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銳】自己倒影在里面——卜彥


策劃:簫凌「from Overture Studio 」

姓名:卜彥

出生年月:1992年10月5日

星座:天秤座

Overture工作室原創創作者

自由撰稿人,雜志專欄作家。

北京最近霧霾持續嚴重,今天更是發布空氣污染紅色預警,Overture工作室全體伙伴在這里也呼吁大家,保護環境,刻不容緩。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我們迎來今天的這位寫手——卜彥。

作為一個具有濃厚個人風格的作者,他在創作中經常隨心所欲,樂于挑戰,不斷嘗試突破慣性思維的局限,擅長從特殊的角度來審視人們習以為常的事物。文辭間又有一種濃稠的艷麗,兼具日系輕小說的幽默,讓他在同類型作者中脫穎而出。

作品:幻覺

策劃:卜彥 「from Overture Studio 」

1

無意中瞥到桌角那一抹灰塵時,曼堯再次想到了離開。她只是覺得這間屋子對于她已經逐漸失去了維持生存關系的必要

行李箱里還放著她來時的裝備:衣服,日用品,化妝品,甚至帶來的書籍上面用報紙包的簡陋書皮上面都是八年前的日期。出于奔走的信念,里面的東西各司其職的保持原樣,而她與房間卻保持一種禮儀式的距離,不讓自己真正的活在這個居所中。曼堯本以為這樣讓她可以在留走之間做出理性的決定,不用被長久的日子延伸下來慣有的生活質感牽絆。然而一住就是八年。八年,即使她努力地撇清自己與房間的曖昧,但或多或少的還是結下情分。就連床底的電費收據也可以令她想起八年種種。畢竟那么多的春夏秋冬都在這里,又哪是幾個簡單的行李箱可以帶走。

但即便如此,肉身可以停留,心卻是無法圈養的。曼堯迷戀著法國的香水,倫敦的時裝秀,捷克密密的街道,布拉格廣場上空帶著黃昏歸巢的白鴿……諸如此類從書本尋到幻想過的場景,心早就翻越過千山萬水。

曼堯與寶英分享她最美好的時刻,寶英卻對這樣的描述感到一陣陌生的無力。陌生的地名,陌生的事物。種種事物同她五十年的認知完全不同。但她可以理解這是所謂的代溝——年輕人里流行的詞。就連萬寶路都已經更新換代到她不認識的包裝,更何況是年輕人的思想。所以她裝作很懂的模樣點點頭,即便意識中已將自由女神像當做是巴黎的象征也渾然不知自己的錯誤。有些常識在生活中并不是多么的必要,寶英只要理解曼堯追尋大都市的想法同她在執著等待墉慶會回來的想法一樣就夠了。

寶英十五歲隨祖母到清源溝,二十三歲嫁給丈夫墉慶。三十五歲時,改革開放開始,村里人沒幾個敢出去的情況下,墉慶帶頭離開家鄉去廣東尋工作。此后便與家中失去聯系。墉慶在離開時,寶英連一兒半女也沒有生下。她只是徒徒在等著墉慶,相信男子會回來。結果一等就是三十年,時間幫她染白了發也不知。三十年,清源溝里的年輕人都出去了,老人們也都憑著子女出去富貴。只剩她孤身一人看著生活的日子一點點人非物非。

日子原本不至于如此的慘,墉慶走后的兩三年里有人來勸寶英改嫁,男方長她十歲,媒人說,寶英妹你權當為下半輩子謀個照應。她小心翼翼的拒絕,當時想的是墉慶過幾日便會歸來。年紀再長點,想法是那個男人也許過幾年會回來吧。不知怎樣就死心塌地下來。那個時候也沒有人再叫她寶英妹幫她做媒了。

曼堯聽完寶英的事后問:“你就沒有點后悔么?”

寶英撓撓頭,眼神渾濁無光。“白頭搔更短了。”不知怎得扯出這么一句,聽不出味道。“其實,我覺得他離開的事不過是昨天發生的。也沒有什么后悔不后悔。”

曼堯又問:“如果他現在回來,你能認出他么?”

“怎么認不出來。”寶英從衣兜里掏出一張黑白照片,“這就是他離開時的樣子,那天我和他拍了這張照片,只是頭發應該和我一樣,變白了吧。對了,閨女,你有白色的筆么?”

“有粉筆。”曼堯從包里找出一根。

“也可以吧。”寶英接過粉筆,將照片平放在桌上,用粉筆在照片上涂起來。“把頭發涂白就是他現在的樣子吧,這樣容易認。”

曼堯只是覺著老人可愛,呆呆的望著那只因年老而干瘦布滿皺紋的手用力的拿著粉筆涂著。粉筆很難在光滑的相片留下顏色,更不必說篡改時間帶給人的轉變。“恐怕要畫三道抬頭紋,男人們最容易有那個。”曼堯說。

“他走的時候可沒有,我記得很清楚,他那天穿的是我給他做的新衣,顯得很精神,其實我倆站一起他看起來比我年輕。臉很干凈,連胡子都刮得干干凈凈。他當時就說:‘不能被人小看,要走的漂漂亮亮。’抬頭紋是給老人們的,他可是年輕著吶。”寶英不找邊際的說了一大堆,覺得曼堯會懂,可對方卻出神的把眼睛陷在懷里的書本中。

村里有狗在入夜開始亂吠,撕心竭力地,好像受了天大的不公。遠方城鎮的霓虹淡淡地映入了眼簾,曼堯望著遠方的似曾相識,記起在五光十色炫彩繽紛的日子。“那時的年輕啊,就和滴水的櫻桃一般,只有濃郁的色澤和飽滿的新鮮,幾天幾夜都消耗不完。”

寶英順著曼堯所指的方向望去,是一片光影斑駁的顏色。“我還是回家吧,天還沒有暗下來,還可以看見路。”年老眼神就差下來,周圍被墨藍的天空染得更加濃烈了。庭院的植物綠得要流淌到空氣里,天忽然就暗了下來。

2

寶英有件旗袍,是她祖母留下來的。那天寶英把曼堯叫到屋里,顫微微地把領口的扣子合上。因為年老身體也略微的萎縮下來,旗袍明顯的不合身。寶英不滿的嘟了嘟嘴,“原來最合身的,祖母說這衣裳明顯是給我裁的,她穿都沒有我好看。”

曼堯笑了笑,把頭發撩到耳后,“人會變嘛,衣服是死物。”好像是這樣的道理。寶英感覺這兩年她老的越快了,只好脫下換了身蘭花綢衫,把嫣紅的旗袍放在了柜底。“嗑嗑咚咚”年代里過來的柜子發出聲響。曼堯抽出一根煙,點著。星火閃爍把略顯陰暗的房屋照亮。

“婆婆年輕時一定很漂亮。”曼堯緩緩地吐出一圈煙。

“也算吧。”寶英不好意思地抹了下鬢角,“你墉慶伯是公認的帥哥,是他追的我。當時喜歡我的男生一籮筐咧。”

“我信!一定是長城頭排到長城尾的多,墉慶伯娶到你一定是上輩積得德。”曼堯開玩笑的說著,把寶英逗得咯咯地笑。

灼烈的日光穿過玻璃淡淡地照了進來,寶英的房子是老式的,冬暖夏涼是真的,不似曼堯租的房間不知換了幾代房主,翻新過后的小二樓,沒有老式的格局,自然沒有老式的功效。夏日里風扇必須“吱吱呀呀”的轉才能降溫。

曼堯已經很久沒有同城市打交道了,日子越活越古老了起來。刷白的墻壁掛著八十年代的掛鐘,初來時旁邊貼著的觀音送子圖被曼堯換成新世紀的地圖。寶英問她:“廣東在哪里?”

曼堯指給她看。細小的地名寶英已經看不清楚,戴著老花鏡尋見后又問:“清源溝又在哪里?”曼堯搖了搖頭,“太小了,沒有顯示,不過我們大概就在這個方位。”她指向地圖上北方的一個地方。寶英順著曼堯的手按在地圖上。“這里到這里,真遠。”說完自顧自的笑了起來。“你是真的好,我問了很多人,沒有指給我。現在才知道這么遠。”

“寶英婆婆想墉慶伯了吧。”曼堯把抹布放在水盆里。不管怎么樣房子還是得打掃。

“那邊也不知道怎么樣,這么久沒有音訊,我也沒有什么可以想的,也就是他的人讓我放不下,這么多年,也不知道身體還好不好。”寶英的眼神突然變得明亮起來,望著窗外。院落里茂盛的植物被刮過的風吹的簌簌作響。

“您就沒有想過找他么?”平時很多地方不曾注意竟然落了比其他地方更厚的灰,抹布擦過瞬間變得干凈,好啊,如果人生可以這樣,多擦幾次,恩怨癡癲都可以擦掉該多好。

“有。”寶英把眼鏡放在盒子里,座在沙發上。“后來村里有人出去,我想跟著離開,沒人帶我,只好托他們幫我找,回來的人都說沒有見到,我也不再想,就這樣等著吧,把日子過好。”

盆里的水變得渾濁打著旋兒,平靜后把天花板清晰的倒映在水中,如一只深邃的眼眸,洞穿一切,冷冽非常。陽光越過玻璃窗撒得滿地波瀾。日子倘若有這般燦爛!曼堯和寶英都望著地上的陽光看癡了。

3

郵遞員騎的自行車叮鈴鈴叮鈴鈴地把清晨拉響了,天空亮起來不過須臾片刻間的功夫。朦朦朧朧地看時才不過是火紅的太陽把玻璃照個艷艷的通亮,然而被這清脆而又元氣十足的鈴聲一吵鬧,陽光里那些嬌滴滴的艷色褪得一干二凈。曼堯穿著薄薄的絲綢做的連衣裙,又披了件大褂出去。

“這次多了一封,不過是從鄰城寄來的。”郵遞員從郵包中翻出兩封信遞過來。

曼堯長長地打了聲哈欠,接過信。“謝謝了。”

“你的信每次來得準時,是親人么?”男生少有的多嘴,問道。

夏日的清晨涼爽干凈,曼堯點點頭,掛在臉上笑容淡淡地收了收轉身回去了。身后叮鈴鈴叮鈴鈴得一陣響,是郵遞員騎著車離開了。

從前年開始,曼堯每隔兩個月就會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只寫著一個收件人地址之外沒有任何訊息,信里內容是給一個叫“阿妹”的人寫的,落款是“哥仔”。曼堯給房主打過電話去詢問有誰叫“阿妹”,房主沉默半天最后表示沒人那樣叫。她把那一封信放在桌子上,猜想是有人寄錯了,可后來信卻越來越多,曼堯一封一封拆開,里面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像是絮絮叨叨的回憶錄。

塑膠的拖鞋踩在磚頭鋪的庭院里“嗒嗒”地響,今日里多了封信,是曼堯家里寄來的,信封是曼堯父親單位特制的。曼堯把它夾在胳膊里,拆開不屬于自己的那封。

阿妹:

展信佳,這是我給你寫的第一十九封信了吧,前面的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收到,昨天晚上我夢見你了。

呵呵,連同夢見的,還有巷口的那棵棗樹。那時棗樹葉兒長得密啊,小孩們爬上去拿著長桿胳膊一甩,“啪啪啪啪”地紅棗就落下來。那棵棗樹不知是誰家種的,你也跟著去撿掉在地上的棗,和一群小孩廝混在一起,我就是那時喜歡上你的呦。

我現在住的地方有一片海,礁石奇形怪狀,一到傍晚海風一起,那些石頭就散著寒氣,我就在想你,不知你過的好不好,如果可以帶你來看看,也不知多會可以回去看你,要帶點這里的特產,你不是愛吃水果嘛,這里的水果多得很。

不知道家里的房子是不是還是原來的樣子,前幾日還夢見,房子荒蕪了,院里雜草叢生,有小孩在里面玩做迷藏,我就上去告訴那孩子:“這里沒人住,不能亂跑,蟲蛇鼠蟻什么的都在這里駐窩,小心被咬一口。”其實我是嚇唬那小孩,我哪里知道什么蟲蛇鼠蟻。其實是不想他們糟蹋院子,不過我想,你是不會走的吧。

我得去吃飯了,今天就寫到這里好了。

哥仔

曼堯把信重新疊好放到信封里,抽屜裝的都是以前的信,被擺放得整整齊齊。又把夾在胳膊里的另一封信拆開:你什么時候回來?

言簡意賅,帶著質問的口氣。曼堯把信隨意扔在桌上,拿起電話思索著是否該往家里打個電話,接著按了兩個鍵便把電話放下。把被子疊好,她要去寶英婆婆家問一下關于巷口的那棵棗樹的事,風扇吱吱嘎嘎吹過桌子把信吹在地上。曼堯無心去撿。

寶英把清早開的鳳仙花摘下來裝進塑料袋,看見曼堯進了院子。“今天來的很早啊。”

“來問婆婆一件事。”曼堯走到寶英身旁,“咱們這個巷子口還有棵棗樹?”

“有,原來有,早被砍了,村里拓寬道路嫌它礙事,連根就被刨走了。也沒人管,對那棵樹有感情的人早就走光了,小一輩得過它恩惠的人也不把它記掛在心上。”寶英低低的嘆了口氣,“怎么想起問這個了?”

“沒事,聽別人說起了。”

“難得還有人記得。”寶英摘完鳳仙花的手變濕了。“幫我把這些花搗爛吧,完了你也芡在指甲上,據說下火清目,對身體好。”寶英的指甲已經有了淡淡的紅。

太陽瞬間變得晃眼起來,夏日的燥熱應著光亮就襲來,芡在指甲上的鳳仙花不一會兒就變干,寶英在手心用鳳仙花繪了個“念”字。曼堯看在眼里笑道:“是在念我的墉慶伯吧。”寶英點了點頭,溫柔蕩漾在眼波里。“讓你笑話了。”

屋里掛著八十年代的壁畫,畫上女子濃妝艷抹載在泛黃的紙張上,早沒有了年輕氣盛。這個房子寫的是老去的故事,只有寶英的思念還是新鮮飽滿的。曼堯知道,所以任憑日落了幾次黃昏,她還是衷于開這樣的玩笑。

4

葉子開始泛黃時,曼堯的爸爸打來電話。曼堯拿著話筒不做聲,男子粗獷的聲音傳了出來,“你還是要等阿健那個小子不肯回來?”曼堯皺皺眉頭不滿道:“我哪里等他啊,和他沒有關系。”“那你現在回來。你媽托朋友找了個男的,剛剛留學回來,你和人家見見面,把自個兒安頓下來也讓我們兩個老人省點心。”男子語氣軟了下來,試圖感化曼堯。

屋外有貓經過,爪子勾住門簾嘩啦啦地作響,曼堯低低叱了一聲把貓嚇跑,對電話里說:“不用管我那些事,我自己有安排。”說完不等里面的反應匆忙收了線。

她乍然想起自己來到清源溝的原因,男友阿健大學畢業后要去西北當支教,是個不錯的理想但沒有落入曼堯的眼里。曼堯喜歡大都市,喜歡紅燈酒綠下的紙醉金迷,喜歡身披時尚頭頂潮流。志向為山區當教師的阿健怎么能滿足曼堯的愿望?人生本就是乍隱乍現的幻覺,愛情是最容易讓人沉迷的一件,既然有理想讓自己保持清明,那就去追逐理想吧。人各有志,曼堯也不攔著阿健的去路,而她自己在追索大都市的路上擱淺在清源溝。所以,她對阿健是沒有半點不可忘懷的情緒。她告誡自己。

這么多年她就要忘記了自己曾經的追逐,而甘于在這個村落里生活了么?瞧瞧自己八年里都更新了點什么,行李箱拖出來都是老款式,自己在重復著過去的流行,她早就與原本的物質脫離了。那么,這樣生活的意義是什么?

曼堯把東西重新裝好,這是她第一次打掃好房間決定離開。老式的衣服,無用的閑書,過去幾年里累積下的雜志,都是她決定留下的物件。一整理才發現東西出奇的多,曼堯找到了自己的那款三星數碼相機的電池,可充式的五號電池。

公交車站塵土飛揚,竟然也有人認識她。曼堯笑了笑坐上車,“家里來電話說有點事,就這回去看看。”

“是該回去一下。你住這里這么久也不怎么和人們走動,還以為你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也不是這樣的嘛。”

曼堯呵呵地干笑兩聲,她叫不上對面這個女人的名字,也就不再說話,把頭扭向窗外。空曠的停車場地黃沙蔓延在天天地地里,她對這方世界還是陌生。

回家還要再換兩班車,走到半路曼堯突然覺得困頓起來。下了車,跑去商城,新型的產品五花八門曼堯登時失了興趣。回去罷,這樣的想法和離開時一樣,都是猛然做的決定。寶英已經在她門前等候,看到曼堯過來眉頭一舒朗朗地笑,“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曼堯把行李沉沉的一放,不做聲,默默地抽出一根煙點著。“婆婆在門口等了多久。”

“沒有多久,我也沒事做,剛剛有你的一封信,沒有署名,送信的說是給你的,我就幫你收下了。”寶英從口袋里掏出那封牛皮紙信封的信遞給曼堯。

是哥仔的。曼堯沒有看直接放到抽屜里。外面偌大的天地被風一刮便“吧嗒吧嗒”地下起了雨。曼堯突然想起阿健,她已經忘記他的模樣了,所以腦海里的詞匯也沒有了形容的必要。只是在寶英開了燈的一刻,她又恍恍地看到了他的笑。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寶英對她說,七夕到了,眼底蓋不住的哀傷。

牛郎織女每年只能相逢一次便令世人紛紛落淚,寶英和墉慶三十年也未相逢一次,這個世間的悲劇比牛郎織女有過之而無不及。曼堯難過的想了想,小雨就飄了下來。

“每年見面都要哭這么一次。”寶英望著天空癡了。

“如果換作是你和墉慶伯相逢,你會不會哭哦?”

“怎么會。我先把他訓個半天再說,哭什么,讓我等了他三十年,不知有多氣。”寶英的眼底卻濕了。“只怕他都忘了回家的路了。”

雨滴嘩嘩嘩淹沒了聲響,遠處傳來一聲細微綿長的貓叫。寶英慢慢的往家中走,眼前突然一黑摔倒在雨泊里。

5

寶英出院那天閑得格外冷清,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竄到她鼻子里一陣難受。曼堯一手幫她拖著行李,另一只手扶著她下樓。寶英側了側身道:“你弄行李就好了,不用扶我,我自己可以的。”

曼堯也不爭辯,放開手往她身旁靠了靠,“你還是小心點,雖然醫生說你眼睛暫時沒有問題,可是難保沒有個萬一突然看不到,你年紀這么大了又不禁摔。”

“我知道,我知道。”寶英呵呵地笑,“還是你最好。”

醫生在寶英出院時問曼堯:“她的親人呢?”

“她沒有什么親人,只有一個丈夫在外地三十年沒有音訊。”寶英已經收拾好東西催促她。

“那你要注意了,老太太眼睛已經不行了,如果一直這樣還好,但也有可能就徹底瞎了。”醫生淡淡的口吻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如果有可能還是找一下她的親戚照顧她吧。”

窗戶上的一盆花已經謝了,干枯的花瓣焉焉垂在綠葉中。曼堯說了聲謝謝轉身離開。

“你就留下來吃飯吧。”剛剛到家寶英就開始張羅的做飯,幾天沒有人,家里的菜都焉了。寶英尷尬的看了看,“只能出去再買了。”

“不用了,我去買點吃的好了,不用做了。”風把紗簾吹得輕輕地響。

入秋的天風多了起來,云淡天高,陽光直直落下來也不覺得熱,樹葉就大把大把變黃,倏忽間的事,日子果然是越長大過得越快。寶英在院子里中了幾株蔬菜,黃瓜長得肥大熟透,她收集起來來年繼續種,其他的都只剩葉桿枯萎了。向日葵是她當初隨手扔的,沒想到也成了個氣候,花盤沉沉地垂下來。

寶英拜托曼堯把被褥掛到外面晾桿上晾曬,翻箱倒柜找出幾件衣服發現有些地方開線,就要縫補。用手沾了點唾沫把線頭捻了好幾次也沒有將線穿過針眼,忙叫曼堯,“人老了眼睛果真不好使,什么東西都模糊了。”曼堯不做聲接過針線,自個兒取上衣服幫她縫補。

“我怕等不及了。”寶英聲音低低的,“怕等不及他回來了。”

“怎么會,別亂想。”

“曼堯你說,他會不會回來?”

“會,一定會的。”曼堯肯定的回答,手中的針不小心刺破了手指,她急忙把手含在嘴里。

“血是什么味道的啊?”寶英問。

“咸的,味道不好。”曼堯皺了皺眉。

“可我的血是甜的。”

“不可能的。”

“墉慶說的,那時我切菜不小心把指頭劃破,一小點的口子,他在旁邊伸手就抓起我的指頭放他嘴里,還說:‘阿妹的血是甜的,是甜的。’”寶英回憶過去和墉慶打情罵俏的日子陷入甜蜜。

“墉慶伯叫你什么?”曼堯的眉頭一下子緊鎖起來。

“這都是他起的,他叫我‘阿妹’,我叫他‘哥仔’。”曼堯已無心觀察寶英臉上蕩漾的幸福,手里的衣服一送轉眼滑落掉在地上,她忙不迭的慌亂而走把衣服踩臟。

6

寶英的眼睛終究是瞎了,那天醒來幾次都是天黑,以為天沒有亮,直到曼堯來找她才知道了一切。眼淚是再也無法把她的眼睛洗刷得清明了,淚水怔怔地從眼眶里落下來,悄無聲息的。

墉慶還是沒有回來。

寶英說:“我再也看不見他了,即使回來,也看不見了。”

曼堯在一旁做飯把眼淚滴在鍋里不知道。

村里有人好心幫寶英安排了一個養老院,就在鄰村的郊區,城里很多老人都在里面住的,里面有人照顧,資金是政府出的。曼堯這才放心。

即使曼堯不放心也沒有辦法,她畢竟不是寶英的親屬,做不了主。寶英的事情安頓好曼堯回到屋里,家里又來了電話。

“阿健回來了,剛剛過來找你,你爸爸不理他,我見他好像心急的樣子就把你的電話告訴了他。”媽媽在電話那頭小聲說著,后面的話曼堯已經聽不清了。

回來了,還找了我?曼堯心里亂成一團,和家人通完電話便把電話線拔掉,不到一刻就急忙插上。也許他真有什么事。曼堯告訴自己不要多想。

深秋的天早早的暗了下去,屋燈沒亮。曼堯守在電話旁,她知道他會來電話,可又有什么必要?她不知道自己等待的必要,只是出于本能的等著鈴聲響起的那一刻。

收音機被她打開,悠長的音樂,新歌老歌,回響在夜半闌珊時分,尖銳的三式聲響劃破微熏的氛圍,阿健的電話來了。

“怎么現在才打來?”曼堯看著墻上的掛鐘,微微的氣惱,時針由十一徘徊向十二。

“你在等我。”肯定的口氣,那端的人透著曖昧。

“見鬼啦,誰等你啊,我敬愛的山區教師。”她矢口否認,又想嘴頭討點便宜。

對方沒有應答,只剩低沉而有規律的呼吸聲。

“你多會回來的?”曼堯問。

“今天上午剛到,一回來就找你。”

“哦。”說完兩人又都沉默起來。遙遠的地方有狗吠聲傳來,電臺主持人的聲音在深夜里顯得慵懶而又溫柔。

“深夜里不由的讓人追憶往日的花樣年華,接下來為大家帶來的歌是一首永久的經典《Quizas,Quizas,Quizas》”

曼堯猛然感覺時光一陣流轉回過神來。“你還記得么?”阿健問。

記得么?那段日子,人們剛剛經歷過世紀末的惶恐迎來新紀元,當初曼堯和阿健還在相愛,王家衛的《花樣年華》上映了。片中的古老爵士樂響起時,現實與過去被熒幕上的燈光混攪了。

“怎么不記得。只有你才會忘記吧。”曼堯看著渾黃的燈光撇了撇嘴。

“我記得那時你說,如果你是女主人公,一定會用了那張多出的一張船票的。”

“我也記得那時你說,不管去哪里都會備一張我的車票。”

兩人又挑起一樁公案,當初阿健要去山區支教,曼堯正在為堅守自己的夢想還是順從男朋友的理想之間無法抉擇時,阿健一人離開踏上了路途。

“那現在我多了一張去上海的機票,你跟不跟我走?”阿健在那頭問道。

“走就走,怕你不成啊。”曼堯的口氣因為眼里的淚水軟了下來,燈光下她一臉笑容。

那段過去的日子又回來了,兜兜轉轉一圈下來又回去了,回到當初在電影院為男女主人公難過的日子,回到那個在世紀末幸存下來的興奮里,回到一段漫長的熱戀里。

7

無意中瞥到桌角的那一抹灰塵時,曼堯決定離開。

房主過來幫忙,把廢紙廢塑料瓶廢舊衣物變賣給路過的收破爛的。曼堯坐在書桌前重新翻開“哥仔”郵來的信,雖然不屬于她。

雖然不知道為何原本給寶英的信卻寫成了自己的地址,曼堯在剛剛得知哥仔就是墉慶時也沒敢直接就把信的事告訴寶英。畢竟自己間接截下了一共二十一封信,怎樣歸還是個問題。

“小姐可以走了么?”幫忙收拾東西的問道。

“你們先走吧,我有點事。”

曼堯找到了送信的那個男生,告訴對方自己要離開,以后把信送到鄰村養老院的寶英婆婆手里就可以。被滿地沒有歸類的信件搞的焦頭爛額的男生應道“知道了,放心吧”。曼堯不放心又提醒了一遍對方已經不耐煩的擺手。

養老院建在三個村交接的地方,附近是一個果園,有水有樹,只是快要入冬樹葉早就敗光了,即使如此環境也是難得的好。養老院里墻壁刷得雪白,不規則的地板簡單鋪著。曼堯找到負責寶英的護工,把編好順序的二十一封信交給對方說:“每隔一個月給她念一封,就說是剛剛最新郵來的,以后郵來的信你也幫忙收下順序編在這幾封的后面。”

陽光明朗的打在走廊,透著干爽的冷清。曼堯在門口看著寶英坐在一群老人中聽著電視節目,發現她的眼神真的暗了。

“寶英婆婆。”護工把寶英攙扶到外面的椅子上,曼堯低聲喚道。

寶英笑了笑,眼神恢復點生氣。“你是要走了吧?”

曼堯不做聲點了點頭,寶英似乎懂了,繼續問道:“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曼堯坐下,把行李靠墻。

“我知道,你要走了,不會回來了,和墉慶一樣。”寶英呆呆地說,到后來聲音低的快要聽不到。

“今天有人送來一封信,我就幫忙收下了,要不要拆開給你念?”曼堯手里拿著當初墉慶郵來的第一封信。

清理工拿著吸塵器哄哄走過,寶英點了點頭,她的臉瘦了許多。曼堯拆開信封讀起來:“阿妹,你好么?呵,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封信。哥仔對不住你了……”

寶英猛然緊緊抓住曼堯的手,因為用力關節處被細小的骨頭頂的發白。她的眼里已經飽含淚水,像一潭恢復生機的泉眼,曼堯看見,自己倒影在里面,影子都被拉得狹長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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