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04年,林徽因出生在浙江杭州。說來是個顯赫之家。她的祖父是清末進士,與康有為同科。父親林長民博學多才,風流儒雅,是當時政界的明星式風云人物。
只是林徽因的母親不太給力。她是林長民的第二任太太,舊式小腳女子,沒受過教育,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偏又不善家務性情乖張,于是丈夫公婆都不待見。她生過三個孩子,只有林徽因活了下來。
后來林長民又娶了個上海女子,漂亮伶俐,性格乖巧,又接連生了四兒一女,獨得林長民歡心,他們住在寬敞明亮的大宅前院。
林徽因和母親幽居后院冷冷清清的小房子。母親郁郁寡歡,和前院關系緊張,每回林徽因去找弟弟妹妹玩,回來都免不了一頓數落責備。好在林徽因聰慧懂事,又滿溢著愛。所以,深得大家族各色人等的喜愛。
林徽因說,她六歲時出水痘,被“孤獨地囚禁在一間房屋里休養”。但因為家鄉人叫水痘為“水珠”,她“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只要有人過我窗口問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種榮耀。”
——想法蠢萌,也可見是個內心明亮的女孩。
02
1920年,林長民被政府派往歐洲考察,特意帶了16歲的長女林徽因同行。他們去了很多國家,最后落腳倫敦。
九月,林徽因考入倫敦圣瑪利亞女子學院學習,全面開啟了她的美麗新世界。也是那個九月,在上海,張愛玲出生了。同樣是官宦之家。同樣是家中長女。同樣是父母不睦,父親再娶。但是原生家庭對張愛玲的負面影響,顯然更加巨大。細讀她的童年,也不是沒有歡喜深情:
母親教她彈琴畫畫說英文,教她如何淑女范。張愛玲七歲已能寫小說,她的信手涂鴉之作,常叫父母親樂得手舞足蹈。九歲時,她信筆畫了一幅漫畫,母親說好,父親也說好。她把漫畫投給了報社,幾天以后,從報社寄來了5元錢稿費,她高興死了。父母也開心,說“這些錢隨你支配。”
張愛玲稍大時,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看老舍的小說,一面笑,一面讀給她聽,她靠在門框邊傻笑。母親在國外期間,會寄玩具給張愛玲姐弟,并囑咐家中女傭每天帶他們去一趟公園。
弟弟秀美可愛,有時張愛玲讓他編個故事,他說得稚嫩可愛,愛玲說:“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
……
可惜,這些尋常家庭歡樂,沒有為張愛玲的靈魂提供溫暖的營養,她記憶里更深重更難以磨滅的,是母親的冷漠疏離,父親和繼母的暴虐無情。
她不關心母親給她買玩具給她讀小說。
她忘不了的,是母親罵她是豬,是廢物,說她活著就是害人。天性薄涼孤冷的人,心是一個奇怪的漏斗,愛意暖意統統漏掉,惡意涼意全部留存。張愛玲跟母親沒有平常母女的親昵,始終保持著遠而冷的距離。
所以,她小說里的母親,也是一個比一個差勁:自私、虛偽、無情、變態。
客觀看,張愛玲的家庭的確陰郁,父母的確愛她不夠。只是也未必壞到令孩子心里只有孤苦和絕望。
其實林徽因的家庭也沒好到哪里去。
父親常年在外,她和滿腹怨憤的母親在后院幽居,要想封閉抑郁,也有充足理由。但她天性樂觀熱情,會積極給父親寫信,主動去前院玩,單純地去愛這世界,愛身邊的每個人。有些愛,是爭取來的。你心里有陽光,世界就還你以明亮。你對世界打開美好的心,世界就對你敞開溫暖的懷。同樣是曠世才女,林徽因整個人是熱的,張愛玲骨子里是冷的。這是她們最大的不同。
所以,張愛玲寫: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林徽因則說:你是愛,是暖,是希望,是人間的四月天。
想來,如果倆人互換家庭,人生的幸福指數也未必有太大差異。
性格決定命運。
張愛玲也講過一件小事。一次在飯桌上,父親打了弟弟一個嘴巴。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后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丟下碗沖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閂上了門,無聲地抽噎。我立在鏡子前,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浴室的玻璃窗臨著陽臺,拍的一聲,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
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陳寒冷的悲哀。唉,小小的愛玲,你何必那么敏感悲觀。世事炎涼人情百態,經不起深究的,你非要把那些惡都重重壓在心上,又怎么能快樂。像弟弟那樣,多好。
03
1924年。4歲的張愛玲開始讀私塾。她特立獨行的母親和姑姑奔赴歐洲游學。也是這一年,20歲的林徽因和熱戀中的男友梁思成一起進入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習。金童玉女,門當戶對,兩位父親又是志同道合的好友,算是天仙配了。但是梁思成的母親大力反對。梁夫人是標準的大家閨秀。在她眼里,現代女性林徽因很不大家閨秀。她不斷讓女兒寫信給梁思成,阻止他和林徽因在一起。只是,母親有母親的原則,兒子有兒子的選擇。梁思成深愛林徽因,當然不肯輕易放棄。事實上,林徽因美麗靈動,多才多藝,在學校大放異彩,追求者眾。
梁思成倒是要在結婚時問一句,“為什么是我?”林徽因說要用一生來回答。如今,他們早已走完一生,我們尋著蛛絲馬跡回顧,大體可以摸索到答案了。為什么選擇梁思成?除了家世顯赫,除了博學多才,除了愛她至深,更是因為:他性情寬厚。
兩人一起學建筑,林徽因畫了一半草圖后撂挑子不干,他會默默幫他畫完。后來林徽因在家里辦沙龍,吸引眾多仰慕者到訪,梁思成絲毫不會反感,和大家一起聊得開心。他積極樂觀。
兩人一起在野外考察,林徽因有時會為路途艱辛而煩躁,而梁思成一路上永遠是樂天幽默的,好友說:“不管多疲憊多艱難,一到飯桌上,這個平時沉靜的男子妙語連珠,一頓飯吃下來總是讓大家歡聲笑語不斷。”
他的女兒也講:盡管貧病交加,父母并不悲觀,父親尤其樂觀開朗。“他從來不愁眉苦臉,仍然酷愛畫圖,畫圖時總愛哼哼唧唧地唱歌。”
他有情義有擔當。
抗日期間,他和林徽因顛沛流離,生活艱苦,外國友人幾次邀請他們去美國,梁思成拒絕:“中國在受難,要與自己的祖國一起受苦。”
1944年,美國要中國提供中國日占區需要保護的文物清單,以免盟軍轟炸時誤傷。梁思成完成任務的同時,要求盟軍也不要轟炸日本的京都與奈良。他說,要是從我的感情出發,我是恨不得炸沉日本的。但建筑絕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類文明的結晶。
梁思成是個靈魂高貴的人,有大男人的大格局。這樣的男人,就算不會吟詩作賦,不懂風花雪月,也是老公的絕佳人選。他值得托付一生的愛。林徽因的眼光,準確獨到。
04
林徽因與梁思成
1944年。戰亂中,林徽因和梁思成流亡到李莊,生活窘迫,林徽因在一次考察時得了風寒,肺病加劇,徹夜咳嗽。但她仍然堅持給一雙兒女讀詩,讀各種名著。梁也堅持工作,寫出了11萬字的《中國建筑史》。
偶爾心情好,他們會去田埂上散步。盡管西裝不再挺括,但梁思成仍然保持紳士風度,挎著當地十分罕見的相機。
林徽因穿素色旗袍,松挽頭發。江風迎面一吹,站在秧田里的農民就直起腰桿,看這流動的風景。也是這一年,38歲的胡蘭成讀到了張愛玲的小說《封鎖》,大為驚艷。他要來張愛玲的地址,興沖沖去拜訪,心里想的是“就算作者是個男人,也要把該發生的都發生了”。雖然此時他已有妻室。而且,是第二次婚姻。
張愛玲拒見。
胡蘭成不死心,從門縫里塞進紙條,寫明拜訪的原因,及自己住址電話。張愛玲是知道胡的。第二天就打電話,說要去拜訪,不久就到了。兩人談了五個小時,頗有相見恨晚之意。戀情很快展開。當時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胡蘭成的政治身份是漢奸,又有妻室,年紀大到幾乎可以做張愛玲的父親。
其實,看故事的我們其實是明白的:張愛玲敏感高貴,深邃清冷,遇到個可以入眼又可以對話的人實屬不易。胡蘭成確實是好看,眉眼含笑,一表人才。關鍵是,他懂女人又懂得哄女人,情話說得極妙,直達你靈魂深處。張愛玲徹底淪陷了。
她在送給胡蘭成的一張照片后面,題了那句著名的話: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何等卑微。
這是張愛玲和林徽因的第二個不同,林徽因沒有卑微過。她的詩從來都是這樣的: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正中擎出一枝點亮的蠟,熒熒雖則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驕傲的捧出輝煌。
中國女人,素來缺少林徽因式的驕傲,甚至很多人是厭惡那驕傲的。所以,人們總是被張愛玲在塵埃里開出的花打動,少有人贊頌林徽因那一剪光的輝煌。可是,愛情也好,人生也罷,你若低到塵埃里,就算是開出了花,就算獲得了片刻極致的幸福。這幸福,又有幾分生命力?
倒是努力點亮自我的驕傲的女人,能獲得恒久的愛和幸福。
張愛玲那塵埃里的花,也是迅速地凋謝了。
相戀幾個月后,胡蘭成與張愛玲分別,去了武漢。不久便與17歲的護士小周熱戀,并煞有其事地娶她為妾。張愛玲蒙在鼓里,還寫信給他,細碎地講述生活點滴。之后胡蘭成逃亡,住在同學家,又和同學父親的姨太太范秀美相好,倆人一起去范秀美娘家避難,對外竟也以夫妻相稱。
張愛玲千里尋夫。三人在小旅館見了一面。這一次,張愛玲是徹底地看清了這個男人的心。離開時,胡蘭成送她,天下著雨,她嘆口氣道:“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張愛玲后來在《小團圓》里寫: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只是,她依然放不下這癡愛。那之后的一年,她依然怕他受苦,不時拿自己的稿費接濟他。甚至范秀美懷孕去上海流產,胡蘭成還寫了紙條給張愛玲,“看毛病,資助一點。”張愛玲當即拿出一個金鐲子當掉,給范做手術。
女人在愛情里,多是如此吧。再怎么精明通透,一旦淪陷,也是渾渾噩噩算不清這筆糊涂賬。
其實張愛玲看得比誰都透徹:一個人如果沒空,那是因為他不想有空,一個人如果走不開,那是因為不想走開。可是她又說: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這是兩個張愛玲。一個是理性的冷眼旁觀的她,一個是感性的沉淪愛里的她。人想愛容易,想理性也容易,想在愛情里保持理性,就太難了。這是很多女人愛情悲劇的根源。
05
林徽因卻能幸免。
那年,16歲的她遇到徐志摩,一見傾心。徐志摩和胡蘭成頗有幾分相似。也是風流倜儻才情橫溢,也是口吐蓮花深得女人心。
徐志摩
當時林徽因獨居倫敦,正是孤苦無依的寂寞少女。這樣的相逢,在兩人心中,定也是“茫茫人海中遇見你,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的美好。
但是,當徐志摩的妻子站在林徽因面前,她驚慌失措。“她(徐妻)張著一雙哀怨、絕望、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我顫抖了。那目光直透我心靈,那里藏著我的無人知曉的秘密,她全看見了。”
林徽因茶飯不思,哭了一個通宵,決定馬上回國,和徐志摩分開。
在給徐志摩的信里,她寫道:“原諒我的怯懦。我不敢將自己一下子投進那危險的旋渦,引起親友的誤解和指責、社會的喧囂與誹難……我降下了帆,拒絕大海的誘惑,逃避那浪濤的拍打……”一個16歲的女孩,能在洶涌的愛情里,預知不好,理智地降下帆,果斷抽離,何其不易。這是林徽因和張愛玲的第三個不同。
林徽因在重大的選擇上,始終是清醒理性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該要什么,并以長久為計。她能掌控感情,而不是被感情操縱。
而張愛玲則盲目很多。她不管那么多,只要當下。所有感情,她要么進不去,要么出不來。其實以張愛玲的洞察力,她怎么會看不清胡蘭成是個什么人。
胡蘭成的漢奸之名,不是白來的。他先投靠汪偽政府,失意后,直接投向日本人,為日本兵作戰場報告,與日本大將促膝談心,最為喪心病狂的是,在日皇宣布投降后,他居然勸阻日軍投降,并妄想另開新局。——完全沒有家國概念,沒有人格底線,哪里有糖就去哪里吃。這樣的男人,你能指望他會對女人對愛情忠誠專一嗎?
胡蘭成自己說:“常時看見女人,無論是怎樣平凡的,我都可以設想她是我的妻。結婚是他最喜歡玩的游戲,他一生有八個女人,其中六個,他都曾與之結婚,絆成夫妻,樂此不疲。
他跟張愛玲的好友蘇青一夜情。有了小周后,他得意洋洋告訴張愛玲。范秀美懷孕后,他居然找張愛玲要錢打胎……
想來真是為張愛玲不值。
這種沒有自尊心羞恥心,沒有道德感是非觀的貨色,你愛他作甚!
縱使乍看驚艷,乍處甚歡,也該在看清之后忍痛遠離,為自己人生的謀一條光明正路。可惜張愛玲百般聰明洞明世事,只用在別人身上,未能惠及自己。她說: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很美的一句話。
可是。
傾盡全力去愛一個無恥之徒,在不足一年的歡愉后,耗盡一生去洗掉他留下的苦和毒。這樣的揮霍和透支,值得嗎?真的,值不值得?不知道張愛玲后來有沒有問過自己。
反正親愛的你,如果有天有同樣境遇,請你一定好好問自己。
人做任何事,都要問一句值不值得,包括愛。愛就是要問值不值得。
06
1955年。51歲的林徽因在北京病逝。
一雙兒女在旁。梁思成大哭不止,悲痛欲絕。此前,林徽因參加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牌的設計,改造并挽救了傳統的景泰藍工藝。
也是那一年,35歲的張愛玲離開大陸去往美國。次年,她嫁給大自己29歲的美國人賴雅。又11年后,賴雅病逝。之后,張愛玲就過上了離群索居、晝伏夜出的生活。
有狂熱粉絲為了刺探她的生活,偷偷搬到她家對面居住,一個月只見她出門扔垃圾一次。而且在得知該鄰居是個粉絲后,張愛玲立刻搬家離開。那些年,張愛玲總覺得家里有蟲。為了躲避這種令她喪膽的小東西,她搬家達180次之多。在各地旅館輾轉流徙,張愛玲隨身只帶幾個塑料袋。財物拋棄了,友人的書信遺失了,甚至花幾年心血完成的《海上花》譯稿也不知所終。
1995年,在林徽因逝世40年,也是張愛玲到美國的40年之后,張愛玲謝世于洛杉磯寓所,多日后才被發現,她躺在一張行軍床上,屋里幾乎沒有家具。那時,現世早已安穩,而歲月是否靜好,只有張愛玲自己知道。
中國人最怕晚景凄涼。無論后人如何美化,張愛玲的晚年,總歸是不太好。人生有夢。人生有命。夢和命之間,隔著不可知的際遇和造化。但是,通往幸福結局的路徑,依然有跡可循。比如積極熱情,比如保持理性,比如絕不在愛里卑微。
能掌控自己的人,才能掌控人生。很多女人的苦,都是因為想獲得林徽因那樣的俗世幸福,卻走了張愛玲的路。
其實真正的歲月靜好,不是老天賞的,不是父母給的,更不是男人在不靠譜的婚書上寫下的。
它需要你在煩亂泥濘的世事里,在大大小小的選擇中,用最大的智慧,去愛,去掌控,去達成。
愿你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