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刷簡書上的文章,讀到一位名叫“米未米末”的90后的作者寫的文《你是什么時侯覺得自己真正長大的呢?》
里面有一段話:
臨死前,唯一的心愿不過是想回到當初的大學校園,去逛逛那里熟悉的一街一景,去回味當初吃過的一期一味,去懷念當時青春年少的我們。只是,真的好累了,身體累,心也累,你想睡去了……
看了這段話,我就忍不住評論了下:終究是90后。插著管子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老人,是根本不會想什么大學校園的。
很快,他的回復來了。
米未米末:過來人么?
游戲的安德魯:我見過養老院里躺在床上等死的病人。
米未米末:那他們在想什么呢?(認真臉)
游戲的安德魯:痛苦
我一看,十點過了,我今天決定要十點前睡的。于是,我對這個小孩子說:
“我可以寫個文說下這個事兒。明天吧。為了不讓我自己也變得那么凄慘,我要早點睡覺。”
他回答說:“期待,晚安”。
這是一個可愛的年青人呀。很會聊天。全是開放式的問句。不愧是心理咨詢專業的。(得意臉)哈哈,被我看破了吧。
因為承諾了,所以今天就寫一下我目睹過的那位老人吧。
這篇文章,是我這樣一個對她而言素昧平生的人,因對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又于數年之后,在另一個陌生青年的觸動下,翻揀出我的這段記憶,來為她人生的盡頭留下的一點點文字的記錄。這也是她來過這個世界的許多尚未消失的證據中的一小份。因緣際會,就是這樣難測。
在養老院里躺在床上等死的病人,是我丈夫外婆在養老院的室友。
但這故事要從我們的外婆說起。
外婆住進養老院
那是一年冬天。
丈夫的外婆住進了養老院。她已經八十多歲。患了老年癡呆。丈夫的媽媽,也就是我婆婆,很孝順,在家照顧了她兩年。
但婆婆年紀也六十多了,和公公兩個人,一起照顧八十多歲患了老年癡呆的老母親。不是親自感受,很難切身地體會有多么累,多么不容易。
丈夫是獨子。我們倆都在單位上班,屬于被管理的小民,身不由己。完全幫不上忙。只有周六日,才能前去探望。
也許你會問,為什么不請人幫一把?你們年輕人,雖然無法出力,但可以出錢呀?
其實那個時侯,我們的財務狀況尚可。請人尚沒有問題。
問題是,沒法子請人。
雖然請人的費用高昂,我們還是請了一位又一位,只是每位都呆不下去。
老年癡呆這種病,不僅僅會讓人忘記親人、朋友,還會讓人忘記一些極基本的生活技能。
韓國有個電影,《我腦海中的橡皮擦》。孫藝珍演的女主角就是得了這個病。里面有個劇情,美麗的她怔怔地站在門邊,看著一屋子的親人,尿順著她長裙下的腳踝流了下來,在地板上形成了一汪水。
真實的生活沒有這么唯美。病人忘記了如何處理自己的生理反應。忘記如何進食,也忘記如何排泄。
所以,家里有老年癡呆病人的,會傳出一些無奈的笑話。哪家的老爺子,跑到兒子媳婦的房里,對著床上撒尿。哪家的病人,拉開冰箱門,對著冰箱里頭撒尿。
而外婆她,則是喜歡用手抓糞便。抓了以后,便在家里到處涂抹,畫畫。
而我婆婆,必須要時刻不停地看著她。處理她留下的殘局。
要處理她身上的屎尿。還要在處理屎尿時哄著她,抓住她,喝斥她,不讓她用手去抓著玩。要盯緊她,不讓她去摸電門和危險品。還要為她做飯喂飯喂水,在她煩燥不安時帶她出門去遛。
外婆她,變成了一個1歲的寶寶。只是個子大一些,臉蛋也沒有那么細膩可喜罷了。
外婆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我的婆婆是她的女兒,我的丈夫是她的外孫。
她忘記了說話,她說話,呼呼嚕嚕,沒有人能聽懂。
但她沒有忘記恐懼。
因為每次請回家幫忙的人,外婆都充滿了戒心,充滿了仇愾。她不但會推人家,也打人家。用含糊不清的言語兇人家。她把所有請回家愿意任勞任怨,不計香臭的人都打跑了。
對外婆而言,雖然她忘記了一切,但是生人的氣息讓她感到不安全。她拒絕他們進入她的房子里。
所以,我的婆婆終于在盡力照顧母親兩年之后,精疲力竭,把外婆送到了養老院。
把外婆送到養老院,我們全體都感到很愧疚。但也無能為力。
其實,年輕一些的人,犧牲自己的一切去照顧一位走向死亡的親人,至少在體力上可以應付得下來。只是,務實的東方人,很少有人這么做。中國的父母,甚至會阻止孩子為自己做出犧牲,嘴里念叨著讓孩子們“事業為重”、“工作第一”“上進”。
而越是生存不易的地區,人性越是不加掩飾的殘忍。
在余華小說《在細雨中呼喊》中,我們看到,小說里的那個農村,失去勞動力的父親會被兒子象罵狗一樣的謾罵,嫌棄和驅趕。
我也見過同學的家庭里,年邁的奶奶在樓梯間住著,臥床不起。他們家每天給她送兩餐寡淡的飯食,待遇不如他們養的一只狗。
而日本的民間故事里,有過這樣的村俗,老人一旦到了某個年紀,這家的兒子就必須把父親或母親背在山上的一個山洞里,任其自生自滅。
我過去做過社會新聞的記者。一年冬天,有個出租車司機熱心地把一位冷得發抖,走失的老人送回了家。這么正能量的事情,我們當然要去報導。然而,老人回到家后,這家人雖然很熱情地表示感謝。但我看見在那樣的寒冬里,老人的床上是一床極單薄的鋪蓋。我好奇詢問時,這家人表示:母親很怕熱。
東方忠孝仁義的文明,對那些精神的窮鄉僻壤,顯得力不從心,鞭長莫及。
話說回頭。
最終,外婆不得已被送進了養老院照顧。
我們全家人送她去。大家都盡量表現得高高興興的,熱心查看著養老院各處的設施,嘴里都說著養老院有多好多好。每個人都滿懷愛憐地看著外婆的臉。
而養老院的領導也很熱情地接待入住,讓我們放心。婆婆偷偷把房間的護工拉到一邊,塞給她一個厚厚的紅包,護工則很爽快地保證著,她會照顧好外婆,她有很多的經驗,照顧起來絕對沒問題。
而外婆懵懵懂懂,對什么都一無所知。
我們依依不舍地把外婆一個人留下。又在養老院的門口訕訕地分別,各自回家。
第二天下班以后,我丈夫拉著我,迫不及待地去養老院看他的外婆。
我們看見外婆很乖,象一個寂莫的小孩子。
半年后,外婆在養老院去世了。
我一直認為,我的婆婆是一個很孝順的人。她雖然六十多歲,但身體強健,手腳麻利。把老年癡呆、無法交流、喜歡玩粑粑的老母親照顧得臉色紅潤、干干凈凈。雖然偶爾會大聲地制止她做一些危險的事或不妥的事。但在難得閑下來的空檔,婆婆用外婆的外星語陪她聊著天,眼中滿滿溫柔的疼愛。
可是,外婆最后還是住進了養老院。
所以,當我讀到90后文章中的這一段,
“臨死前,唯一的心愿不過是想回到當初的大學校園,去逛逛那里熟悉的一街一景,去回味當初吃過的一期一味,去懷念當時青春年少的我們。”
我就知道,他們對死亡和衰老完全沒有體會。
所以年輕的人容易對此產生一種美麗的誤解,他們太年輕,象紅日一樣向上升騰。遠遠觸及不到年老時生活將給出的一記記的老拳。他們體會不到在那個絕境,年老的人就象杰克倫敦《一塊牛排》中的主人公一樣,心中只有再也無法爬起來的凄涼和痛苦。
我的體會比年輕人多一點,無非是因為和他們相比,我離死亡和衰老更近一點。
當然,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我年輕的時侯,遠遠不象現在的年輕人那樣有想法,有見識。這也是人生必經的過程罷。
由于我的年紀和外婆的年紀更近一些,所以我知道這一點:
外婆她,在臨死的時侯,心里哪有什么想要回到某時某地的心愿。
那時她的心里,只有混沌一片。
(待續:養老院的室友是一位大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