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明明月兒明 明明月兒明明月

川端康成在1969年獲諾獎時的演講,一般的譯文稱之為《我在美麗的日本》或《日本的美與我》,但是我更喜歡另外一個名稱:《日本的美的美》,這個名稱雖有些拗口,但應更接近川端康成的本意。

這篇演講中川端康成所講述的內容表面上看是談詩論道,但更像是談論哲學,不過借文學形式表現出來而已。在這篇演講中,我比較喜歡有關明惠上人的那首和歌:

元仁元年(1224)十二月十二日夜,天陰月晦,入花殿坐禪。中宵禪畢,自峰頂禪堂返山下方丈。月出云間,清輝映雪。雖狼嗥谷中,有月為伴,亦何足懼哉。入方丈頃,起身出房,見月復明,隱入云端。比及聞夜半鐘聲,方重登峰頂禪堂,月亦再度破云而出,一路相送。至峰頂,步入禪堂之際,月追云及,幾欲隱于對山峰后,一似暗中相伴余矣。

冬月出云暫相伴,北風勁厲雪亦寒。

抵峰頂禪堂,己見月斜山頭。

登山入禪房,

明月亦掃隨。

愿此多情月,

伴我夜不寐。

如果細讀川端康成對明惠上人這首詩的講述與感觸,可以知道這首詩來自明惠上人在雪夜一個人獨自走上山頂禪堂的內心獨白。只有內心獨白是不夠的,心生的東西往往與境、景相輔而生。這一段雪夜獨行中的境、景部分就在這首和歌的序言里,川端康成已經解釋了許多。我們單看這一獨白并加上諸多的想象后,一幅完整的雪夜獨行圖就顯現出來。月光之下,白雪映照,一僧踉蹌行在雪中,此時群山寂靜,山谷間的狼嚎聲漸次傳來,可知狼在遠處,大可不必驚慌。腳底之下咯吱踏雪聲才真真切切離自己最近。白日間見慣的山巒此刻都藏匿在隱約月色中,此空寂之中只有一人還在行走。起步就有聲,停腳則寂靜。雪落簌簌,蓋過一切嘈雜。一輪月斜靠山頭,萬古如常。

陪伴明惠上人枯坐燈下、漏夜參禪的,只有這皎潔月光吧!


這種意境所表達的美,在日本中有一個專有的名詞:寂。或者是:“侘”、“寂”。日文中的這種“物哀”與“幽玄”的味道,與原有的中文表達相去甚遠。不過明惠上人在雪夜獨上山頂禪堂這一路中,眼之所見,心之所想,都在和歌的十四個字里。所以我們還不能粗淺地將日文中的這些詞匯用中文強附意會。否則其中的“粹”會失去許多的內涵。

日本的和歌有中文律詩的影子,但又不完全是,和歌的表達更為隨意和自然一些。而且往往見好就收,絕不拖沓。剩下的余味全憑讀者去體味了。川端康成用和歌來作為“日本的美的美”的引子,用意頗深。就像在《雪國》這部小說中起首這一句一樣:“穿過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了”。

讀者還沒有進入故事,在腦海中就已經身處冬季了和另外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了。我總覺得在日文中這種“欲言又止”和“點到為止”的功夫特別好,但是也造成理解上的困難。中文雖然從日文中轉化接納了許多的詞匯,但是中文與日文之間還是存在著實質意義上審美的不同。同源,但不同方向。

樹上春樹在《遇到百分之百女孩》中也有類似的這么一段,極其內斂的感情在澎湃的想象中奔放卻不放縱。

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男孩為喝折價早咖啡沿原宿后街由西向東走,女孩為買快信郵票沿同一條街由東向西去,兩人恰在路中間擦肩而過。失卻記憶的微光剎那間照亮兩顆心靈。

兩人胸口陡然顫動,并且明白:

她就是我的百分百女孩。

他就是我的百分百男孩。

然而兩人記憶的燭光實在過于微弱,兩人的話語也不似十四年前那般清晰。結果連句話也沒說便擦肩而過,徑直消失在人群中,永遠永遠。

是的,這就是我該跟她說的。

——村上春樹《遇見百分之百女孩》

讀者一般走到這里都會產生疑惑----到底說了沒有呢?對于女孩而言,男孩什么都有講,對于男孩而言,該說的在心里早都說了一萬遍了。

樹上春樹用文字描繪出來的這段場景應該會讓一些人心有戚戚焉。似曾相識但又心生惘然,如果還記得新海誠在《你的名字》中結尾處“臺階相遇”那一段時,或許會讓一些人通過影像的映襯,再回轉頭來體會胸口陡然顫動的一剎那。

這種瞬間,一閃即過。樹上春樹要做的,無非是把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延長到幾分鐘之內,那么人的肢體言語和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都會相應的緩慢釋出,而觀眾和讀者欣賞的就是動作和鏡頭中的“慢”和這一釋出的過程。時間的快和慢造就了傷感的細小和巨大。

作者放慢的內容,對于讀者而言都是不會刻意去關注的東西,但是當作者抽取其中的相逢、擦肩、分別、永別這一連串的動作和決定之后,并將其逐步放大。讀者就會從放大版的感受中見到自己也曾是無時不刻不經歷這樣的場景。文學描述及電影場景的中慢動作和慢鏡頭,無一不是將我們忽略的事實和存在以更加緩慢、細微的方式展現給我們看,并增加了一些情緒化極強的音樂填充在空間中,我們才會發現自己曾經在這樣的場景里無數次的走過。只是再也無法回頭了。

藝術化的加工和技術上得以呈現,讓我們對一些瞬間感受不再變得忽略和無感,而是增強。這與人的內心是相互呼應的。明明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相遇應該是有故事發生的,可是偏偏什么都沒有。明明內心的波瀾已能被自己感知,卻往往怯于羞澀。現在再通過文學和電影,我們終于得以知道那一瞬間到底是如何發生及如何消逝的。在回味過去的人生中曾經歷的片刻,我們也終于可以觀察那一個瞬間所有的細節。并再次與自己的作為對應和就坐。

然后的然后,就是“徑直的消失了”。

從以上川端康成到樹上春樹的只言片語中分析而來的,與“美”的關系不是很直接,但與“美”的感受有關系。當感受發生時,美才會存在。而感受可以是將數十年濃縮為一個小時般的唏噓,也可以是將千分之幾秒的瞬間延長到數分鐘般的難熬。這其中的關鍵都是時間。時間本身或許都是不存在的,只有感受才是真實發生的。

我們對于美的即時性和接納,都是與時間有關系的。此刻、此時都是感受發生的源頭和策源地。它們彼此交纏在一起,會擾亂我們的所見與所感,但也正是如此,才將我們的生活塑造的無比復雜。就如同《遇見百分百女孩》的這一場景。迅速的發生,又無情的結束。春樹只是記錄了死水中蕩漾的微瀾。水面又復歸平靜如鏡。

如果將明惠上人的雪夜禪悟之語與春樹描述的擦肩而過的悸動,都會與一個“寂”字硬生生撞到,痛到幾分,就非文字所能掌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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