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看完兩部片子《追捕》和《引爆者》。院線選在同一天開始放映,不知是無意巧合還是有意競技,的確具有吻合度。
敘事主題相似。《追捕》來自著名的老牌逃犯杜丘先生,這一次也不例外,再次卷入陷害,躲藏亡命,然后反戈一擊。《引爆者》描寫一個卑微渺小的煤礦炮工,枯枝敗葉一般地被席卷進幫斗,被迫奪命。
影帝同臺飆戲。《追捕》由張涵予、福山雅治擔綱,一“匪”一警,惺惺相惜,就連片尾花絮的匪徒甲,出鏡的都是齋藤工;《引爆者》由段奕宏、王景春、成泰燊聯手,男人的戲份這么重,搭配溫柔一刀的還是余男老師。
人物有章可循。潛在的都是三股勢力,亡命者處境日益艱難,前有代表正義的警察,后有趕盡殺絕的黑幫,每次都要狂亂自救,絕處逢生,還好身邊總有一個值得信賴和依靠的紅顏知己。
但我相信,每一個看完這兩部電影的人,觀感和心情都不一樣。
《追捕》在日本的大阪,風景如畫,幾盡旖旎,用來比拼的都是豪車游艇馬群,全程輕松無刺激。壞人很壞,心眼壞,行為壞,但是不嚇人,看這樣片子安全系數極高。追捕的格局早早的就已然形成,律師、警察、企業家的職業身份是一種安全保證,反正離得很遠,沒有代入感,部分或者全部地解除了觀影的存在危機。
《引爆者》就有點不安,從段奕宏扮演的礦工趙旭東深入幽深的煤礦開始起已如坐針氈,那些小小的刺瞬時間就從四面八方冒出來,你要告誡自己,這才剛開始,未知的黑暗之旅一定是想不到的。拍攝地在山西大同,粗礪破敗,混亂骯臟,這樣的小城鎮再熟悉不過,就算你不是曠工,不用下礦挖煤,沒有黑幫上門,還不一樣活的渺小卑微,命如草芥。影片把這樣的不安極盡所能地推向極端,在逃亡的第一維度下,開始構筑兇殘人性和黑暗權力的敘事母題,使不同維度的亡命疊加起來,以開拓可能展開的其他維度。
《引爆者》很直觀的感受有三:黑暗、兇殘、虐心。
這樣的電影看下來不舒服。語言和肢體的外在行兇,看得見摸得著,毫無疑問是暴力,還有一種更大的暴力是被卷入金錢或權力的秘密爭奪,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受困的野獸,抵達微觀權力的黑暗邊界。
趙旭東就是一個炮工,精通火器制作,但是老實本分,對命運沒什么改變和主宰的抗爭與欲望,只是逆來順受,所以他無知無能地坐過三年牢。從有人在他例行的炸礦材料中兌入汽油造成引爆開始,他就完全置身于黑暗的巨手之下。礦難,死亡四名礦工;自己入井調查發現真相,主謀被煤礦老板溺死;剛被老板要挾陷入兩難,老板又被對手雇傭的自己兄弟炸死,炸藥的配方還是他給的。即使是最后跟成泰燊扮演的黑幫老大程飛撕臉火拼,也不是因為有了直接矛盾,程老板沒興趣專門對付趙旭東,只不過碰巧又撞進去了,雖然是個閑筆,一樣要被滅卒。
每一次出事,都跟他沒關系,但都在現場,更何況以前還坐過牢。就憑著這一污點事實,公力救濟的大門幾乎已經封閉。曾經的牢獄生活成了他的啟蒙老師,讓他知道不能相信別人,不能指著有人會來救你,不能把自己的命輕易地交出去。這是他亡命之旅的直接起點和邏輯起點,也是他選擇亡命天涯的生存感知,看起來脆弱單薄,卻是無可撼動。
如果不是還有蕭紅這個女人,趙旭東也就跑了。余男扮演的蕭紅,是趙旭東的另一面孔。
趙旭東也不是什么孤單英雄,慫的要命。他本來也無意復仇除暴、濟世安良,只要活著就行,正常的活著,安靜的活著,悄悄的活著。礦難后被帶到老板跟前,腦袋一懵,雙腿一軟,撲通就跪下了;看到安全主任被老板溺在水缸,既沒有救人的能力也沒有拯救的意愿;看到自己老板被炸的面目全非,掉頭就跑,能跑多遠是多遠;你們老板之間弟兄之間愛怎么斗都行,我看見了也跟沒看見一樣,保證守口如瓶,爛死肚里。他對總把他當做擋路棋子準備干掉的老板們說的最多一句話就是:你行行好,放過我們吧。這不是權宜之計,不是掉包以拖延時間,不是為了醞釀更大的陰謀,都是真心的,發自肺腑。而黑暗沒有概念和邊界,除掉你不需要理由,放過你才需要理由,沒有人有時間有精力有善惡觀念去為你尋找理由。
在這樣的一部片子中,也感受不到趙旭東和蕭紅的愛情。他們之間的關系簡單直接,不饒彎子,床上動作兇猛粗魯,沒有浪漫,趙旭東也許還沒有完全明白,蕭紅早就認定了這就是自己的男人。在趙旭東萬事俱備,幾乎已經脫逃的時刻,蕭紅跟他說懷孕了。電影中用了一個必須的慣常的動作,已經打開的車門又嘭的一聲被重重關上,接著說了一句最經典的臺詞:“你想咋樣。”當時,影院里的觀眾哄堂大笑。這是一句每個人心知肚明、不言而喻的臺詞,或英雄或狗熊的男人在這時統統被打回原形,無所遁逃,還帶著一種孩子做錯事情后的無辜。
是啊,應該咋樣。趙旭東再慫,在自己的女人跟前不慫。他的絕地反擊都是因為你們老拿他的女人做文章,害她綁她弄死她。放開蕭紅,咋樣都行,讓擔罪就擔罪,讓越境就越境;不放蕭紅,那就魚死網破。這位民間的諾貝爾,自制武器彈藥,背著導管按著遙控,一次次返回戰斗現場。最大的悲劇來源于生存本身,真實的生活被囿于一段極其狹窄的時空,籠罩在巨大而緊張的緘默中,生與死,愛與恨,得與失,成與敗都顯得那般廉價,無足輕重,只有孤獨疲憊,兇殘黑暗,還有脆弱而寶貴的憐惜溫情混雜在空氣中,吸入體內,自行消化分解。
詩人流馬寫過一首詩《西瓜為什么自殺》,很像這部電影,詞句都有諸多的暗合:“但西瓜,是天生的恐怖分子/你無法排除所有西瓜/一夜之間全部自爆的可能/到底是什么力量/在催動西瓜自殺的決心/深夜瓜棚里的主人/高懸于瓜葉間的竊竊私語/不得不有枕戈待旦的驚悚/卻沒有任何對策”。當一個人一個群體面臨生存的本質性焦慮時,就連他的自殺也是具有毀滅性的,他們必須“由內而外的引爆自己”。
比起《追捕》,《引爆者》完整地構筑了一段絕境的產生和發展過程,有合理的地方,也有荒誕的帶過,但有一種虐,這種虐首先是主創在構思和實現過程中的自虐。要是讓我在這個劇組,殺青之后至少得緩幾個月,好好曬曬太陽,喝喝清水,曝曝霉菌,直到讓自己看到灰塵微塵都能感到開心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