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老師是我大學同學,九十年代,我們一起從師范專科學校畢業,她分回了家鄉,先是在一個叫大溪的農村中學教書,三年后,調回了縣城,此后一直在縣城中學教書。
葛老師身材嬌小,清秀的眉目,圓圓的小臉,屬于袖珍美人那一類型。張愛玲曾說:“時間好比一把鋒利的小刀,用得不恰當,會在美麗的面孔上刻下深深的紋路,使旺盛的青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消磨掉;但是,使用恰當的話,它卻能將一塊普通的石頭琢刻成宏偉的雕像。”歲月雕琢了二十多年了,再見葛老師的時候,我深信,鋒利的小刀,遵從了葛老師本人的心愿,未見宏大的雕像,卻把她的面容和生活雕刻成了我拍馬難追的美好狀態。
沒錯,葛老師的生活就是美好生活。
葛老師練字。葛老師的小字嫵媚端麗,真個是字如其人。葛老師家在縣城,緊靠西海。從葛老師家五樓的窗戶望出去,湖水浩渺,一路鋪向天際,山色空蒙,宛如長卷徐徐在眼前展開。夏天的傍晚,晚飯過后,湖上的涼風吹動書房的紗簾,純銅櫻花香插盤上,從西藏帶回來的熏香裊裊升起,高原湖泊般的澄凈清涼,一下子讓人心清神悅。墨條已泡軟,葛老師細細研磨,然后跟李醫生分坐在長桌的兩端開始練字。李醫生練的是瘦金體,已得勁俏遒麗之態,葛老師手握紫毫,在長桌那端仔細端詳自己的夫君,感覺瘦金體似乎已經在李醫生的形體上得到了表現,看來給他買個有點昂貴的單車還是很正確的選擇。結婚二十年,李醫生如今已經成了李院長,騎行和小楷讓李醫生的面貌始終朝著儒雅、清勁的審美方向發展,想想小區那些李醫生的同事如今大腹便便的在麻將桌上揮汗,操刀的葛老師忍不住偷偷一樂,扭頭看向窗外露臺。新鋪的防腐木地板正在散發太陽的余熱,等下坐上去喝茶溫度剛剛好;周末自己一手安裝好的鐵藝掛籃里,長壽花、茉莉花、秋海棠、夜來香各自揮灑美麗。尤其是那盆六月雪,雪白的小花在枝條上爆炸般地綻開,恣意妄為,無所顧忌,果然沒辜負“六月雪”的芳名;斑駁黯淡的水泥羅馬柱,纏繞著鮮嫩的牽牛花,仿佛老樹新芽,別有一番生機。早上那一朵朵迎著朝陽的紫色小喇叭,搖曳著悅耳的鈴聲,從露臺到客廳,再到葛老師的臥室,“鈴鈴鈴,鈴鈴鈴”,是一首歡欣的樂曲,讓葛老師每天去學校早讀的腳步變得異常輕快。那個時候,我呢?我在干什么?手忙腳亂,急赤白臉,奪門而出。當葛老師十分鐘后提前到達校園,開始散步的時候,我正在車上爆發“怒路癥”,咒罵著前后左右不守規矩的車輛,順帶梳理早上沒來得及整理的頭發。
葛老師熨衣服。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從冬天的大衣到夏天的棉T恤,葛老師都熨燙得平平整整。有時候跟我們聊天晚了,我已經呵欠連天,準備要睡了,葛老師用從來沒有改變的清脆類童音跟我們道晚安,然后補上一句:“你們去睡吧,我還有一堆衣服要去熨。”我們直呼,夏天的衣服有必要熨嗎?夏天啊,明天不是又要洗嗎?葛老師格格一笑,然后說,習慣了,熨衣服也是挺好玩的。我有多少年沒有熨過衣服了?早先還會偶爾熨熨襯衫和褲子,后來搬家的時候就直接舍棄了精心挑選的熨衣板,最后,就連熨斗也不知道放什么地方去了。洗衣機里洗好的衣服,有時候連袖子都沒捋直就那樣掛在外面一點一點地曬干或者風干。嚴肅地說,我覺得葛老師不是在熨衣服,而是在熨生活,煩亂嘈雜,皺皺巴巴,都被她細細熨燙,不慌不忙,不怨不怒。難怪葛老師臉上沒有褶子,一頭短發依然黑亮,這么多年過去了,仿佛我只是在師專寢室睡了一個悠長的懶覺,一睜眼看到上鋪的她,晃悠著雙腿坐在床沿上,沖著我嘿嘿一樂,露出一口細米白牙。
葛老師過各種紀念日。有一年伏天我去葛老師家,那天天氣晴好,遇上葛老師曬箱底。我趁機強烈要求她挖出“金銀細軟”來給我看。好吧,多年的生日紀念品,多年的結婚紀念品,多年的各種節日紀念品,在她的閣樓上琳瑯滿目,閃瞎了我的雙眼。我不禁羨慕嫉妒沒有恨地想:這個女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珍愛自己的年年歲歲的呢?特別是過年,她必定在除夕那天晚上把家里所有的床鋪都換上新的鋪蓋,一家三口都必須里外換新,窗戶上的窗花紅紅火火,廳堂上青瓷大花瓶里臘梅暗香浮動,書架上水仙花香氣氳氤,李醫生儒雅恭良,兒子斯文有禮……葛老師坐在沙發上,想起《小王子》里那只狐貍和小王子的對話。
“請你……請你馴化我!”他說。
“沒問題,”小王子回答說,“但我沒有多少時間。我還有許多朋友要結識,還有許多事情要了解。”
“你只能了解你馴化的東西,”狐貍說,“人類再也沒有時間去了解什么東西了。他們無論需要什么都到商店里買現成的。但商店里不賣朋友,所以人類再也交不到朋友。如果你想找個朋友,請馴化我!”
“我該怎么做呢?”小王子問。
“你要非常有耐心,”狐貍說,“首先,你要在離我有點遠的地方坐下,就像這樣,坐在草地上。我會偷偷地看你,你不要說話。語言是誤解的根源。但你每天都要坐得離我更近一點……”
第二天小王子來了。
“你最好在相同的時間來,”狐貍說,“比如說你定在下午四點來,那么到了三點我就會開始很高興。時間越是接近,我就越高興。等到四點,我會很焦躁,坐立不安;我已經發現了幸福的代價。但如果你每天在不同的時間來,我就不知道該在什么時候開始期待你的到來……我們需要儀式。”
“儀式是什么?”小王子說。
“這也是經常被遺忘的事情,”狐貍說,“它使得某個日子區別與其他的日子,某個時刻不同于其他時刻。例如,那些獵人就有個儀式。每逢星期四,他們會和村里的女孩跳舞。所以,星期四是個美好的日子!我可以到葡萄園里散步。但如果獵人并不在固定的日子跳舞,所有的日子都是相同的,那我就沒有假期了。”
哈,我分明看到了葛老師臉上露出了跟小狐貍一樣甜蜜的笑容。
葛老師做手工,花式繁多的鍍銀珠花串在繁復的手工編織紅繩上;葛老師喝茶,跟不同的人喝不同的茶,不同的季節喝不同的茶,不同的茶用不同的茶具;葛老師喝酒,跟李醫生喝小酒,跟同學豪飲,一律面若桃李,眉眼含翠;葛老師還會用葡萄釀酒,能用白酒腌鴨蛋;葛老師周末去市一中看讀高二的兒子,那個能賦詩填詞的理科好少年,然后順道一拐,跟李醫生去井岡山賞杜鵑……
葛老師,你,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過得這么……,你是個老師,一周要上十幾節課,還有四個早讀,三個晚自習,你有年邁的父母,青春期的兒子,刁蠻的學生,你至少要表現得跟我一樣有點焦慮啊,怎么還能如此地小資,精致,安逸,從容?雖然你很低調,不想刺激我粗糙的生活,但架不住我細細琢磨啊。琢磨之下,我深感拍馬難追,乘風亦難追上,唯有希望你一直繼續這樣生活下去,給我提供美好生活的范本,我“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有把鮮嫩的草在前面招手,驢打滾的日子才有奔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