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傍晚,夕陽低垂未垂,趁天色尚早,飯畢出門轉轉。
信步向北走去,一路春光攘來,桃紅柳樹正當時,薔薇一簇簇開得熱鬧。
不由得比平時多走了一些路,發現原來家不遠處有個小學,小學后門有幾家小賣部,小賣部貨品以兒童喜好為多,擺放在外的長條桌上有好幾個紙盒,盛滿桑葉和細小蠕動的春蠶。
童趣,于哪個年代都如此雷同,糖果、文具、沙包、跳繩、萌萌的小生物……就算現在是電子時代,穿越20多年前的時空,兒童鐘情的還是那些,只是現在的孩子比原來多了游戲機和平板電腦。
漫無目的的散步最適宜于想點什么。
九十年代初期,我上的小學大門口靠東邊一溜也有幾家小賣部,緊挨大門的店我們稱為一店,因為排在第一個。一店是我同學陳紅兵家開的,他爸爸似乎認識學校里的領導,所以有此資源下海經商。我們小學是市里數一數二的小學,生源充裕,加之九十年代初期,個體戶較少,所以陳紅兵家的生意極好。縱然學校后面幾個店也加入競爭,但要么東西不全、略微偏貴,要么店主幾易其人,我們小孩子認生,多數還是首選一店,即便一店有的東西貴于其他店,我們也愿意在那買,那個年代民風純樸,小孩子更是沒有多余想法,只是覺得買得多了是熟人了,就專情于此吧。
按說陳紅兵家是不窮的,可是他的樣貌與乞丐無異。從頭到腳,污垢明顯,衣服縫縫補補并不整潔,破洞跑線的毛衣像被老鼠啃過,牙齒極黃,常見黃色一坨的鼻屎在鼻孔處也不清理。整個人沉默極了,膽小老實,挨得近了能聞出全身散發的污濁氣,聽有的男生說,陳紅兵因尿急不敢在課堂舉手去廁所,總是尿在褲子里,然后第二天也不見換。更讓我們厭惡的是,他因課業不好,被留堂,然后忙于生意的父母差人來送飯,他經常不吃放于課桌抽屜,一放就是好長時間,散發的氣味令人作嘔,只得某天做值日打掃衛生的同學幫他拿出來扔掉,此時飯盆里已爬滿霉腐之菌,氣味嗆鼻。總之陳紅兵就是這么個特殊的存在。
后來聽人說,陳紅兵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母親過世早,現在一店里的老板娘是他的繼母。
我們常去買東西,都認識他的繼母。那是個比他父親至少年輕十歲的女子,不茍言笑,一看就很厲害,有時在她手里買東西,甚至不敢多問幾句,付錢即走。但架不住她是漂亮的,讓人總忍不住想多看幾眼,短發、皮膚麥色,眉目深遂,唇紅齒白,細長的金耳飾在頸脖間晃蕩,夏天喜歡穿著鮮艷的長裙,冷淡淡地坐那里,像個倨傲的黑美人。
她很少來我們班,有時老師要求見家長,常來的是陳紅兵的父親,那是個笑容滿面一看就很好相處的人,許是個體戶與人打交道多,為人處事自有一派。
關于陳紅兵印象最深的,是緣于某個早春的課后。
那天放學不能立即回家,因為當天我值日打掃衛生。現在想來那時的孩子真是不嬌貴,一個人打掃全班,將五十幾條凳子搬上桌、灑水、掃地,掃完地關好所有窗戶,再鎖好門離開。
那日放學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我開始將空位上的凳子放到桌上,及至最后剩下陳紅兵一人。我走上前說,你什么時候走,我要打掃衛生了。
他坐角落拿著白粉筆一下一下涂著他那雙臟漬累累的白球鞋,默不做聲。他是在為我們班參加集體歌詠比賽做準備,其實雖然是集體合唱,他幾乎從沒參加過,因為老師不會叫他去的,全班50多號人,少那么一兩個也沒什么影響,尤其是他。
我嘆口氣說,你不要涂了,叫家人洗吧,涂不白的。
沒人洗,他低聲說。我自己試過用肥皂,可是怎么也洗不白,他又說。
哦。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繞過他,繼續搬著其他位子的椅子。
停下來歇息,抹去額頭汗的時候,聽到他叫我:
——楊曉嵐,你知道老師上次講的那個白色的花怎么折嗎?你能幫我看看嗎?
我回轉頭,看著他拿著疊得歪歪扭扭的紙花,臉帶哀求的看著我。
只好走過去,把紙花拆開,壓平褶子,一邊疊一邊講步驟。
最后教他疊了三個,他才勉強學會。
我忍不住問,你學這個干什么。
給我媽媽。他答。
你們清明去祭祖的時候,要帶好吃的過去是嗎。他邊折花邊問我。
嗯,我爸爸會帶我們去鄉下的墳地祭拜爺爺奶奶,帶酒、水果,紙錢。我說。
可是我不知道我媽媽的墳在哪,也沒錢買東西怎么辦。他吸吸鼻子。
哦……我,我也不知道,要不你去問你爸爸吧。我突然有點不知所措。
我爸爸可能也不知道,從來沒見過他去媽媽的墳地看她。陳紅兵疊紙花的手指緩了下來。
此時似乎不太合適馬上離去,于是又問道:那你媽媽是怎么沒的。
“病了,治不好,就死了。”
“哦。你爸爸好像不喜歡你。”
“我有個弟弟,后來的媽媽生了個弟弟,爸爸照顧不過來。”
“不是的,我有個哥哥,我家里也是兩個孩子,我爸媽都能照顧得過來,你爸爸就是不喜歡你,他不是個好爸爸。”我就差揮舞著拳頭說。
陳紅兵咬著嘴唇不說話,頭埋得更低,繼續折紙花。
看他不接話,一時感覺過意不去,于是,我立即將學校向西走翻過大壩有一片楊樹林,可以將折好的紙花帶去那里燒掉的事告訴了他。
陳紅兵聽完重重點頭:嗯,那我要把想跟媽媽說的話也寫在這紙花上燒給她,我都快忘了她長什么樣子了,也不知道她在那邊還記不記得我。
這是我與陳紅兵做同學以來第一次說的最多的話,也是最后一次。那日我打掃完衛生,他已離開教室。我準備鎖門離去時看了眼他的位置,感覺他似乎沒那么令人討厭。
至于他到底有沒去楊樹林,將他疊的紙花燒給他媽媽我也沒細問。
自那之后,他與往常無異,依然蓬頭垢面的坐在角落,日復一日,像個沉默的棋子,原本應活泛的少年之眸,寫滿空洞。其實很多次,我想上前問問他到底有沒將紙花燒給逝去的媽媽,還特別想彌補那天的直言之過,想安慰他“你爸爸也許是愛你的”,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好像也沒這個必要。
陳紅兵空落落的心里,由內而外堆滿塵埃。
如今想來,孩童的眼其實是看不見悲傷的。即便當時看來孤苦無依,處境堪憐,年幼的身心承載著對逝去親人如山般厚重的思念,也不覺撕心裂肺,只因從未幸福過,便對悲傷習以為常。只要想起已不在人世的媽媽,就用笨拙的小手折一捧白色的紙花,寫滿稚嫩的話語“媽媽我想你了”“媽媽我又長大了一歲”“媽媽你怎么不到我夢里來呢”以排遣對母親的思念和眷戀。
如今,我也到了身為人母的年紀,深深懂得:一個失去父母呵護的幼童,于洪荒之世跌跌撞撞長大何其不易,需經歷多少冷漠與慘淡;那顆同樣幼小的心,又需歷經多少踩踏才可長出層層厚繭以回應命運的戲弄與不公。
在此過程中,最為驚心的,莫過于當青少年時期的叛逆裹挾著逐漸蘇醒的自我,不由地激烈清算過往的傷痛與種種怨恨,及至未來成年后的某一天因緣際會的當下突然豁然開朗,對曾經的一切給予原諒和寬恕。這跨越漫長時日終于到來的消解,想必是上天給予苦難者最大的獎賞吧,因為——
凡經此劫者,猶鳳凰涅槃,終獲新生;
凡歷成長者,皆迷津自渡,再世為人。
曾經的少年啊,也許你暗自度過了一段無比難捱的歲月,可是成長原本就是一場無明之劫。
唯愿此刻的你行船至岸,抖落滿身塵埃,午夜夢回之時,看到一串串潔白的紙花如蓮綻放,永盛馨香。
(寫於2017.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