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那個名叫丁蘭的女教師,在本地教育界赫赫有名。倒不是教學優異貢獻突出,而是因為欠債跑路……
她是我舅媽的親妹妹,我也跟著表哥叫她小姨。如今她下落不明,生死成謎。
讓我們從22年前講起——
1
1996年,我上小學一年級,丁蘭剛剛師范畢業,被分配到了我就讀的學校,端上鐵飯碗、吃上商品糧。
在當時的鄉村,這被稱作“鯉魚跳龍門”,仿佛得道成仙一般讓人艷羨。
因為成功逃離泥土,不必再承受風吹日曬,也不用看老天爺的臉色吃飯。在鄉鄰們眼中,儼然已是人上人的日子。
拿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跨越階層改變命運的最佳注解。
我暗暗地把丁蘭當作偶像看,希望長大后的自己也能穿上碎花裙子高跟鞋,趾高氣昂地走在鄉間小道上。
其實我跟她不熟,拐了兩個彎才搭上的親戚關系,說起來總有些不痛不癢可有可無的感覺。
關于她的光輝事跡,我也是從舅媽的夸耀中,東一耳朵西一耳朵聽來的。
據說丁蘭聰明而倔強,好勝心仿佛是從娘胎中帶出來的。小時候考了次第二名,便哭得肝腸寸斷,從此發奮圖強不肯松懈一分,直到中專的錄取通知書穩穩攥在手中。
可別小看當時的中專,只有成績特別突出的尖子生,才有機會叩開它的大門。
這樣的姑娘,對男人的要求肯定也低不了,于是挑挑揀揀選了兩三年,才跟城里的一個公務員結了婚。
婚后第二年,丁蘭便調入縣城某小學,徹底成為親戚們口中的傳說。
干得好,嫁得也好。接下來的日子,便應該相夫教子認真工作。前方的路無論怎么走,似乎都是光明一片。
2
2005年,我考上高中,到了縣城讀書。
軍訓結束后,正上高三的表哥來找我,說要帶我去小姨家里玩。我歡天喜地跟著他走,二十多分鐘后,來到一個花木葳蕤的小區。
15歲的我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妞,對現代化的高層小區倍感新奇,對這位多年不見的小姨,也倍感欽佩。
可敲門進屋,丁蘭卻不在家,只有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坐在電腦前“廝殺”。
表哥詫異:“你媽呢?”
“不知道!”小男孩沒好氣地回答。
表哥無奈:“那你吃飯沒?”
小男孩不答話,只用眼睛斜視了一下茶幾上的餅干和薯片。表哥看了看,自顧自走進廚房忙活。十幾分鐘后,他端出三碗熱氣騰騰的面條。
我邊吃邊納悶,從表哥斷斷續續的講述中,勉強把丁蘭的婚后故事拼出了個大概。
原來丁蘭的老公并不是傳說中的重要人物,而是最普通的基層科員。丁蘭盼夫成龍,可對方卻小富即安,對眼前的老婆孩子熱炕頭頗為滿足。
兩人觀念不一,爭吵成了家常便飯,最后不得不分道揚鑣,孩子和房子都歸了丁蘭。
離婚后的丁蘭發誓要做女強人,她四處集資開起一家茶樓,可惜門前冷落鞍馬稀,不到半年便關張大吉。
眼看著投資打水漂,丁蘭急了眼,又開始考察項目拉投資,創業熱情高漲,對財富和明天都志在必得。
但人的時間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她顧著創業,分給孩子和工作的時間就少了許多。學校頗有微詞,孩子也對母親怨氣沖天。
我默默聽著,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原因。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小孩,也無法點評長輩的所作所為。
高中的學習壓力空前巨大,課外活動也豐富多彩,我忙忙碌碌地過了三年,再也沒去過那套位于高端小區的房子。
3
2010年夏天,我到本地報社實習,需要在城里找個住處。
爸爸找到舅舅幫忙,他二話不說,把我安排到了丁蘭家。可地址卻不是之前的小區,我滿腹狐疑地找過去,到了城郊,才發現一個飲料加工廠。
表哥也在,他熱情洋溢地把我迎進門,又倒了杯橙汁:“嘗嘗,這是我們廠做的。”
我喝了一口,敷衍著夸了幾句,然后問道:“你小姨怎么搬到這里了?”
“房子賣了。”表哥點燃一支煙,“為了開起這家工廠,她賣了房子,還……”
他笑了一下,把半截話咽了回去。當時我沒有深究,不知道“還”字背后,連接著世間最可怕的三個字——高利貸。
那個暑假我見過丁蘭幾次,她剪了利落的短發,高跟鞋噔噔噔踩著,談笑風生間已有些指點江山的架勢。
廠名叫“一氣喝成”,我很喜歡。她爽朗一笑:“一氣呵成,一氣喝成,我們要一鼓作氣把事業干好!”
我又起了敬佩之意,暗自想著能把她當作單身女人的創業楷模來報道。那幾天車進車出,做好的飲料被源源不斷地拉出去,看起來是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
可我只是局外人,我不曉得當年的市場狀況,不清楚銷售渠道,對生產成本核算一類的賬目,更是一無所知。
也許每一個繁花似錦的背面,都藏著不足為外人道的瘡痍。
此時,?丁蘭已經因為教學水平連年遞減,而被調到鄉鎮上的一所普通中學,但她毫無悔意,依然把發財夢做得風風光光。
后來廠子停產了,倒閉原因模棱兩可。我思索了許多年,最終給出一個主觀性極強的答案:
或許丁蘭根本就不適合從商。
不死心和不甘心,有時能推動人生,有時也能毀滅人生。
4
2014年春天,我出了第一部作品集,并靠著它籌到了幾萬塊錢的治療經費。
不知丁蘭從哪兒得到了消息,她在一個夏夜打電話給我,豪氣萬丈地說:“我想買下你的版權,投資出書進軍文化產業!”
當時我很激動。
那會兒我等著錢救命,也迫切地想找到些什么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于是我給她發了我的小說,眼巴巴地等待著回復。
爸爸卻半信半疑,他給舅舅打電話,卻得到氣急敗壞的回答:“別相信丁蘭,她現在四處借錢,有時候甚至會騙!”
果然,郵件發出便如泥牛沉海,再也不見回音。
過了將近一年,我忽然又接到了丁蘭的電話。這一次,她的口吻變得神秘而緊張:“你買不買腎?”
“我已經做完手術了,誰要賣腎?”
“我一個朋友。”她支支吾吾,然后迅速岔開話題,“那你現在怎么樣了?身體還好嗎?”
“挺好的!”我隨口一答,又接著向她進行普法教育,把器官買賣的危害說了一大通。
她也隨口應著,然后掛了電話。
從那以后,她再也沒聯系我。我忙著新生活,也漸漸淡忘了她。
5
2017年,我坐著火車從昆明回家,對面是個閨蜜模樣的中年婦女,一路都聊著天講八卦。
我閑得無聊,便也湊耳朵聽了幾句。
她們講起一個舊同事,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討論,也夾雜著幾分不屑和輕視。
“她還欠我3000塊錢,去年就借了。我問她干啥,她說挪用了公款。”
“我聽說她連她媽媽手里的一兩千塊,都忍心騙過去。”
“她的兩個姐姐都替她貸過款,現在還在還呢!她倒好,一跑了之!”
“沒有金剛鉆非要攬瓷器活!好好地教書不可以嗎?發不了大財也不至于弄到今天這地步!”
越往后聽,我越覺得這個故事耳熟,人物關系也似曾相識。最后我忍不住了:“你們說的這個人,是不是姓丁?”
那兩位阿姨看了看我:“是啊,你認識?”
我點點頭:“我們是親戚,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她們頓時來了勁兒,便把丁蘭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講給我聽。
原來飲料廠倒閉后,丁蘭又準備搞大棚種植,資金不足,她又央告親戚朋友代為貸款籌資。但到了最后,項目仍以失敗而告終,大筆資金有去無回,追債討債的開始陸續上門。
學校也以無心教學為由開除了她的公職,一時間四面楚歌,就連生存都成了問題。
無奈之下,丁蘭干脆離跑路開溜,把爛攤子丟下不管……
阿姨們還在喋喋不休地數落著丁蘭的劣跡斑斑,我卻一陣心酸,不由又想起年輕時的她,昂首挺胸地站立著,滿臉都是不服輸的驕傲神情。
鐵軌的敲擊聲單調極了,我閉上眼睛假裝睡著,卻又猛地驚跳起來。
當年她說的想賣腎的人,會不會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