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落的時刻
本來報名了十天的內觀禪修課程?(Vipassana Meditation),但是這個課程非常缺義工,有一百多個學生參加這個課程,但是義工人數卻寥寥無幾,最后我選擇去做了義工。
我之前在不同的禪修中心做過很多義工服務,這段時間不想再做義工了,只想靜靜地打坐,訓練自己的專注和覺知。雖然心里不是非常情愿,但是既然被需要,正趕上這段時間有空,還是去幫忙了。
前三天的禪修課程是觀息法?(Anapana),義工每天有三小時的禪坐時間,有時禪坐的時候我的腦袋在開小差,這三天我在思考著,通過做義工我能得到什么呢?除了所謂的功德,做義工能學到些什么呢?在這里的義工服務主要是在廚房幫忙,洗菜、切菜、做飯以及餐廳的布置和打掃,也許十天之后,我切菜的速度更快了些?,而且知道了如何把菜切得更好看,以及知道了一些飯菜的做法,大概也只有這樣吧。
從第四天內觀禪修日(Vipassana Day)開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心情就特別的好。
也許,是因為這一天午后看到了一只黑熊。因為這個課程是在紐約州菲什基爾(Fishkill)的一片森林露營地舉辦的,所以四周都是綠色的樹林,也是許多動物的棲息地。爬蟲、花栗鼠隨處可見,有時會看到土撥鼠和鹿,雨后還會看到一些小小的紅色火蜥蜴。黑熊并不多見,當時看到的那只黑熊大概三英尺長,悠哉悠哉地在地上走著,我們幾個義工和學員靜靜地看著它穿過草叢,一直走進了女生住宿的小木屋區域。前幾個星期我去了幾個國家公園旅行,希望能夠看到黑熊,但也只是在很遠的距離以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只。這一次竟然在禪修課程的森林營地里如此近距離地看到了黑熊,心里很是驚喜。后來聽營地的工作人員說,他們二十年都沒有在這里看到過黑熊,看來我們真是很幸運。
也許,是因為這一天我看到了一個義工更可愛的樣子。午飯過后,收拾完廚房和餐廳,我看到有一個義工坐在廚房后堆肥桶旁的墻角邊,他的頭微微上揚,午后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瞇著眼睛,嘴角掛著溫暖的微笑。我喊他出來看黑熊,他卻笑著搖搖頭,繼續享受他的午后時光。他叫博什科(Boshko),平時話不多,和人說話的時候很小心,也很有禮貌。他做事謹慎認真,總是最先吃完飯主動去餐廳打掃。他說話有些娘娘腔,走路的時候一扭一扭的,我懷疑他是個同性戀。他40多歲了,但是看上去比較年輕,像是30多歲的樣子。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隱隱約約地感到他身上有一種滄桑感,他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可是這一天午后我看到了他在陽光下單純又享受的微笑,我覺得他像個孩子。
也許,是因為今天有兩個人都夸我的T恤好看。
也許,是因為一個平時不茍言笑的義工突然跟我開起了玩笑。
也許,是因為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挑起了一個有趣的話題,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總之,這一天有很多很多理由讓我開心,盡管我前一天晚上沒睡好,早上又因為起得太早而有些犯困,而且今天打坐時腿突然又開始痛了,但我的心情仍然出奇的好。?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很開心,因為我結識了一群有趣的人,知曉了一些有趣的故事。
我的室友叫露莎(Roza),她來自俄羅斯,卻有著一張亞洲面孔。她開朗熱情,有什么說什么,非常直接。她跟我講了她的故事:20多歲的時候,她在俄羅斯的一個小城市工作,有一次她去莫斯科旅行,就喜歡上了這座城市,于是決定要留在莫斯科,不想回去原來的城市了。她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找工作,終于留在了莫斯科。又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在一次社交活動中看到了一個女孩展示了紐約的照片,她立刻被紐約的高樓大廈和豐富多彩的生活吸引了。接下來她就開始辦簽證,來到了美國。她告訴我,剛來美國的前三個月,她每天都在哭。我問她:“為什么?是因為你后悔了嗎?”?她說:“才不是呢,我是高興地哭,我終于來到了美國,我太高興了!”?不得不被她的勇氣所打動,她真是個敢想敢做的女孩兒。
還有一個叫亞當(Adam)的男孩,留著長長的絡腮胡,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他之前在紐約做了七年的地產經紀,后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利欲熏心的人,于是開始轉行。他喜歡旅行,去過很多地方,也去過中國,最喜歡中國的峨眉山。他喜歡吃中國菜,有一次他問我,中國的食物太好吃了,怎么一回到紐約,這個中餐館飯菜的味道就變了呢?
還有一個義工,叫碧翠斯(Beatrice),她就是那個我剛剛提到的,平時不茍言笑,卻有時突然冒出來幾句笑話的那個人。對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天做自我介紹時,每個人都介紹自己來自哪個地方,輪到她的時候,她卻說:“我不知道我來自哪兒。”?當時我們都哈哈大笑,以為她在開玩笑。后來與她聊天時,才知道她是個孤兒,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來自哪里。她的與眾不同遠不止這些,她不怎么和大家一起吃飯,而且一天只吃一餐或兩餐,大部分義工都選擇住在離禪修大廳近的房間,她卻在很遠的樹林外搭了個帳篷,還真是有情懷。
還有一個來自英國的女孩兒,叫露西(Lucy),她看上去很文靜,胳膊上卻有很多紋身。她的職業是演員和模特,卻非常喜歡禪修,尤其去年在印度待了5個月,便一發不可收拾。
還有一個叫賈斯汀(Justin)的大男孩,曾經去過中國幾次,是個中國通,喜歡紐約的中國城,知道哪家中餐館的菜最好吃,甚至連紐約法拉盛有哪幾家最便宜的KTV都知道。有時他會和我講中文,他告訴我他喜歡寫作,之前是個記者,現在在學計算機科學,希望自己更成功一些。
還有一個叫約翰尼(Johny)?的男生,留著長發,裹著頭巾,打著耳釘,一副嬉皮士的裝扮。他是個英文老師,喜歡禪修,喜歡旅行,去過很多地方,一談到印度和非洲,他就開始滔滔不絕。
還有幾個義工,也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有趣的故事。一群有趣的人湊在一起,必然會產生有趣的化學反應。這幾天的義工服務,我們基本上是在歡聲笑語中度過的,廚房里鍋碗瓢盆的聲音再加上我們的笑聲,湊成了一首首歡快的交響曲,看來在廚房里做義工并沒有之前想象的那樣枯燥乏味。有時候我們一起看晚霞,一起談天說地,好不自在,似乎世俗的紛紛擾擾和我們一點都不相干。
只有短短的十天,卻總感覺我們仿佛認識了很久很久。內觀禪修的葛印卡老師(S.N. Goenka)曾說,不管你在經歷什么樣的感受,你都要觀察它,看看這種感受能夠持續多久。這十天的義工服務,我的感受是快樂的、美好的,但是,這種美好又快樂的感覺能持續多久呢?
十天過得很快,課程結束的時候,就意味著我們要分道揚鑣了。突然有一些傷感,我告訴自己不能難過,有多難過,就說明自己有多執著。我們合影、擁抱、吻別,并一起計劃著下一次的相聚,還打算過兩年一起組團去泰國新開的內觀禪修中心做義工。
可是,還是那個問題,這種美好的感覺能持續多久呢??
回到紐約后,就回到了現實生活,回到了原有的生活軌道繼續忙碌著。
有一天,我和露西還有露莎約出來見面。露西問我,“如果讓你再回到之前義工的生活,你愿意回去嗎?” 還沒等我回答,她就先說,“如果是我,我會愿意回去。” 她又問我,“你這幾天是如何從內觀禪修的義工生活過度到現實生活的?”當她問我這個問題時,我突然察覺到了她內心的壓力。我回想起來,內觀課程的最后一天,她是最后一個把手機領回去的。內觀禪修課程有一個規定,不管是學員還是義工,都必須上交手機或是把手機放在車里,十天內不可以使用任何通訊設備。這一點對我來說有些困難,但是露西似乎很喜歡,她不想把手機領回去,因為一打開手機,便意味著無休止的工作。
對她來說,那十天內觀禪修的義工生活,就像個世外桃源,沒有壓力,沒有嘈雜,沒有不安,只是安安靜靜地生活在青山綠水間。這十天中建立的友誼,是那么的真誠和純粹,純凈的不沾染任何世俗的雜質 。
可是,沒有人能夠永遠活在世外桃源,因為無常在無時不刻地伴隨著我們每一個人。那種美好的感覺,也只有在那個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發生了,十天之后,我們的人生便不再有交集,即使有,也不會是永遠。
這十天的義工經歷,我到底學到了什么?也許,是對無常有了更深刻的體會,也許,是對無常的到來比往日表現地更灑脫了一些。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離別,是人生的主旋律之一。我記得大學畢業最后一次與同學聚餐,空酒瓶堆滿了地,我們用酒精來麻醉自己面臨離別的傷感。研究生畢業時,回國的朋友送走了一波又一波,最后只剩下了自己,獨自品嘗寂寞。但是,不管心里再怎么難受和惆悵,也會從心底真心的祝福我的朋友們,愿我們接下來的道路,走的更堅定,活得更自由,滿心歡喜地奔向屬于自己的前程。
我記得第一個教我打坐的老師曾說過:花盛開的時候很美,凋謝的時候就不美了嗎??花朵落在地上,就意味著它沒有生命了嗎?它如果變成了土地的一部分,或是轉化成了另一種生命,就不美了嗎?
也許,花凋落的時刻,才是真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