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御景園小區7號樓的牛姨一大早就沖到了物業吵架,原因是她新買的摩托車丟了,車就停在小區車棚,早晨去看,沒了!牛姨要求調監控,負責看監控的曲大姐別扭了半天才同意,結果卻發現車棚一側的攝像頭是壞的,也就是說摩托車怎么丟的根本沒記錄下來。
牛姨大罵物業不負責任,尤其指著曲大姐不依不饒,說曲大姐工作不力,攝像頭壞了都不知道修。曲大姐說她打電話已經報給公司了,公司還沒來人。
牛姨是個老江湖,知道出了這種事,跟底下的小嘍啰費唇舌沒用,她堅決要見經理,十幾分鐘后,物業的李經理風風火火趕過來。
李經理一進門就把曲大姐痛批了一頓,說攝像頭壞了怎么不報修?給業主造成麻煩了吧!
“我報了呀,我親自給你打的電話你忘了嗎?”
“報什么報呀,你什么時候給我打過電話?你要真報了,我能不派人來?”
“你這人怎么這樣呢,睜眼說瞎話,我真報了呀。”曲大姐平生最恨被冤枉,糾纏不休。
“你閉嘴!怎么跟領導講話呢?!”
“我就不閉嘴,我曲小鳳對天發誓,我要是沒報,一會出去就讓車撞死!”
“行了行了,你兩別演了,不管是誰的責任,我這摩托車你們得賠了,5000塊,明天我來拿”。牛姨不耐煩了,扔下句話甩著她的大屁股走人。
牛姨一走,李經理劈頭蓋臉罵曲大姐:“我說你是不是缺心眼兒啊?你就認了又能怎么樣?這種事說成個人的責任,能少解決點,說成公司的,得掏個大的!”
“這我怎么能瞎認呢,要認你怎么不認?”
“你是個又窮又低級的員工,你認了裝裝可憐她可能少要點兒,我認了公司得掏個大的!”
李經理這話說得周圍員工個個翻起了白眼兒。
曲大姐瞪眼瞅著李經理,深吸一口氣憋著不出來,一臉“老娘就是不認”的表情,她覺得李經理這理由一點也站不住腳。
“行行行,跟你這種人也講不明白,你等著,這老太太是出了名的悍婦,真賠個大的,我讓你工作難保!”李經理說完氣鼓鼓地走了。
旁觀的人終于出口長氣,他們都瞅著曲大姐,兔死狐悲,“又窮又低級”幾個字刺痛了一群人的神經,有咒罵李經理的,有同情曲大姐的,還有編排牛姨的,底層員工向來都是這樣,背后炸鍋。
曲大姐瞪大的眼睛里,“嘩”地流出兩行眼淚。
難道工作真的要難保?
【2】
曲大姐喪魂落魄地回了她城中村的家,老伴兒正在磨豆子準備第二天的生意,一看曲大姐神情就追問出了什么事,曲大姐把經過說了,老伴兒捶胸頓足。
“呔~,哎~,哦呀~”
老伴兒一輩子沒上過班,不知道辦公室那詭譎莫測的政治,他除了會發出這種驚嘆詞,什么道理也講不出,但他跟曲大姐一樣是個認死理的人,她也覺得曲大姐不背這個黑鍋是對的,可對于背了這個黑鍋即將造成的可能失業的后果他也有點難以忍受,那要是背了呢?背的話那不就更坐實了么,坐實了錯誤公司讓她賠怎么辦?興許領導一不順心又把她開了!
總而言之,曲大姐肯定是個倒霉的,兩口子愁成了一對蔫巴葫蘆。
曲大姐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啊,這工作對他們太重要了,一個月2000塊,夠她兒子在牢里吃好幾頓好的。
曲大姐的兒子去年被判了刑,關在鄰縣的監獄,說是因為經濟詐騙,她老兩口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兒子到底怎么騙的人,只知道兒子進去前的確挺發達,開著四個圈兒的車,揮金如土,老婆也扔了,整天拉著個小姑娘滿街亂跑。忽然有一天有人通知他們兒子在鄰市被抓,然后就被扔進監獄了。
兒子一出事,兒媳婦因為恨兒子也不露面,那小姑娘更沒了人影兒,最后只剩了他這一對老爹媽收著。
每次去監獄,兒子都哭,說伙食太差了,天天吃窩頭,菜里一點肉都沒有,曲大姐趕緊問那怎么辦啊,兒子說往監獄交點錢就好了,有錢能買好吃的,曲大姐趕緊跑去交錢,結果一看傻了眼,一只豬蹄88,頂上半扇排骨了。曲大姐哆哆嗦嗦交了兩千,心里千萬遍地罵:作孽的敗家子,敗家的要賬兒,坑爹媽的壞東西!
但氣歸氣,兒子是從小寵大的,哪忍心看他吃苦,老兩口只好拼命賺錢。
【3】
牛姨果然一上班就來了,纏著要錢,五千,一分不能少!
李經理把曲大姐拉進里屋:“求你了曲大姐,親姐姐哎,就當幫公司解個圍吧,說你忘報修了,責任你負,我們幫你談賠償,出多少錢公司給。”李經理滿眼熱切地看著她,曲大姐生平最怕人求她,竟莫名其妙地點了頭。
李經理高興壞了,拉著曲大姐出來,說牛姨啊,你看這大姐馬虎的,攝像頭壞了不知道往上報,公司有規定,這種由員工失誤造成的損失,員工自己承擔,你那5000塊錢,是這個大姐兩個半月工資,你看你能不能少要點兒,她都困難死了......你還不快點給牛姨道歉!
李經理突然沖著曲大姐聲色俱厲,嚇了曲大姐一跳。她張了張嘴怎么也道不出歉來,李經理更加聲色俱厲:“快說啊,說你馬虎了,忘了報修!”
“我…我馬虎了......”
李經理樂了,剛要說話,牛姨頂了回來:“別給我耍你們那鬼心眼子了,我不管責任在誰,反正我就要車錢,就算是這個妹子的責任,她也是你們公司的人,你們公司用人失誤也是責任,所以,不管怎么著賠錢就是了,明天再不賠,可不就是我一個人來了。”
說完牛姨甩甩大屁股又走了。
曲大姐心里像堵著一塊鉛,李經理翻了翻白眼兒,一賭氣也走了。
這個牛姨果然是個厲害茬子,連打個架都一唱三嘆的。
曲大姐百爪撓心地坐在監控前待著,她又把那天的攝像翻出來看,的確,車棚的監控是壞了,但是這偷車賊得進出小區,她又把小區三個門口的監控調出來,翻了半天,終于翻到,那天夜里12點左右,一個穿著大衣帶著帽子的人騎著一輛摩托車出了門——那摩托車就是牛姨的!
可人家又是大衣又是帽子的,上哪去找呢?
她又扒拉攝像頭壞之前那一段兒,結果出現了意外,有一個戴帽子的男人走向了攝像頭,然后攝像頭就一下子黑了。
曲大姐心跳加速,難道這是賊喊捉賊?
她趕緊把牛姨那單元的電梯監控調了出來,她一點點往前翻,果然不出所料,這個男人牛姨認識,每隔幾天,他就會來一次,到牛姨住的那一層就出去,牛姨那層一共住著兩戶人家,對門一戶是對小夫妻,白天都上班,這男人來這層只能是找牛姨!
牛姨是個老寡婦,守寡多年了,跟兒子兒媳住在一起......那這個男人和牛姨的關系?
奸情!曲大姐心里漸漸明白了。
【4】
第三天,曲大姐一上班,物業大廳一堆婦女,都是小區的業主,牛姨坐在角落里,這群婦女七嘴八舌地嚷嚷著讓減物業費,說現在經濟形勢都不好,政府把取暖費都調低了,小區物業也應該隨行就市,再說你們這小區的管理也實在跟不上,光天化日之下把業主的摩托車都弄丟了......
李經理一個人滿頭大汗地應付著,牛姨心里卻一點也不慌了,她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李經理應付不來時就氣急敗壞地罵她一句:“都是你闖的禍!”
曲大姐遇強則強,她忽然又不想認了,他們一個賊喊捉賊,一個推卸責任,憑什么讓他一個人背黑鍋?
“我闖什么禍?我報了就是報了,你的失職憑什么要我來擔?”
李經理愣了,沒想到曲大姐會出爾反爾,他的氣場一下子泄下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不但如此,曲大姐對牛姨也不再害怕了,她死死地盯著牛姨的眼睛,一副有話不說硬憋著的表情,牛姨被她看得忽然有點驚懼,但她畢竟老江湖,馬上調轉矛頭沖著李經理發作,牛姨抓住李經理不及時修的漏洞一追到底,罵得他狼狽不堪。
降物業費的事肯定不能這么容易談下來,吵吵到中午,這幫大媽也就散去了,李經理在牛姨面前早沒了還手之力,他強撐著跟牛姨說:“你的摩托車問題,我跟上司請示一下吧,這群大姐,還得拜托您。”
三天后,李經理果然給牛姨請示來了5000塊錢,同時也把曲大姐的工作請示沒了,李經理果然先下手為強告了曲大姐一狀,說因為曲大姐沒上報,導致公司損失,公司老總信了李經理的。
曲大姐在監控室收拾東西,李經理專門來“送”她:“我說老曲,你也太軸了,你就認一下又能怎樣呢?現在這樣可別怪我。”
“我認不認有什么區別?反正你總會到老總那里告我一狀的,怎么著都是我走人,再說你們一個賊喊捉賊,一個推卸責任,我憑什么要認?”
“等等,你說什么?賊喊捉賊?”
曲大姐自知失言,趕緊含混:“沒,沒什么!我什么也知道!反正我工作也丟了,我跟你們這些’高級人’我也玩不了,拜拜了!”說完,拎著一個小袋子出門。
李經理看著曲大姐急忙逃走的背影,一拍腦門,他剛想起來這車丟的莫名其妙的,攝像頭壞的更莫名其妙,他開始去翻以前的監控記錄。
【5】
失業的曲大姐回家跟老伴兒一起賣豆腐去了,老兩口早晨三點就起床,六點豆腐出鍋,老伴兒推一車去市場賣,曲大姐推一車去御景園小區門口賣。
小區里很多人還都認識她,她的豆腐做得好吃,主顧不少,只是牛姨從來不光顧,即使出門看見了,她也假裝不認識曲大姐,遠遠地就把腦袋別過去,曲大姐的工作畢竟因她丟的,她覺得對不起曲大姐。
那個戴帽子的男人還是隔兩三天就去一次。
一眨眼從春天到了夏天,曲大姐并沒覺得生活苦到哪里去,她反而慶幸還有個做豆腐的手藝,活到這歲數她才明白,只有手藝人是可以活得簡單純粹的,她后悔讓兒子學這學那了,兒子就不是學習的料,學這學那都學成了四不像,只是把心氣兒學高了,要是一開始就讓他安心學做豆腐,多好啊!
這天曲大姐又在門口賣豆腐,今天賣得慢,九點才賣掉了半盤,她得等人們做午飯了,她找了個樹蔭兒坐下來,發現那個戴帽子的男人又進了小區。
曲大姐心里一聲冷笑,但她已經不關心那些了,與其操心那些人的骯臟事兒,不如看會兒風景。此時正值春日長長,這個不早不午的上午靜謐得像畫兒一樣,天上的白云翻卷著無聲滾涌,地上的行人奔赴著各自的生死或芝麻之事,店鋪的廣告牌昂揚地矗立在最顯眼的位置激人欲望,風搖草動,萬物生長,天地和諧。
忽然一聲凄厲地慘叫劃破長空,7號樓的高層飄出來一個白人兒,接著是一聲重響,有人大喊:“跳樓啦!跳樓啦!”
保安保潔們一擁而上,小區里的人們從四面八方踢踢踏踏跑過去,曲大姐也扔了豆腐車隨了過去。
7號樓樓下,一個女人的裸體掩在一片血泊里,她沒顧得上與人打個照面就沒了氣息,只睜著一雙大眼,怒視蒼天。
竟是牛姨!
人群騷動,議論紛起,幾個膽小的女人竟掩面奔逃,曲大姐有點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抬頭望了望牛姨的7樓,她知道那個男人應該還在樓上,此時牛姨的兒子媳婦哇哇大哭著沖了過來,她也反應過來這悲劇的導火索了,她沖向物業,大廳一個人沒有,沖進監控室,地上癱坐一人,那人臉色煞白,是李經理!
一定是李經理順著曲大姐說露嘴的“賊喊捉賊”摸清了牛姨和這個戴帽子男人的奸情,然后在男人與牛姨約會的時候引來了牛姨的兒子媳婦,牛姨的奸情被親人撞破,羞憤自殺。
這是個惡之連環,而知道別人惡之秘密者又推動了罪惡之輪,曲大姐知道這個秘密,可他懂得給人留有余地,這個李經理,就沒那么善良了。
曲大姐沖上前去就把李經理一頓暴打:“你這個小人,你可真毒啊!你毒出人命來了,你個殺千刀的,死小人,死小人!”
曲大姐的巴掌“噼噼啪啪”落在李經理頭上,打得他像老鼠一樣抱頭躲到墻角,打完了,曲大姐看向監控墻,牛姨那邊警察在封鎖現場,牛姨的兒媳婦癱坐在地下,兒子掄起一個巴掌扇在媳婦臉上,媳婦“嗚嗚”痛哭,兒子撲向牛姨,也伏地大哭起來。
另一個畫面上,電梯里有個男人在扶著壁廂顫抖,電梯一停,她逃命般躥了出去。
他這次沒戴帽子。
【6】
牛姨最終被定性為因精神問題自殺,安葬在了小區東邊的山背上,那里風景秀麗,朝可見日出山林,夕可見人間煙火,當晚霞蒸騰在這個小城上空時,城區里車水馬龍,人流如織,美好得不像個樣子。
戴帽子的男人徹底退出了御景園的監控區,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的內心安不安寧。
只有晚霞蒸騰里的曲大姐在忍受著精神的折磨,她天天做噩夢,夢里都是牛姨躺在血泊中那怒視蒼天的眼,噩夢醒來后就掐自己大腿打自己的臉,她怪自己多那一句嘴,要不是她那句“賊喊捉賊”,李經理就不會追尋牛姨的秘密,也就不會有牛姨的死了。
睡眠障礙中斷了曲大姐的豆腐生意,她渾身沒勁終日懨懨,沒豆腐賣就沒收入,沒收入兒子就得吃苦,為解心結,曲大姐買了紙錢貢品去祭牛姨。
她爬到了東山山背,跟牛姨說了一萬聲”對不起”,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她站在牛姨的墳前看著東邊的山林,西邊的煙火,好生羨慕牛姨,牛姨雖然慘死,但好歹落個好去處,自己將來還不定淪落何方呢,她那兒子……
曲大姐懺悔完,心里果然松快了不少,她又掙扎著開始做豆腐,起早貪黑,她明白,人生就是一步一步苦熬。
沒了牛姨的小區依然人來人往,天上的云依然卷了又舒,舒了又卷,地上的花依然開了又落,落了又開,李經理的小轎車依然朝九晚五地進進出出,只是路過她豆腐車的時候,像逃命一樣,油門轟得奇大。
心里有鬼的人,總是不能淡定的。
春去秋來,一晃三年有余。
那一日,曲大姐把豆腐車停在路口,只見李經理的小轎車又從遠處悠悠行來,他像往常一樣到她跟前就“嗚——”地一聲加大油門,但這次他沒有一騎絕塵,而是一頭撞向了從路口拐出來的一輛大貨車。
小轎車當場變形,十五分鐘后,救援人員從車里拖出了血肉模糊“嗷嗷”叫著的李經理,他雖然渾身是血,但沒有死。緊接著120風馳電掣地趕到,醫護人員把他抬上擔架,被抬走的時候,他一直死死地盯著曲大姐,眼神復雜。
那眼神的含義除了曲大姐,沒人能懂,因為沒人知道他的秘密。
曲大姐病了,在床上躺了兩個月,這期間聽說李經理斷掉了一條腿,同時斷掉的......還有他的工作。
曲大姐病好后,再也不賣豆腐了,她覺得兒子,應該吃點苦了。
天道有輪回,何曾真的饒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