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搖耬種麥。
妻子牽牛，你們在田里劃開一道道小溝，麥子躺在里面，開始它們的一生。聞著土香和地頭的菊香，看著地堰上的新草，我很感激這見面的環境。
我們去地出紅薯。很熱，我倆都光了膀子。身后青山，面前秋陽，輕輕的山風吹起你我的頭發，我看見青春歲月的一道閃光。
歇息時，你給我遞過來你自卷的旱煙。我們吐著大大的煙圈，一如當年在寢室。你說那時的擊盆而歌，花生下酒，笑古人談早生華發，沒想到自己二十年也華發早生。
只是輕嘆，你不老氣，我從你干活中能感到你的血氣。我們把紅薯泥擰掉，我們把它切片，一片片擺開，如一只只鞋底或一個個臥兔。
夜暮，我倆來到在山根的瓜庵。你生起煤球火，我掂來泉水，你給我做野韭炒雞蛋，小蒜香油糊涂面。我們的庵前掛著馬燈 ，老遠進山出山的人都會看見這一點燈火。
今夜，你不在。晚來天欲雪，我忽然很想喝一杯。只是誰與共把盞呢？
舍若唐朝，先去找岑參。岑兄好奇，邊塞的雄風里，你吐納的是真正的盛唐之音。興會淋漓，豪氣縱橫，丈夫精神最宜我。酒里乾坤，翻轉股掌，我和你大醉須倒，不醉不英雄。
喊上劉禹錫。劉兄，你這唐朝文人的第一鐵漢，有一等識見，一等好詩。聽你桃千樹，望你劉郎來，知你二十三年江湖遠，懂你一鶴晴空排層云。濁酒最合心境，烈酒最和胃口，撤去酒杯，斟滿海碗，喝吧，喝吧，管它酒從胡子上流下滴濕前襟，反正一切都在身后了。
邀請王昌齡。王兄的七絕，真是奇絕。你胸懷氣象，你言語風神，就是那時代的高標。洛陽親友今探問，溫酒一壺暖冰心。今夜把酒對素月，高天秋風過長城。
傳語杜牧，風流俊才。長安世家子，偏做揚州夢，你若在盛唐，足可做宰相。你的歷史觀高出朝廷宰相，你實在是野外宰相。名士風范才子相，你是末世里讓人懷念的夜半溫馨，月上西墻。
酒，酒，酒……
一壺壺完了，明日疆場，且看我鐵馬金戈，且讓我長風橫掃，月出昆侖，天下明光……
天明，出門去一地清霜。走過，霜便盡沾鞋底。走進菜園，菜們在霜天下愈見青綠，似中年精神。我回首，誰用石塊一層層壘起的地堰，齊如刀切，立如壯漢。
我在想，如你在，我倆不說童年樂，不言少年夢，也不說感懷和憧憬。自在當下，我們安然通脫。你上坡下嶺，中氣十足；我嘯歌山前，聲動河川。
我們也入城。你看半夜拾荒的老者，你看黎明出攤的小販。你看周杰倫的演出，你碰上了市長的被抓……
你默默回去，復勞作，復攻讀，復靜思。
三年，你寄來你的書《對山》。忍不住，我總夜夜捧讀到燈前。
你在遠山，我在遠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