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黃蓉本病中憔悴,此時一笑,如春花綻放,雙目熠熠生輝,田易晃了晃神,忙道:“不敢欺瞞幫主。這位姑娘見過的人都忘不了,又是回終南山,應(yīng)當(dāng)沒錯。”
黃蓉聽聞這個消息覺得身子瞬間好了一半。既然龍姑娘沒有去絕情谷,那襄兒一定無恙,只是她為什么不把女兒送回襄陽呢?這卻好生奇怪。她想了想捉摸不透,便放到一旁,反正沒走冤枉路,直上終南山便是。她謝過田易,便著他回去。
田易看著她有些猶豫。
黃蓉一挑眉,“怎么?有事?”
“幫主……”田易躊躇道:“魯幫主有令,若聞知黃幫主消息,即刻傳回襄陽。”
黃蓉微微一笑,“我既然找你來,自然想到這一層。”
“幫主……”
黃蓉頗感不耐,“還有什么?”
“郭大俠……”田易猶豫了一會,道:“郭大俠讓您回襄陽去。”
“哦…”黃蓉了然,又問道:“襄陽出事了嗎?還是郭大爺出事了?”
“襄陽戰(zhàn)事又起,郭大俠不得脫身,所以……”
黃蓉放下心來,“你盡管傳話回去,我已找到龍姑娘,事一辦完,即刻回返,讓他們不必?fù)?dān)心。還有事嗎?”
“沒有了。”田易行了個禮,“屬下告退。幫主如有吩咐,召喚屬下來便是。”
黃蓉笑笑點頭。
送走了田易,她再也按捺不住思女之情,即刻收拾行裝出門上馬。這幼女自出生就被抱走,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掛她,有沒有吃好,有沒有挨餓受凍,有沒有被李莫愁折磨,小龍女不會照顧孩子,有沒有給她換衣物。這般天寒地凍,若是在外面受了涼,她小小的身軀如何受的了!
最擔(dān)心的,還是她在李莫愁手里送了命,或者小龍女拿她換解藥,被那裘千尺泄憤傷了性命。那她就是代母受過,這黃蓉如何能置之不理?
郭靖心疼她,她心里清楚。可是為母之心,那十月懷胎的血肉相連,是當(dāng)?shù)挠肋h(yuǎn)不會明白的感受。讓她舍棄女兒,茍且偷生,還不如直接要了她的性命來的痛快。她既知女兒行蹤,再無猶疑,馬不停蹄的奔往終南山。到達(dá)終南山時,漫山遍野都是蒙古兵,半個山頭都在冒黑煙,蒙古軍源源不絕由北坡沖上山去。
她和全真教交情了了,不似郭靖那般淵源深厚。全真七子數(shù)次和她爹爹為難,加上年輕時被丘處機(jī)阻婚,楊過被送來全真也沒有好好教養(yǎng),后面惹出一連串的麻煩,對全真教實無好感,加之身份敏感,身子又未復(fù)原,若是和金輪法王他們照上面,別說救女兒,只怕自己也要落入蒙古人手中。見此情狀,悄悄繞到南坡,往山上行去。
郭靖在襄陽快要急瘋了。
襄陽戰(zhàn)事日緊,他無暇運功療傷,脅下總是一陣陣針刺般疼痛,一開始還能強(qiáng)行壓制,黃蓉出城之后,越發(fā)焦急,一邊拜托魯有腳廣發(fā)消息去找,一邊加緊處理軍務(wù)。田易的消息到達(dá)襄陽時,他正在城樓巡視,面色平靜,心里卻如油煎一般翻滾,恨不能立即插翅飛到終南山去。一步一步挪到城下,魯有腳迎面而來,看他面色不好,開口相詢:“郭大俠,你沒事吧?”
郭靖扶住他的臂膀,向他擺擺手,魯有腳這才發(fā)覺他腳步虛浮,趕忙用力撐住他,暗暗運功輸入真氣。好不容易回到軍營,進(jìn)入帳中,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倒下,胸中火辣辣的,口中滿是腥甜。魯有腳見狀嚇了一跳,趕緊扶他到床上躺下。
如此軍情緊急的當(dāng)口,魯有腳也不敢把大夫請到軍中,一邊給他輸入真氣,一邊思索對策。
郭靖得他相助,慢慢順氣歸元,胸口滯悶稍減,起身喝了杯茶,壓口中的血腥氣,這才張口道:“魯幫主,蒙軍最近動作頻繁,襄陽數(shù)日內(nèi)必有大戰(zhàn)。我需要閉關(guān)療傷數(shù)日,襄陽防務(wù)就拜托你了!”
魯有腳跟隨他夫婦日久,于襄陽防務(wù)稔熟,又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當(dāng)下義不容辭的接過重任,“郭大俠放心,日子長了不敢說,區(qū)區(qū)數(shù)日在下還頂?shù)淖 !?/p>
郭靖躊躇半晌,又道:“你已得到消息了吧?蓉兒到終南山去了。她憂心襄兒,要去尋李莫愁,若是尋不到還好,若是尋到了,以她眼下的狀況可是大大不妙。”
“郭大俠的意思是…”
“我本來想等軍情略緩時,將軍務(wù)暫托于穩(wěn)妥之人,那時我和蓉兒也都稍稍復(fù)原,便和過兒一起去絕情谷,一面找小女,一面給過兒謀取解藥。如今……”郭靖苦笑,“恐怕等不及了。只看接下來蒙古人如何動作再做決斷。依這幾日探馬所報,不出五日,蒙古人必來攻城。若勝,蒙古人不耐濕寒,必然退兵。若敗…若敗…那就聽天由命吧…”
魯有腳想想他們這些日子以來屢遭大難,深深嘆口氣,點了點頭。他看看眼前憔悴不堪的郭靖,心里暗道,幫主,你可千萬不要出事啊。
終南山的南坡甚陡,平時極少有人通行,荊棘叢生。黃蓉邊披荊斬棘,邊上山,沒走多遠(yuǎn),就遇到了三三兩兩背著行李包裹下山的全真教道士。黃蓉心中了然,全真教修道之人,性情淡泊,不把道觀山頭當(dāng)做必爭之物,保存實力才是正道。這般遇到了,卻不好當(dāng)做不知情,正想上前請通傳,幾個小道士已經(jīng)沖殺上來。
黃蓉愕然,隨即想到自己扮了男裝,又是蒙古人裝束,想必他們是把自己當(dāng)做蒙古兵一伙的。不得已抽出竹棒應(yīng)戰(zhàn),她功力未復(fù),用巧勁使個“絆”字訣,絆倒了前面幾個道士,忙道:“各位道長別誤會,我不是蒙古人,乃是丐幫弟子。”她知若是報自己名號反而讓人生疑,更生事端。
幾個小道士略略遲疑,有一個人大著膽子問:“你既是丐幫中人,為何做蒙古人裝束?又上終南山做什么?”
黃蓉拱手道:“小弟從襄陽而來,奉郭大俠黃幫主之命,求見丘真人。這裝束嘛,不過為行走方便。”
幾個小道半信半疑,卻也不敢不去通傳。黃蓉也不跟上,只在山坡上等候。全真教下山的道士越來越多,不多時看到丘處機(jī)郝大通等跟在適才幾個小道士身后下山來。
丘處機(jī)看到黃蓉時,微微一愣,“足下是……”
黃蓉“噗嗤”一笑,揭下臉上的胡子,拱手道:“丘道長,郝道長,兩位安好。”
丘處機(jī)與郝大通對視一眼,笑容滿面,“黃幫主性情一如當(dāng)年。不知上山來有何事?可是襄陽危急嗎?”
黃蓉笑容頓去:“我是來找龍姑娘的。她抱走了我們新生的幼女,我要去尋她要回。不知丘真人可曾見過她?”
此言一出,丘處機(jī)和郝大通頓時不自在起來。丘處機(jī)躊躇半晌,終于開口道:“黃幫主,實不相瞞,龍姑娘才被我們誤傷,如今我們也在找她。只是眼下情勢危急,不得不先避開蒙古人再說。不知黃幫主要去哪里找她?”
黃蓉聽聞小龍女受傷,頓時心提了起來,“丘道長,她傷的如何?你們有沒有看到她抱著小女?”
郝大通道:“這卻不曾。龍姑娘是一個人上山來的。”
黃蓉滿心期望霎時又落空。襄兒到底在誰手中?啊喲不好!她鉆了牛角尖,以為誰抱著孩子,孩子就在誰手中。可萬一她們把孩子托給什么人照料,那豈不又是下落成謎?
為今之計,只好先找到小龍女再說。黃蓉定定神,“無論如何,先找到龍姑娘要緊。不知那古墓要從哪里進(jìn)去?”
二人面露為難。
丘處機(jī)道:“黃幫主,你有所不知。當(dāng)年小龍女和楊過,不知為什么,放下了古墓入口處一塊封墓用的巨石,名曰斷龍石。斷龍石一下,本是自絕生路之舉,卻不知他們二人又從何處出的古墓。我們?nèi)媾芍恢湟徊恢涠@卻是幫不到了。”
黃蓉聞言心頭一片茫然。
這一重一重失望就快要把她擊垮了。她從襄陽出來到如今,完全是憑一股意念在支撐,如今和小龍女陰差陽錯,也不知要怎樣才能找到她。疲累漫卷而來,冷汗涔涔而出,眼前一花,死死拽住韁繩,扶住馬鞍,這才沒有摔倒。馬兒被她勒的生疼,仰起頭嘶鳴一聲。
“黃幫主!你…要不要緊?”丘處機(jī)精通醫(yī)理,甫一照面已看出她身子不妥,“現(xiàn)下山上都是蒙古人,卻不好請黃幫主上去歇息了。”
黃蓉緩過這一陣,搖頭道:“不礙事。我還是得去古墓走一趟。請道長指條道給我,尋不尋的到,只能瞧天意了。”
丘處機(jī)眼下也是萬事纏身,點點頭道:“那黃幫主好生保重。古墓的方位就在我全真教教觀的正北方山谷之中。現(xiàn)下蒙古人都在北面,還是稍緩再去。”沉吟了一下,又道:“龍姑娘也許并不一定回古墓去…唉,且看天意吧。”
黃蓉不懂他話中之意,但全真教道士來秉事之人絡(luò)繹不絕,也不好再細(xì)問,當(dāng)下牽著馬便告辭,沿著南坡上山。
她一路走,一路尋,繞了好大一個圈,避開上山的蒙古兵,到了古墓邊的水澤。水澤邊影影綽綽有個白色物事。走近一看,正是小龍女所用的綢帶金鈴,綢帶上斑斑血跡觸目驚心。黃蓉看到綢帶,又是喜,又是驚。喜的是終于有了小龍女蹤跡,驚的是她受傷這么重,可還活著?女兒又是否平安無事?
她在山中沿著古墓找了兩三日,始終一無所獲,亦無法尋到古墓入口。蒙古兵燒了重陽宮仍不解恨,連山上的花草樹木也不肯放過。疾風(fēng)吹勁草,火勢幾日不息,已燒到古墓跟前。
眼見無幸,萬般無奈之下,終于決定前往絕情谷一探。無論如何,只要龍姑娘活著,必然是要救過兒的。既要救過兒,必要去絕情谷。哪怕下山去問問丐幫她的行蹤也好。只盼望襄兒千萬在她手中才好,不然到頭來真是一場空了。
黃蓉閉上眼,想想小女兒慘死在李莫愁手中的情形。如果真遇到了這最壞的結(jié)果,她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面對靖哥哥?真能舍得下他嗎?也不知自己走了,他在襄陽城中該是怎樣焦急。襄陽現(xiàn)在戰(zhàn)事又如何?他之前受了那樣重的傷還未復(fù)原,若是再受傷,又當(dāng)如何是好?黃蓉心里一澀,哪里放得下!
她這幾日無心飲食,風(fēng)餐露宿,身上又隱隱發(fā)起熱來。她本不是一味沉溺傷痛的尋常女子,一日未見到女兒尸身,就一日不肯放棄。咬咬牙,扶著馬鞍站起,沿著山谷繼續(xù)往北。
郭靖將軍務(wù)托給魯有腳,閉關(guān)修行三日。他是越逢大事越有靜氣之人,之前關(guān)心則亂,嘔血之后逐漸平靜下來。襄陽還有一場惡戰(zhàn),還要出城去找蓉兒,要為過兒謀取解藥,還要找回女兒。他郭靖的性命還金貴的很,萬不能這般莫名其妙的折損。
三日三夜之功雖然不及七日七夜,倒也復(fù)原的七七八八。急著出關(guān)卻是因為魯有腳派人來告知,蒙軍開始有動作了。
他回房去沐浴更衣,打開柜子拿起自己的衣物,穿戴好了才想起來,這般合身竟像是他的衣物。衣物倒也罷了,他和呂大人身材差不多,這靴子配飾卻明明白白是黃蓉的手筆。
他知道府中燒的干干凈凈,還來不及置辦,蓉兒自己和郭芙換的都是呂夫人母女的衣物。怎么單單會有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