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和蜻蛉,哪個才是學名與統稱?生物學的綱目繁雜可惱,我竟像要去破一個謎了。
也罷,二者叫法不同,到底都是一類,人喚什么,并不妨礙它們的好。讓我姑且混為一談,都作蜻蜓稱吧。
蜻蜓,是和蝶、鳥、花一樣,生來就該進詩畫曲賦去的。一如千百年前,小荷尖角棲的那只,與岱宗上盤亙的鷹,大漠里沉下的日,一并烙在堙遠的古冊中,把一面蓮池定格成江南映象,化為了小兒聲律啟蒙的初音符。
若以詞作比,停息時,那種羽翅平展的,是豪放派,體型粗大,飛行如快刀斬麻。那疊翅而棲的,體態嬌瘦,弱不禁風,便似婉約派。
過村里的夏天,我偏好婉約派。許是豪放派久在半空中快飛,飄忽無定的緣故。孩子對夠不著、看不清的事物,好奇雖濃,感情卻也自然淡些。
而婉約派則相反,不愛去高處,只在小塘草間低徊。與童年,增了許多的親近。
輕漾小翅,翩躚如標點。俯身探手,屏息凝神,拇指食指,只一拈,它就到了掌中。欣喜一回,放了,又捉,再欣喜一回。一個孩子逗著玩,也能混半天光陰。其間癡迷的,除了享受觸到蟲豸本身帶來的刺激,還有小小人類對掌握天地的最初的試探與確信,以及那份漸長的萬物隨我心的任性。
這類婉約派蜻蜓,顏色也是搭配調和得上乘。花青、胭脂、赭石,濃淡相宜。優雅地起歇來回,分明是一筆筆流動的墨痕,真是有說不完的風情。
許多年前的一個午后,烈日炎炎,蕉葉冉冉,勞作的人,都避開這最熱的時候,歇涼打盹去了,全村上下,置于迷夢中一般,異常安靜。只有我,蹲在屋前堰塘的碼頭上,看蜻蜓。
那是一窩小蜻蜓。數不清,細小如一抹抹光影,好怕一眨眼,它們就會被天光溶了去,再也難尋。全都是尾尖、腹背點點寶藍的模樣,哪里能分個你我。采擷那色澤的些許零碎也是好的呀!粼粼水面,星星水草,于它們,是舞臺。像搶食的鳥,斗艷的蝶,鬧成一片。
好一場無聲的戲文。年少的我在旁,看得簡直癡了。
它們在鬧些什么呢?我想得有些迷蒙憂傷。
這些異類生靈與我活在同一個世界,但又各自有天地。原來我一直是從一個國度踏進另一個國度,在六合大美中輾轉出入,卻暴殄麻木而不自知。遺憾啊!人類懂乾坤懂神明,卻無法懂一只蜻蜓的顧盼回眸,喃喃囈語。
那是我與自然的觀照與對視,是一回蘇醒,一番禪悟,一輪洗禮,一次觀道。從此,我對生命開始無限地敬畏起來。
豪放派的大蜻蜓,總是一派一往無前。
棲著,是極嫻靜的,如絹上一角的繡花。低飛時,跳脫著,直撲你的臉,避閃不及。高飛時,如雁翔晴空,引一段悠長的線,將歲月熨帖縫合。驀地,又會揮起利刃,以閃電霹靂的氣勢,向遠去,剪破一匹匹晚霞。
日本武士信仰蜻蜓,稱之為“勝蟲”,說的該就是這類蜻蜓——兇悍而輕盈。蜻蜓武士文化代表的一種明朗疏傲氣質和勇往直前精神,與日本昆蟲的侘、寂文化所傳達表現的幽玄情緒和物哀意識,恰是互補的。
千古歷史跌宕,一只小小的蟲子,在大和文化中恒占一席之地。“蜻蛉切”是日本三名槍之一,蜻蜓紋意預豐年祈愿,《日本書紀》里載,自第一代神武天皇始,蜻蜓便和領土、民族寓意相連。
蜻蜓平和前行的韌勁,心和力同往之,張弛有寸,永不退縮的品格,著實讓我亦嘆,亦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