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年,初中三年級。上的是寄宿學校,每周回家一次,帶衣物和干糧。
學校離我的家十幾里,平原地帶沒有山,可是上學的路大部分在半丘陵似的的溝溝里走。
那里有一個小村落,被大片的莊稼田圍著,安靜又孤獨的樣子。
沒有伴兒時,走著走著,就會害怕。
這一年的初夏,小麥的殼已被頂滿。幾個毒日頭下來,大片的麥田就變成了金黃色。
一個傍晚時分,我,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懷著忐忑的心匆匆地從這里經(jīng)過,無論是累或渴都要忍著,不敢停留。
害怕天色晚遇到壞人,更害怕那條黑黃色的大狼狗。
按說那條狗應該對我很熟識了,每周都要從這里過一次呢。
可是它記性并不好,每次還是要對我狂吠一番才罷休。現(xiàn)在想來,它那樣叫喚,也許是想向我這個老熟人討些好吃的,比如說零食什么的。可是我的書包里除了換洗衣服,只有一大玻璃瓶俺媽腌的芥菜絲,差不多夠我吃一周的。有時也帶饅頭,也是一周的量。根本沒有它的預算。至于零食,那時小賣鋪里只有炒花生和葵花籽,我們很久都吃不了一次,哪里可以滿足它的欲望?
不過后來我知道那狼狗為什么每次都恐嚇我:因為我十分害怕它,它一叫喚我就以為它要咬我,我怕被它咬死。所以每次我都用別人教我的絕招,那就是看它兇時,就作勢彎腰撿石頭,它每次都以為會被我的石頭擊中,于是倉皇逃竄。哈哈,它也怕死!
就這樣,我們結了仇。
可是,這一天,跟哪天都不一樣。
經(jīng)過一個院子時,收音機里正巧放出來一段歡快清新的女聲小合唱,那種輕輕巧巧的唱法、明快的節(jié)奏,我從來沒聽過,就好像那唱歌的人在我的左邊、右邊,右邊、左邊來回的跳;不光是跳,還老是想拉住我的手,要我跟他一起跳一樣。
我的心都跟著旋轉開了。
那時,我們的音樂素養(yǎng),僅限于學校的音樂老師一學期教的幾首歌,其他的,便一無所知。好在,我們的初中是遠近有名的學校,不但在初中設有音樂課,竟然還有專業(yè)的老師,教我們認識了蝌蚪樣的五線譜。這在當時已經(jīng)是很新潮很了不起的了。
我十分十分喜歡這個旋律,身體仿佛要變成小鳥,飛起來。
那天,狼狗沒出現(xiàn),我竟然可以站在那家的墻外,安穩(wěn)地把美妙的歌曲從頭聽到了尾。為此,我在心里念了很久那狼狗的好。
就這樣過了幾周,又一天的晚上,班主任讓我去送作業(yè),送到老師住的平房區(qū)。那時老師們并沒有集中辦公的地方,都在學校為他們安置的、可以叫做“家”的一間小屋子里批改作業(yè)。
來到老師門外,聽到老師和他愛人在吃飯,屋里點著蠟,光線昏暗;收音機開著,播著評書。
你猜不到我有多幸運,就在我走近時,評書恰巧收了尾,接著播放的是一段音樂。竟是我前不久聽過的、一聽就想跳起來的那首歌!
我簡直有些雀躍了,一直以來,那歡快的感覺總在心頭縈繞,從未離開、從未遠去、從未消失、從未忘記。
老師的門上掛著竹簾,昏黃色的光從簾子里透出來,甚是微弱。
我不做聲,悄悄站在門外,什么也沒打斷,任那伴奏的手風琴聲在空氣中肆意流動。
因是晚上,旁邊菜園子有夏蟲的啁啾,越發(fā)襯托得四周安靜之極。這使得手風琴的聲音熱烈而昂揚,清晰而悠長;營造著濃濃的喜悅,也突然使人感受到深深的憂傷。
這是我第一次,聽出了歌里的憂傷。
從此,這歡快又憂傷的情愫在心底悄悄隱藏。
不知什么時候,就似似乎乎地學會了開頭幾句。可我特別想知道它叫什么歌,也特別想知道歌詞的內容。我問過的人,都說不知道。我也不敢確定我唱的準,怕自己唱的閃腰岔氣的被人笑話,所以沒膽量問老師。再說,畢業(yè)考試在即,老師要是知道了,少不了一陣叨叨。
學校大門的兩邊,教室的山墻上,有兩塊超大的黑板,每周都要換一版內容。那是學校的臉面和窗口。
一天下午,輪到我們組出板報。那時我們個頭小,寫最上面的字,都要站在桌子上才夠得著。我們拿著橙黃色的、大大的三角木尺,在那里打格、劃線,像個嫻熟的木匠。
巧的是,校長那穿著時髦的女兒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她是這個校園里唯一穿過裙子的女性。把我們都眼饞的不行。
校長夫婦都是教師,都擔課。那時的教師真的是負責、敬業(yè)又樸實。
校長夫人教地理,但是兼著教生理課。那時候已經(jīng)有生理衛(wèi)生的教材,可是沒人愿教,再說男女生混著上,都不好意思聽。而我們是住宿學校,女孩子剛入青春期,一連發(fā)生各種不會打理例假的糗事。于是校長夫人接下這個重擔,自編了一套實用教材,找到一間庫房做教室,專門為女生講生理衛(wèi)生。
校長和夫人一點架子都沒有,見到我們像見到自己的孩子那樣,眼里閃著光,透著博大的慈愛。有時還拿出好東西讓我們吃,我們都有點受寵若驚,甚至懷疑他們是一對兒狼外婆,保不齊對我們有什么企圖。
校長夫婦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還小,但三個女兒個個拔尖,聽說都考上了大學。那年頭,一個普通高中的升學率不超過百分之五。
這天經(jīng)過的,就是他們的小女兒,聽說考上了師范,會唱會跳,長得很大方,尤其愛笑。我們并不常見到她,但她只要跟同學們碰面,無論認不認識,都打招呼。
看到她,像看到了救命稻草。還是因為那首歌!我心里想,她一定知道那首歌!
她并不認識我,如果說對我有印象的話,就是那次我偷摘花壇的花,被校長耐心教導時,她從旁邊側身經(jīng)過。
但我知道她熱心又熱情,在她眼里,認識不認識的,沒有區(qū)別,態(tài)度也不會有二致。所以無礙。
我從桌子上跳下來,向她跑過去,邊叫她名字邊去拉她自行車后座。她停下來,回頭看我,帶著笑,問,有事嗎?
我說,有事請教你。就是有這樣的一首歌,是這樣唱的,說著我就唱了起來:滴滴噠噠噠噠~~滴滴噠噠噠噠~~
唱完就問:你告訴我這是什么歌?歌詞大意是什么?
她“咯咯咯”地朗聲笑起來,是被我那副急切憨傻的樣子逗笑的。
她果然是見多識廣的。她說,那歌的名字叫做《紅莓花兒開》,是蘇聯(lián)歌曲。歌中唱的是情竇初開的少女有了心上人,卻羞于表白只能暗暗思戀的故事。
她說看來我是真的喜歡這首歌,她決定送給我一個驚喜,就是:幫我找到歌譜和歌詞。
這真是天大的收獲!
晚自習時,就收到她的驚喜:借來的一本歌書。
那歌詞里說:“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看了前兩句,臉已經(jīng)紅到了脖子根。這,這,這,也太開門見山了吧!還有那句:“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長....我的心上人兒.......”按當時的年代,這簡直就是黃色淫穢讀物!
抄的時候,最怕被誰看見,左遮右擋的,還怕將來被老師逮著成為“莫須有”的罪證,于是把所有敏感的句子都轉換為拼音,并且連筆得很,只讓自己認得。
我費了半只蠟燭,把譜子和歌詞盡數(shù)抄了下來。我想,等我攢夠了錢就買一只口琴,照著譜子吹個爛熟。
自己這般遮掩,也是心虛。因為我有個青梅竹馬的男生朋友,因為我們經(jīng)常坐同桌,又關系融洽,所以招來不少嫉妒。那時的孩子,對異性產生了興趣,可是又被壓抑著無力疏解,于是總有人愛編排故事,拿別人開涮。我和我的青梅竹馬也是被編排的對象,并且很熱門,各種版本的都有。
其實,我們也不過是對過N次慌亂的眼神。因為過于慌亂,實在記不清到底是五次,還是五十次?
僅此而已。
可是那歌詞中一提到少年,偏偏就想到了他。心虛啊心虛!
那詞譜得來的這么不易,斷然不能落入“敵手”!
我決定把它藏在包著的書皮里。并決定隔幾日就換本書皮來藏。
一直等到畢業(yè)考試前夕,學校要我們把所有書本物品行李整理好,讓家長來帶走。回家休息兩三天,就各自到考點進行考試。結果發(fā)現(xiàn)我的詞譜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翼而飛”!
一定是有人故意使壞,我逐一查問,結果一無所獲。我氣的在教室里大哭起來。同學就問是什么樣的東西,上面到底寫的什么。我只說是抄寫的一首詩,但是不說是誰的、什么詩。哭到最后就有人煩了:不就是抄的一首詩么,又不是情書,至于嗎?
現(xiàn)在想來,一定是我藏來藏去藏出了水準,連自己都找不到。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碰到了知音!
仔細看看,哪一種結局都不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