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新年已經遠去，人們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城市打工者踏上通往四面八方的列車，告別了親朋好友，開始新的征程。小鎮的集市上很難見到年輕人的身影，老弱病殘們留在家鄉，守著空蕩的房子和貧瘠的土地。行囊在游離，腳步在流動，大街小巷時刻可能發生感人的故事，荒郊野嶺總會綻放最美的花朵，而生命常常在不經意間演盡悲歡離合，平淡里蘊含精彩，渺小中突顯偉大。

【1】

在農村，有些人家專門孵化雞鴨鵝，再將幼苗出售。沈萬國今年就特地從老家買了十只鴨十只鵝帶到另一座城市的郊區，養雞容易啄菜，而他家承包了十畝地種菜。二女兒沈月圓作為家里的開心果，見到這二十只毛茸茸，黃燦燦的小家伙后非常高興，尋思片刻后立馬一本正經地宣布它們的名字：“十全十美。鴨分別叫‘大全、二全、三全……小全’，鵝分別叫‘大美、二美、三美……小美’。”家人聽了，哈哈一笑，誰也沒當回事。

鴨們和鵝們反而十分興奮。一是終于從擁擠喧鬧的族群中出來，搬到了寬敞舒適的新家，算是脫離苦海；二是居然有了自己的名字，這是空前絕后的，以后呼朋引伴出去玩耍就方便多了。領導理所當然地由年紀稍長的大全和大美擔任，小全和小美也通常最受關照。

當月亮還未呼喚太陽過來值班，清晨的露珠還在留戀青草的發梢，挺拔的楊樹還耷拉著腦袋沉醉在睡夢中，老沈夫婦就已經把幾筐裝得整整齊齊的蔬菜抬上了面包車的后廂。明亮的車燈照耀著狹窄的道路，車就載著滿滿的希望駛向了農貿市場。

大全每天都準時召集伙伴們起床鍛煉。口哨一響，鴨群就憑著微弱的天光和敏銳的直覺爭先恐后地朝小門擠出去，大門上了鎖，主人會在白天打開，偶爾進來收拾一下。排好隊后，報數，確認無誤了，大全才帶領隊伍沖進屋邊的水溝里。游，滑，潛，捕食……各項本領都要學會。因為擔心它們跑遠了走丟，老沈就將附近的一截水溝用絲網圍了起來。但這并不能打擊十全勇于探索的天性。

相比之下，十美就愜意得多。它們對于遠方并沒有太多的憧憬，主人撒在食盆的麥粒，倒在屋附近的菜葉，或者是溝里的小魚田螺蓮藕，都能使它們心滿意足。清脆的歌聲是它們的驕傲，沐浴在陽光下舒展羽毛是它們的享受。照樣早起，梳洗，等待黎明的曙光。在天色灰暗之前用餐，喝水，再邁著從容的腳步回家。

十全十美相處得很融洽，除了在食物方面有所爭執，但這個問題很快隨著絲網倒塌一面而完美解決。老沈看出這狹小的天地已不能困住十全日益膨脹的野心，就大發慈悲地網開一面，放那些小鴨子到更廣闊的水域去覓食玩耍。

【2】

某天，大全和大美閑聊。

大全感嘆道：“最近五全和小全總是心事重重的，一問才知道是思鄉了。我告訴它們，這里比以前好多了，不用擠在一群鴨中，踩著污濁的泥土，呼吸著沉悶的空氣。而且現在我們要努力成長，積極適應。可根本不湊效啊！”

“是的，小美也這樣。看著它一天天消瘦下來，我心里更著急啊！每次喊它過來吃東西，它都無精打采的，自己躺在一堆草上，瞇著眼睛望著天空發呆。”大美答道。

“看來我們得想想辦法。”大全說。

大美點了點頭。

可是還沒等到它們的辦法想出來，小全和小美就病死了。五全不知所蹤，據說是朝著故鄉的某個方向獨自前行，再也沒回來。

十全十美的隊伍依然浩浩蕩蕩，但因為少了三個成員而不再完美。可是生活還要繼續，它們必須盡早地習慣生離死別，就像習慣風吹雨打，這樣才能更好地走向未來。

它們的羽翼日益豐滿，目光更加堅定，身體也更加強壯了。大全帶著它的隊伍披荊斬棘，走遍了附近的每一壟田埂，游遍了每一方水塘，吃遍了各種美味的食物。早出晚歸是不變的規矩，被暴雨淋得酣暢淋漓也是常態。每當主人吆喝著趕它們回家，它們總是意猶未盡地渴望再多玩一會兒，意識到必須走了后就排著整齊的隊列依依不舍地邁步回去。大美的隊伍固守著家園，見到陌生人靠近就咬牙切齒地跑過去恨不得將其啄傷，直到那人害怕地走遠才罷休。它們舉止優雅，生活簡單，對于大自然賦予的一切都充滿敬畏。不羨慕另外一片天地的豐富多彩，只安靜地享受眼前的恩賜，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快樂地度過每一天。

【3】

很快，它們開始下蛋了。每次月圓總是嚷著要自己去撿蛋，端個大鐵碗，打開鎖，開開心心地將一個個沾滿泥巴和屎的蛋放進碗中，每天都是十幾個，洗干凈后擺放好。主人家吃不完，就部分腌制起來，部分送給親朋好友。新鮮清澈的蛋清，飽滿圓潤的蛋黃，不僅美味可口，而且營養豐富，吃了他們家蛋的人都對這蛋贊不絕口。

月圓看見附近枯黃的荒草一層層地倒下來了，趕緊跑過去割了一堆，抱著走進八全九美的家里，認真地鋪開。第二天撿到的蛋就很干凈了。她想，這下它們肯定舒服多了，不用再蹲在生硬的土上，夜晚還能做個溫馨的夢。

某天天色已晚，暴雨還在傾盆地下，沒有要停的意思。八全在大全的指揮下，躲進了魚塘邊一間廢棄的屋子里。它們凍得瑟瑟發抖，只好緊緊挨在一起，互相用身體取暖。恍惚間聽到主人們的呼喚，由遠到近，又由近到遠。盡管發出了微弱的回應聲，但主人似乎并未聽到。它們在黑暗中既寒冷又恐懼，第一次懷念家的溫暖。次日一大早，天氣轉晴，它們立刻馬不停蹄地奔向家里報平安。主人見狀，會心地笑了。九美看到它們，也快樂得唱起歌來迎接。

【4】

轉眼間到了年底，家家戶戶開始置辦年貨，動物界一年一度的大災難鋪天蓋地地席卷了整個中國。今年老沈家的收成不是很好，魚肉沒腌制很多，所以老沈把目光投向了喂養了一年的鴨和鵝。

月圓堅決反對。但反對無效。一天早上，老沈沖進它們屋子里，抓了四只鴨和四只鵝，用四個蛇皮袋子裝起來，塞進了車廂。天大亮的時候，四全、六全和三美、七美等找遍了整個水溝也沒發現同伴的蹤影。坐在岸邊發愣時，七美聽見了大美尖銳而絕望的聲音。它回應了幾下，發現聲音是從車廂里發出來的，瞬間就憂慮起來。昨天聽花貓說，主人要把我們帶到集市上用機器攪拌，然后帶回來腌制，果然就實踐了。

車子啟動了，噴出一串串黑色的尾氣。七美們發出最后的呼喚聲，向朝夕相處的伙伴告別。“嘎~嘎~”它們的聲音穿過高低不平的蘆葦從，越過只剩枯枝的棉花地，傳到對方的心里。永別了我的朋友！悲哀不能表達此刻的心情，面對猙獰的現實，我們都無能為力，只能接受，但愿這一次的結束能換來全新的開始。感謝你們我的朋友！有你們陪伴，是我此生莫大的榮幸！相逢時已經盡情地笑談渴飲了，離別時就不要再難受了！死亡是我們逃不掉的共同的命啊！

主人回來后，晾曬東西的架子上多了八具大美它們的尸體。四全三美它們有時透過不高的絲網可以清晰地看到曾經的同伴，也透過它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未來。暫時幸存的它們開始擔憂起來，不再放聲歌唱生活，也不再按時吃食。七美不久便病死了，被埋在某處。六全被別人家的狗咬死了。剩下的，很快也成了盤中的一道菜。

【5】

它們的來去

不留痕跡，也無人知曉

可是，天上的月亮知道

飛過的蝴蝶知道

路邊的野花知道

它們曾真真切切地來到這世界

它們的名字叫十全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