我摟著莊嚴的腰,長發飄飄,裙擺飛揚,他用雙手捧著我笑靨如花的臉。金色的陽光,灑滿了海面,投射進我們的心房。

那是我和莊嚴第一次去海邊。多情的沙灘上,伴著喃喃細語,留下了我們深深淺淺的足跡。

我心里涌起一陣潮濕的酸楚,如果青蛙有淚腺,我的眼淚早就變成了決堤的海。

原來,莊嚴一如既往地深愛著我,就像我從未停止愛他一樣。可是,他為什么失聯了?

我在辦公室仔細觀察,希望能尋找到對我有用的信息。窗戶旁邊,擺放著一張大紅酸枝的花幾,高度大約一米左右。花幾上放著一個鏡框,框里是張女子的畫像。她大概三十出頭,精致的五官,清澈的眼眸,一頭瀑布般的長發散落在胸前。

莊嚴曾帶我來過一次辦公室,但沒見到這張畫像。我突然覺得她似曾相識,可絞盡腦汁,卻想不起我們在哪里有過交集。看來,我變成青蛙以后,智商也急劇下降。

我擔心小美回來把我關在辦公室,不敢再逗留下去,悄悄跳進草坪繼續守候。

南國的早春,迫不及待地趕來了,第一縷春風里,帶著百花齊放的熱烈。日月更替,斗轉星移,望斷天涯路,卻始終不見莊嚴的蹤跡。曾經的希望,像秋天的樹葉一片片調零,我的心,變成寸草不生的戈壁。

那盞名叫理想的燈,在我萬念俱灰時,透出星星點點的光。我像一支單槍匹馬的隊伍,不斷地對著信念招兵買馬,來抵御外界的侵蝕。我不敢再奢望他愛我,我只想看看他,哪怕遠遠地看上一眼,也已經足夠。從此,我便有了在蒼穹中微笑的內容。

三月的細雨,不負萬物期許,我在等待中又燃起了希冀。那個霪雨霏霏的傍晚,華燈初上,城市深處的光與故事,都在盡情綻放。我又一次打開記憶的密碼,恍然間,一個高大的身影路過身邊。我的心一陣狂跳,似乎要奔出胸膛隨風而去。

辦公室門傳來瑣匙轉動的聲音,我手忙腳亂跳上窗臺。

那是我魂牽夢系朝思暮想的愛人,他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眼睛深陷,像被霜打過的茄子憔悴不堪。

我多想上去給他一個深情的疼痛的擁抱。可是,我是一只自慚形穢的蛙,我挺著鴨蛋一樣的大肚子,眼睛鼓得像車燈,皮膚軟如稀泥。我已經低入塵埃,我怕他看到我后,露出深惡痛絕的樣子。

我終于明白,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相愛的人近在咫尺,他不知道我觸手可及,我不能上前給他一個久別重逢的驚喜。

莊嚴面色蒼白,歪倒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靈魂。他拿起桌上的合影,輕輕撫摸我的臉,滾燙的淚水與冰冷的鏡框重合,我的臉模糊在他的熱淚中。

良久,他對著相片自言自語:“麥麥,你究竟在哪里?為什么我翻遍整個世界,卻依然找不到你,你還好嗎?”

我的心縮成一團,伴著一陣陣的抽搐,卻什么都做不了。也許,莊嚴不去美國,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可世上沒有如果,難道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莊嚴將花幾上的畫像拿上辦公臺,兩張相一對比,我驚奇地發現,畫中的女人和照片中的我如出一轍。只是,歲月饋贈了她風韻和成熟;而我正是婀娜綻放的花期。

剎那間,我感覺自己掉進了千年冰窟。這個女人是誰,她和莊嚴是什么關系。難道自始至終,我只是別人的代替品?我心亂如麻,頭重腳輕。也許,我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他。事以至此,唯有靜觀其變,才會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莊嚴每晚都在辦公室過夜,我爬上窗臺默默守望。我還是喬麥的時候,他從沒有邀請我去他家。當然,我也從來不過問他家里的情況,盤根問底不是我的風格。男人不想告訴你的時候,總是閃爍其辭,到時機成熟了,自然會主動相告。

周末的那個晚上,天氣突然反常,狂風暴雨肆虐著整座城市。路旁的樹木痛苦地扭著身子,似乎要與凄風冷雨決一雌雄。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我悄悄進去躲在角落里。莊嚴抱著酒瓶,愁眉不展地喝著悶酒。人類都明白“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的道理,可還是有各種失意的人,前仆后繼爭著買醉。也許,他們在意的,僅僅是在清醒與迷糊之間那種飄飄然的感覺。

“咚”的一聲,辦公室的門被踢開了,一個身材與莊嚴同樣高大的男人闖了進來。定睛一看,他不是被我做了專訪的楚方舟嗎?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這次輪到我瞠目結舌。他怎么會來這里,看那氣勢洶洶的樣子,我不免為莊嚴擔心。

莊嚴聽到響動,漫不經心地抬起頭,眼里的漠然,是對不速之客的直接無視。

夢方舟搶走莊嚴手里的酒瓶,直接扔在垃圾桶里。他指著莊嚴的鼻子說:“為了一個女人,你連家都不回了?”

莊嚴“呼”地站了起來,怒氣沖沖地說:“我真不該讓喬麥采訪你,你要是不把她立刻還給我,我絕不會踏進那個家半步。”莊嚴的眼里,有無數團火焰在燃燒,他兩手握拳,重重地敲著桌面。

原來他們是父子,我以為八桿子打不著的關系,居然是一家人。看來我變成蛙,應該和楚方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只要你按我的要求完成任務,喬麥自然就回來了,否則,你一輩子都別想見到她。”楚方舟的聲音,像是經過冰雪的侵蝕,透著陣陣寒意。

“哈哈哈……哈哈……”莊嚴的笑聲,帶著毛骨悚然的凄厲:“什么鬼任務,明明就是你的陰謀,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為了完成你的克隆大業,你以美國業務出了紕漏,需要立刻解決為由將我騙過去,然后收走我的護照,用盡手段不讓我與外界聯系。你以為我寸步難行,就能專心守在實驗室監督克里·約翰遜那個魔鬼。可惜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計較,只要你把喬麥還給我,我還認你這個父親。”

真相出乎意料,如果不是親耳所聞,我絕對想不到,莊嚴失聯,竟然是楚方舟的大作。

楚方舟惱羞成怒,眼如銅鈴:“你如果還知道我是你父親,就應該成全我。堂堂世界頂尖名校生物醫學博士,居然連克隆都不敢碰,你還有什么臉和我提要求?”

“你醒醒吧,克里·約翰遜就是個騙錢的混蛋。美國國會早就禁止克隆人體細胞,難道他會知法犯法?他不過是串通一幫人演戲做樣子,造成實驗很快就要成功的假相。你別再被他忽悠了,這個沽名釣譽的學術敗類,早就對你的財富垂涎三尺了。”莊嚴一針見血撕開了約翰遜的面紗。

楚方舟瞳仁放大,身體搖搖欲墜,強裝鎮定反問莊嚴:“約翰遜怎么可能騙我,他是你媽媽最信任的朋友,而且他曾經多次向我保證,只要經費到位,他可以秘密請來世界上最頂尖的科研團隊,一定會讓你媽媽死而復生。”

提起母親,莊嚴的語氣變得平和:“克隆違背自然規律,違背人倫道德,就算克隆成功,我媽能死而復生嗎?那也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我決不與他們同流合污。”

楚方舟一下子癱坐在沙發上,面如死灰,房間里彌漫著無盡的悲傷。他哽咽著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回到你媽媽的故鄉嗎?因為這里的山水曾經養育過她,是離你媽媽靈魂最近的地方,只有在東泰,我的心才能稍稍安寧。”

他走到莊嚴身邊,像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嚴兒,只要你守在約翰遜的實驗室,他就不得不繼續研究。他不是喜歡錢嗎,我通通都給他,總有一天,他會成功克隆出你媽媽。爸爸求求你,把你媽媽還給我,沒有她,我活著也是行尸走肉,二十年了,我沒有一天忘記過她。我愿意用我的所有來換取你媽媽回家。”此時,楚方舟脆弱得像飄落的柳絮。

“你明明知道這是違法行為,為什么還執迷不悟?克隆人要是被居心叵測的人利用,后果不堪設想。我們活著,應該做具有良知、維護正義的人,決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棄世界于不顧。”莊嚴的語氣,無可置疑。

“別把自己說得那么偉大,揣著明白裝糊涂,你是我楚方舟的兒子,你心里想的什么我還不知道嗎,我心里跟明鏡似的。”楚方舟前后截然不同的態度,比川劇變臉還快。

莊嚴佯裝沒有聽到把楚方舟的話,漫不經心把頭扭向了窗外,緘默無言,眼光飄浮不定。

難道莊嚴另有隱情?父子倆究竟唱的哪一出,事情好像越來越復雜了。

“你這是什么態度?要是不顧及父子之間的情分,我早就和你撕破臉了。聯系不到喬麥,我以為你權衡利弊后,會主動把U盤放回實理室,沒想到你頑固不化,一直挑戰我的底線。既然你根本不為我考慮,只顧著自己的幸福,那我只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楚方舟停了幾秒,狠狠地瞪著莊嚴,話里帶著明顯的威脅:“你把約翰遜收集克隆信息的U盤到底放哪里了?你不交出來,你以為喬麥會平安無事?發你的春秋大夢吧。”

“喬麥到底在哪里?就是因為珍惜父子之情,我才讓喬表去采訪你。在我心里,我們遲早都是一家人,總會有見面的那一天。沒想到我完全錯了,你就是個走火入魔不可理喻的瘋子,自從見了喬麥,你一直都魂不守舍。”莊嚴也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勢。

“你不想你媽媽死而復生嗎?你不想看到我下半輩子幸福嗎?”楚方舟咄咄逼人地反問。

“你至始至終都考慮自己,你有設身處地為我想過嗎?克隆出和喬麥一模一樣的人,你告訴我,我是該叫她“媽”還是該叫“喬麥”?她是我的母親還是妻子?喬麥又以什么身份面對你們?你想讓我們一家人萬劫不復嗎?”莊嚴歇斯底里地吼起來,像一頭發怒的獅子。

楚方舟似乎意識到什么,幾度欲言又止。

“為了你自己,根本不顧我的感受,這是作為一個父親應該做的嗎?你知不知道,克隆極有可能導致克隆人殘疾甚至死亡,你愿意看到她病魔纏身痛不欲生嗎?你愿意眼睜睜看著她再次死亡而無能為力嗎?你問問自己的內心,你真的能強大到接受悲劇重演嗎?”莊嚴悲憤交加,痛哭流涕。

楚方舟像泄了氣的皮球,半晌,機械地搖著頭自言自語:“我不愿意……如果我帶給她的只有痛苦,那我又何來的幸福。”

他踉踉蹌蹌走到花幾邊,拿起相框,緊緊抱在懷里:“月兒,你真的回不來了嗎?你說過,要陪著我一起看萬家燈火,細數歲月綿長,為什么你卻食言了,留下我孤身一人。月兒,你若尚在我身邊,那該有多好。”

原來畫像中的女人是楚方舟的妻子,莊嚴的母親,我這是吃哪門子的醋。世界真小,如此相似的兩個人,竟以這樣的身份相遇了。

“爸,人死不能復生,你對媽媽亡靈最好的告慰,就是好好地活著。你平安幸福,媽媽才會含笑九泉。”終歸是父子,莊嚴輕言細語安慰著父親。

楚方舟看著鏡框中的畫像,淚如泉涌。

“爸,喬麥在哪里,你飽受了失去媽媽的痛苦,請你將心比心為我想一想,失去喬麥,我也痛不欲生。我真的非常愛她,她是我見過的最獨特最有魅力的女子。”

楚方舟的聲音很輕,好像害怕嚇到鏡框里的妻子:“見到喬麥后,我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人,但是再像,她也不叫莊月。既然她長得和你媽媽這么像,那我就用她的體細胞克隆,讓你媽媽再生。”楚方舟答非所問,對著莊月的像喃喃自語。

細思恐極,原來,我竟然是整個事件的異火線。我以為,能如愿以償專訪楚方舟是上天眷顧,沒想到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暗中標明了價格。

“爸,喬麥在哪里?”答案呼之欲出,莊嚴按耐不住心里的激動。

楚方舟猶豫了下,露出大勢已去的疲憊:“喬麥在城郊別墅的地下室里。”

楚方舟話音未落,莊嚴像離弦的箭飛了出去。

月色如水,靜靜地傾瀉而下。我披著漫天星光,在月下徘徊。真相大白了,可我還能變回去嗎?如果我只能以蛙的身份茍活于世,那么生命還有什么意義。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看來我和莊嚴的緣份遠遠還不夠。既然注定無緣,可上天為什么要安排我們相遇。如果有來世,我會身在何處,莊嚴又會在哪里。

月亮悄悄躲進了云層,似乎也在為我悲傷。不知道為什么,最近我總是昏昏噩噩,偶爾還頭痛欲裂。又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后,恍惚中,我聽到時遠時近,斷斷續續的呼喚聲“麥麥……麥麥……”我的意識越來越微弱,最后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醒過來了。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床單,莊嚴焦慮的雙眼映入眼簾。四目相對,滿眼都是劫后重生的欣喜。莊嚴緊握我的雙手,顫抖著聲音說:“麥麥,你終于醒了,以后我再也不離開你半步。”喜極而泣的淚水,從他眼里滑落到我臉上,像巖漿一般熾熱。

時光在指縫間悄然溜走,我的記憶逐漸恢復。我把前前后后發生的事串聯起來,還原了變蛙的那段經歷。

楚方舟見到我后,勾起了他對亡妻強烈的思念之情。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約翰遜身上,對他言聽計從,深信不疑。

約翰遜說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保證克隆萬無一失,派他最得力的助手史密斯親自過來,先給我注射一段時間的輔助藥物,然后再取體細胞。

楚方舟以還能再為他做個更全面的專訪為由,將我騙去他公司,然后在我水杯里做了手腳,我昏迷后任由他們擺布。

史密斯給我注射的輔助藥物,是約翰遜研發的新產品,一種以-b為靶點的生物制劑。其實這個制劑根本不是為提取體細胞做準備,而是為約翰遜的新產品做臨床試驗。這個披著羊皮的狼,為了金錢,專門給那些別有用心的家伙,研發出一種能讓人在用藥期間昏睡不醒的藥物。

因為是新產品,其真正的安全性、穩定性、有效性尚未完全明確。他們根本沒想到,長期用藥后,會發生各種不可思議的基因突變。

為了掩人耳目,楚方舟把實驗室設在他別墅的地下室。別墅地處郊外,綠樹成蔭,湖水環繞。

他們在給我用藥一段時間后,我的基因發生了突變。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蛻皮成一只蝴蝶,從排氣扇飛了出去。當我飛過那口老井時,被捕食的青蛙一口吞下肚。于是,陰差陽錯,我變成了一只井底之蛙。停止用藥后,我的基因慢慢恢復正常,終于從青蛙又變回了人。

險象環生的變異經歷,每每想起,都讓我膽顫心驚后怕不已。因為太過玄幻,我的變異之路成了守口如瓶的秘密。

楚方舟來看我,向我表示懺悔。面對這個特殊的男人,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對亡妻的一往情深,淡化了我對他的怨恨,除了生死,其他一切都變得不足掛齒。

只是我明白,他的傷口,永遠都難以愈合。即便暫時愈合,而我,會像一把利刃,將他的傷口一點一點劃開,直到遍體鱗傷鮮血淋漓。

人生如棋,走錯一步,滿盤皆輸。既然無法掌控棋局,那就在未開局時選擇放棄,否則會輸得一敗涂地,甚至全軍覆滅。離開,成了我唯一的選擇。

我在社長的再三挽留下,毅然遞交了辭職報告。

莊嚴臉色凝重,看著我的行囊,仿佛世界末日。我的平靜,讓他明白了我義無反顧的堅定。我們都知道,有些事,不是用“愛”或者“不愛”就能詮釋,也不是“愿意”或者“不愿意”就能干凈利落地解決。

離別那天,我不敢回頭,我怕一轉身,就會淪陷在他的淚光中。

時間,在滴滴答答的流轉中翻篇。夏天已經遠去,秋天來了,又悄然走了。

莊嚴的電話,我一次也沒撥打。那是他留給我的專線,他說等我直到永遠。那些跳躍的字符,在阡陌街巷的轉角,在午夜的夢里,不停地排列組合,帶著滾燙的記憶,與我的靈魂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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