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能為你做的,只有撐起黑傘

1.

下午兩點的陽光熱情的嚇人,它們緊緊擁抱著嚴肅的深綠色樹冠,融化在清清涼涼的觸感里,一絲一絲從交錯的枝椏間流淌到紅黃相間的石磚上。

大白半瞇著眼睛在樓宇門前的水泥地上納涼,那里正好不在太陽的控制范圍內(nèi)。熱烘烘地風突然鼓著腮幫子吐出一口氣,把遮擋了太陽的那塊云吹到一邊,大白的半個身子都暴露在陽光下。它對這不打聲招呼就出現(xiàn)的陽光很不滿意,胡須以恐怖的頻率顫動著,猛地睜大眼睛,懷疑地看著一直蹲在它面前的人。那個人和它一樣,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陰影里,見她沒有移動身體的意思,大白也懶得挪地方了,只要安靜等著下陣風把云朵吹回原位就好了。

“大白當初一見你就跑,現(xiàn)在都不想理你了。”凌波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她走路一向無聲無息,即使走在燒焦的木柴上也沒有畢畢剝剝的聲響。

“是啊,那我就把它整個抱到太陽地里,你說它會不會氣的撓我?”白晨抬起頭,同時用手擋住左眼,右眼瞇成一條縫,“或者找她的相好,半夜來我家窗戶底下叫春?”

“春天早就過了。”凌波向右跨了一步,擋住刺眼的陽光。

白晨揉揉眼睛,嘿嘿一笑,把掛在下巴上的口罩拉到鼻梁,整張臉只露出一雙清澈的圓眼。她小腿一用力從地上彈了起來,凌波跟著她彈跳的速度抬頭,又跟著她下降的速度低頭,最后視線停在她的頭頂,也就是凌波肩膀的位置。

“謝凌波,你剛才好像逆光出現(xiàn)的偶像劇男主啊!”

“切,你愿意當女主嗎?”凌波歪歪頭,“你今天沒穿增高鞋啊。”

“正好凸顯你這個傻大個!哈哈!”

凌波對白晨感到愧疚的原因之一是她的交友動機不純,當然啦,白晨不是富家女也不是萬人迷,凌波也不會因為白晨是否有錢有權(quán)而和她交朋友,凌波看上的是她的“差生”身份。

凌波不喜歡學習,但是媽媽天天說年輕人必須對自己負責,所以她還是硬著頭皮啃書本。她越是想扮演一個好孩子就越好奇“壞孩子”的生活是什么樣。他們看起來有講不完的笑話,吃不完的甜品,看不完的電影,等等等等。總之他們的生活更精彩,這種充滿驚喜和不確定性的生活方式像巧克力一樣誘人,凌波不知道要有多強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去品嘗。其實凌波不去嘗試的理由是她知道自己吃不起,它太昂貴了,一不小心就要賭上整個青春,還是學習這種無味茶更適合她那容易惡心的脾胃。后來,凌波找到了滿足她好奇心的方法,也就是和一個“壞孩子”交朋友,白晨就是個不錯的選擇。

白晨是倒數(shù)前十名的常客,不是她自我放棄,只是有的人不適合走學習這條路。凌波最討厭聽班主任說這樣的話:“努力都不一定有收貨,更何況你不努力!”。“努力”是個多么抽象的詞匯啊,凌波支持的說法是:“人各走一經(jīng)”,所以才會有人邊讀高中邊學美術(shù),學播音,學表演。有興趣有天賦,去學這些有何不可?可是老師學生家長中有很多人看不起藝術(shù)生,覺得他們滿腦子只有玩樂和花錢,覺得他們是精致卻廉價的花瓶。他們認為好學生就應(yīng)該考上985或211,覺得進大學,進名字里面掛著北京的學校才不費這十多年的寒窗。不過,就算藝術(shù)生考上了中戲央美,凌波覺得他們還是不會改變對藝術(shù)生根深蒂固的印象。

凌波不聽這一套,在某次模擬失利后她仔細分析自己的優(yōu)劣勢,她真的不是挖掘機,實在是挖不動數(shù)學這塊寶地了,如果學編導,一是她有興趣,能寫愛看,二是她文化課在普通藝術(shù)生中占優(yōu)勢,高二去學編導的多得是,他們班就有好幾個了,不過最難過的關(guān)還是她媽媽那里。后來她又鼓勵白晨去學播音,因為白晨如果走文化課連二本都夠不到,但是白晨對這個意見只是一笑置之。

“為什么?你外形甜美,聲音條件好,夠自信,有氣場,文化課確實要加把勁。你看,單憑文化課你吃虧,如果走藝術(shù)會考得更好的。”

“謝謝你幫我想出路,但你忽略了一點,我沒錢啊。走藝術(shù)要多少錢你算過嗎?誰供我啊?”

“是哦... ...真是,哪哪都需要錢!”

白晨看凌波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張了張嘴,又把到嘴的話憋了回去。她嗤笑一聲,擂了凌波一拳,瞇起眼睛看著凌波高高抬起的下巴尖,“我說你啊就別想那么多了,你沒發(fā)現(xiàn)大家一聽說你要走藝術(shù)一個個都阻止你嗎?還有你那神一樣的媽,嘖嘖嘖,你就別琢磨這事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好學生有好學生的路,我有我的路。”

“哎呦呵,您老什么路啊?”

白晨還真破天荒的仔細想起問題來,過了幾秒她勾起嘴角,凌波忽然有種錯覺,她從那雙孩童般干凈的眼睛里看到了烏鴉。黑壓壓一片的烏鴉,不吵不鬧,振翅頻率一致。

“你覺得我說陽關(guān)道好呢?還是獨木橋好呢?”

2.

凌波有的時候特別不理解那種沒人給錢還到處罵人的噴子,你沒有經(jīng)歷過人家經(jīng)歷過的,也體驗不了人家體驗過的,那你憑什么拿著記號筆給人家做記號?憑什么你覺得人家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

惡劣性格的形成是有原因的,比如白晨,確實有點喜怒無常,也因此容易招來惡名,而罵她的人大多是外班的女生,白晨不在乎這些,她覺得愛她的人自然會愛她,可凌波忍不了。那是凌波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別人動手,她手上沒輕沒重,更何況還沒有經(jīng)驗,要不是有白晨認識的哥哥擺平,那梨花帶雨的女生還不得頂著一張腫臉鬧翻天?

“我就是聽不下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說你。再說了,我甩巴掌的時候你怎么不拉著我啊?我還以為你會拉住我呢?”

“誰知道你個慫貨還真會打人啊!她們愛說說去唄。不過也是哈,你說說我,接發(fā)、染發(fā),一剪剪成個小子樣還買假發(fā)套帶,要是我看到這樣的女的我也罵她瞎造亂造不要臉。”

“我這也算人生第一次了,要是還有下次,我就找個沒監(jiān)控,沒老師,沒目擊者的犄角旮旯... ...”

白晨朝著凌波的背擂了一拳,“差不多得了啊你,別給自己找麻煩,乖乖女就應(yīng)該好好學習天天嗨皮!有本事你揍罪魁禍首去,你要是能揍他,才算是給我解氣!”

凌波表示不可能。

所謂罪魁禍首就是白晨的父親,他是一個虎狼一樣的父親。不是說家教嚴苛,說的是根本不把女兒當女兒,反正凌波這么認為。

凌波去過一次白晨家,為了幫她把宿舍的床品扛回家。

那是由四棟掉漆的舊宿舍樓組成的家屬區(qū),離凌波家小區(qū)不近不遠,一條街的距離卻是天壤之別。凌波看見這居住環(huán)境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好在沒讓白晨看出來她對這塊區(qū)域的失望。她們大包小包地走過塵土飛揚的黃土地,走了二十多級發(fā)著霉味的臺階,進入了空氣濕涼的兩室一廳。有人的地方空氣是污濁的人肉味,到了白晨家,凌波體會到了什么叫冷清。家里還有雞蛋,白晨給凌波做了點方便面。

這個家的一家之主是個很難讓人尊敬的男人。他自己是個平凡的工人,在一個瀕臨破產(chǎn)的廠子工作,他不僅沒有拼命謀生撐起這個家,還吸煙酗酒打孩子。

這個家的女兒白晨,她的愛美之心覺醒的比其他女孩都晚,連凌波都想起來扎辮子了,她還是一頭利落的短發(fā)。

可能是平常對女兒的關(guān)注太少,這個父親想要彌補孩子,就頭腦發(fā)熱想要為她做點什么,結(jié)果在他和女兒同桌吃飯時被那頭及肩的頭發(fā)刺激到了。

那個周末學校照例給半天假,白晨特別開心,比普通放假都要開心。

凌波隔得老遠大喝一聲才喊住正要奪門而出的白晨。

“你今天干嗎走這么急啊?晚自習還來不來啦?”

“不來老班不得訓死我啊?嘿嘿,我爸中午給我做紅燒肉!啊!想想都高興,我還記得那味道呢,人間極品啊!”

凌波聽后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什么叫“還記得那味道”?你爸是有多久沒給你弄菜了?她還想到了“鴻門宴”這三個字,但是看白晨那么陶醉的樣子,她也不掃興了。

白晨像只剛出籠的小雞大力揮了揮手,蹦蹦跳跳的消失在走廊拐角。

“她爸爸今天瘋了吧?”凌波掰著手指頭算了算日子,離考試不近,離上次考試很遠,嘖嘖,不是考試,她爸還能為了什么關(guān)注白晨一回呢?算了不想了,一家人吃個飯還能出什么岔子嗎?

通常周末晚自習前有半個小時是凌波的吐槽時間。她媽媽就像養(yǎng)成習慣一樣到點就訓孩子,恨不得整棟樓都知道她家閨女有多垃圾。導火線往往是凌波臨出門的時候找不到鑰匙之類的小物件。

這次凌波提前收拾好東西,巧妙地避開了媽媽連珠炮似的訓罵。她提前來到學校擺好一會兒要做的題,坐到白晨的位子等她。

“今天白晨一定是紅光滿面吧?”凌波喜滋滋地想著,在見到掛彩并且遲到的白晨之前。

白晨沒有化妝,膚色黯淡無光,臉蛋上是不正常的黑紅,眼皮像墜了千斤頂一樣無精打采地耷拉著,乍一看只能看到黑眼珠,白眼球被那兩粒黑色擠得看不清了,她的頭發(fā)也沒有打理,發(fā)尾亂七八糟地卷著,像從豬窩里和豬仔們打過滾一般。沒有認真上自習的同學都發(fā)現(xiàn)白晨不對勁,她那個吊兒郎當?shù)耐腊座i也察覺到氣場不對,在她踹開椅子泄憤之前替她把椅子拉開,做了個請坐的手勢。白晨把書包重重地甩在桌面上,一屁股坐下。白鵬見她坐好了立馬湊上去搭話,看那表情大概是在講一些不好笑的冷笑話,白晨無動于衷,像個拖線木偶。白鵬見白晨一點反應(yīng)都不給只好惺惺地坐回去,一團廢紙正中他的后腦勺,他一看那滿是算草的紙就知道是謝凌波。他回頭扁著嘴,指了指白晨,然后搖搖頭。凌波嘆口氣,比了個OK的手勢。

一下課白鵬就給凌波讓出了位置,拍拍她的肩膀,讓凌波覺得自己被委以重任了。

“吃的怎么樣?”

“垃圾。”

“為什么?”

“我因為頭發(fā)挨打了。”

凌波擰起眉頭,身子往前傾了傾,“頭發(fā)又怎么了?”

白晨抬頭看天花板,眼白露出來了,眼角紅紅的。她瞳孔一縮咣咣咣地踹了三下桌子,抓狂地哇哇叫了幾聲,接著長呼一口氣,凌波就那么看著她。

“頭發(fā)惹你爸了?”

白晨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又忍不住踹了一下桌子,“他說我這頭發(fā)太長讓我剪,我說我不剪,我同學都留頭發(fā)了,他就急。說我下賤、浪蕩,天天就知道搗騰頭發(fā)勾搭男的,我就是個雞。我哪有這么大本事?還是雞?這么抬舉我還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你爸怎么這么說你啊!”凌波真想不到還有用這種上不得臺面的字眼罵自己孩子的,她覺得胸口有團火在燒,她也想破口大罵,可是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先安慰白晨,她不能再煽風點火了。

“你也別生氣了,我也是挨完罵出來的。”

“你那個和我不是一個性質(zhì)。”白晨擼起袖子,露出紫紅的傷痕,“棍子、巴掌、皮帶,臨出門還賞了我一臉拖鞋!”

凌波想到了自己挨打的場面,通常只打臉。

“白晨啊...?...”

“呵。”白晨冷笑一聲,蹭地一下拉下袖子,凌波好像感覺到那條手臂在燃燒。“隨便吧,反正這么多年了,也就這樣了,他愛怎么著怎么著吧!”

凌波也說不清她是什么心情,同情?痛恨?心疼?好像都不是,心里很空,腦里很空,眼前的白晨也很空。那是凌波第一次意識到,對于白晨,她有多么無能為力。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抬手拍了拍白晨的背,燙手。

“你媽不是挺支持你留頭發(fā)的嗎?你留長了一定很像你媽媽。”

“是,她支持。但是我爸揍我的時候她從來不攔著。”

幾天后白晨買了個假發(fā)套,頭發(fā)也剪到了耳朵以上,一秒回到初中時期。

白晨滿血復(fù)活,白鵬做事也開始不顧后果起來,和以前一樣和白晨鬧著玩。在放學后人流量最大的停車處,白鵬成功從背后偷襲了白晨,并且一把摘下了她的假發(fā)套。

這下全年級都知道白晨買假發(fā)了,這在學校算是頭一份。當一個人做了別人沒有做過的事,他要么成為人們口中稱贊的“吃螃蟹的人”,要么和白晨一樣遭受流言蜚語。白晨放了白鵬變速車的氣,凌波語重心長地對白鵬進行了一番說教,但是“假發(fā)事件”的影響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

“其實我對白鵬也沒有那么那么氣。”

“他啊,就像個拉女生辮子的小學生。”

“哈哈,沒辦法啦。都說人言可畏,那些碎嘴子真讓我長了見識,不過優(yōu)生謝凌波一出手絕壁把他們震住了!”

凌波翻了個大白眼,“你啊!反正別買假發(fā)套了,大夏天的不捂得慌啊?”

“哎呦,怕什么嘛?”

就這樣,白晨一直帶假發(fā)套帶到了暑假到來,不過他們這群準高三要利用假期來補課,八月底才放三天假,開學那天白晨沒來,第二天沒來,第三天沒來。

3.

人在眼前的時候不覺得什么,不在了思念就像水葫蘆一樣瘋狂生長。

老師說白晨請了一周假,在凌波心里這叫人間蒸發(fā)。

她電話不接,短信不回,QQ上凌波都炸出99+了也沒回應(yīng)。這些反常現(xiàn)象讓凌波忍不住發(fā)揮想象,白晨會不會出車禍了?她騎車子總是風馳電掣。白晨犯胃病了?不對不對,那也不至于歇一周啊。白晨家里出事了?嘶,那一畝三分地上一家三口普普通通,也不會搞出什么事情吧?我去,不會她爸又揍她了吧?她還翹了一節(jié)晚自習去白晨家敲門,沒人回應(yīng)。

“你就別瞎尋思了,等白晨來了你再問問嘍。”

“就是的,你看你都要把窗戶盯出洞來了。”

凌波伸了個懶腰,一手攬了一個獨立團(凌波的朋友圈子叫獨立團)少女,“好嘛好嘛,我這不是擔心她嗎?”

“白晨啊總是讓人擔心。”

“一個星期忙馬上就過了,咱們就做好準備迎接大白吧。”

“噗哈哈!大白?”

凌波想起了那只壞脾氣的流浪貓,白晨給它起名大白。大白的行蹤無常,但白晨出現(xiàn)的時候它就會碰巧出現(xiàn),趴在樓宇門小憩。凌波每次看到他們都覺得是在看人照鏡子,鏡子里的做著簡單模仿,鏡子外的盡覽世事無常。

凌波慌慌張張地跑下樓,她媽中午沒回來,她手機又忘記定時,結(jié)果她不小心睡過了一節(jié)課。

“我的媽,大白你怎么來了啊?我不跟你說了,保佑我不被教導主任抓吧!”

大白像看蠢貨一樣看著這個自說自話的人類,喵嗚喵嗚叫了兩聲,翻了個身,把雪白的腹部晾在太陽下。

“喲,今天不怕曬啦?”凌波跨上電動車,趴在車把上看著四腳朝天的大白,“我得多愛你啊,都遲到了還特意跟你說了這么多話。”

“喵嗚--”大白閉上了眼睛,打了個滾,又滾到陰涼地里了。

凌波覺得門衛(wèi)大爺是天使,只要不是風頭緊,他都會把遲到學生放進去。

“謝謝大爺!”凌波不好意思地笑笑,“您今天看見白晨了嗎?”

“來了來了,你倆孩子今天都遲到嘍,趕快去上課吧!”

凌波應(yīng)了一聲,把書包夾在胳肢窩,在教導主任鷹一樣的目光下大義凜然地走進教學樓。她特意把車子停在校門外,不推車進來基本沒人看得出她是遲到的。

一進門班里的氣氛就不太對,也許剛才老班發(fā)脾氣了?還是有人打起來了?課間不是應(yīng)該嗡嗡地腦仁疼嗎?凌波疑惑地掃了教室一圈,沒看出個所以然。

白晨正趴在桌子上睡覺,一只腳踩著桌子的橫梁抖著腿。凌波把書放下,掏出早在書包里準備好的棒棒糖,興沖沖地向白晨走去。沒走幾步她的袖子就被人死攥住,她一個重心不穩(wěn)就歪到旁邊的座位上。

“你干嘛去?”

“你才干嘛嘞!拉我干什么?”

“你想去找白晨嗎?不許去!”遲蔚瞪圓眼睛,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凌波半張著嘴,向白晨的方向瞥了一眼,“瘋了吧你?你倆吵架了?”

“不是。”遲蔚兩手一攤,聳聳肩,“你別去了,她誰也不理的。”

“哦,那可能是身體不舒服了,那咱倆一會再看她去...?...”

“你是腦子有病嗎?沒看見我睡覺呢嗎?”這是白晨,伴隨著砸東西的聲音。

凌波看愣了,遲蔚無可奈何地看著白晨和被罵的Anna。

“她之前已經(jīng)這么吼過Anna的同桌了,她倆當時就吵吵起來了,Anna把她倆拉開了,這剛哄完那個又來哄這個。”

Anna同桌氣勢洶洶地走過去把Anna拉走,又罵了白晨一句,白晨沒理她,倒頭就睡。高媛拍拍凌波的膝蓋,學著八點半檔電視劇里大boss的腔調(diào)說:“等著吧,要變天了。”

白晨的座位曾經(jīng)門庭若市,現(xiàn)在門可羅雀。Anna和她關(guān)系不錯,有她做了前車之鑒,其他人也不再和白晨說話了,這就是所謂的眾叛親離吧。凌波看不下去了,她要找白晨談?wù)劇?/p>

辨不清顏色的天空忽然像被刷了一層黑,潮濕污濁的空氣在暴雨中漸漸清明起來,就像積了穢物的水槽突然暢通了,吸入肺部的是青草和蝸牛特有的氣味。白晨站在教學樓門口數(shù)著眼前經(jīng)過的雨傘,從數(shù)不清到三兩個,四周不再喧鬧,好像只剩下她和車棚里零星的掉漆的自行車。

雨勢小了,天空恢復(fù)成深不見底的湖藍色,暗紫的霞光映在掛著雨水的樹上,那樹也成了暗紫色。她盤算著要怎么做才能遠離那些深深淺淺的水洼,避開地上撒歡的蚯蚓,繞過黑漆漆的混著泥巴的落葉。她不想再弄臟辛辛苦苦刷干凈的小白鞋了。落日不想再等不回家的人,它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下,沒給白晨留半點余光。她看了看表,房檐的雨水啪嗒一聲掉下來,表盤上的數(shù)字模糊不清。

“我們一塊回去吧。”

“你怎么還沒走啊?”白晨翻了凌波一眼,“小心天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哦。”

“嘿嘿。”凌波傻笑著把一個方方正正的紅色包裹亮出來,“我有雨披,咱倆可以舉著它回去。”

“不要。”

“要嘛要嘛,好不容易下雨不上晚自習,咱們正好可以聊一路,你回來后咱們還沒好好說過話。”

“你來可憐我的?”白晨抬起眼皮,凌波看著這張妝容精致的臉,覺得她蒼白疲憊得很。

“怎么會!你看,咱們不是...?...”

“你走吧謝凌波。不要總覺得自己是天使,腦子里總是想救起深淵里無助的靈魂。”白晨伸出手去,沒有雨水再落下了。“真可惜啊,為什么你是凡人?”

凌波抓住她那只只有掌心有溫度的手,“你總得告訴我出什么事了吧,我們都想幫你的。你以前不這樣的,咱們不是什么都能說嗎?我嘴巴多嚴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晨抽出手,插在口袋里,脖子縮到領(lǐng)子里,倚上白慘慘的墻壁,面無表情地看著凌波。凌波想要放棄談話,直接把她拉回家的時候,她總算是開口了。

“謝凌波,我何德何能有你這么個朋友?你學習好,人緣好,家里條件好,我呢?就是個混子。你的追求是北上廣,是當寫手,而我是永遠十八歲。我記得是你先來招我的吧,你這人,一旦和誰成了朋友就不會拋棄他,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凌波抿著嘴唇,她覺得這時候還是坦誠比較好。“我就是看上你混了,我好奇混子的生活,我覺得你們不是混,只是生活方式特別,你們快樂的很純粹,每天都無憂無慮的,很自由。”

“原來如此。”白晨做了個深呼吸,呼出氣的同時好像把這輩子所有的疑惑都呼出來了,現(xiàn)在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明鏡一樣。“其實我們一點都不快樂,因為看不到未來。”

“白晨,關(guān)于接近你的理由,這點是我對不起你。”

“行了,你快回去,我有人接。”

“白晨,你就跟我回去吧!”

白晨嘖了一聲,推搡著凌波的身子把她往外趕,凌波拗不過她只好先走,剛趿拉著步子挪出去一段距離,白晨突然從身后喊了她的名字。

“哎!”

凌波傻狍子一樣猛地回過頭,白晨看著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她用兩個人能聽清的音量說:“謝凌波!對不起我的人多了!少你一個不算少!”

4.

白晨余下的高中生活一直是孤身一人,她跟凌波說少和她接觸,和一個眾矢之的走太近沒有好處。她不斷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減少和周圍人的聯(lián)系,終于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凌波有時候甚至覺得白晨是所有人的集體幻覺,一場美過恨過的大夢。到了高三課業(yè)負擔加重。凌波把所有精力放在學習上,白晨于她,更像一縷似有還無的煙霧了。

凌波的成績一直不穩(wěn)定,按照她好一次壞一次的規(guī)律,到高考那次差不多要滑鐵盧了,結(jié)果她確實滑鐵盧了,離一本線還差了七分。

返校領(lǐng)檔案那天,凌波一眼就從人頭里找到了白晨,她一把抓住她,非要請她吃飯。

“哎呦大姐啊,我不是說了我有事嗎?我真吃不了。”

“這不叫理由。”凌波掏出手機上某團下單,“我們吃三汁燜鍋怎么樣?”

白晨煩躁地跺跺腳,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著,警惕地向周圍看,和凌波拉開一些距離。

“咱們不是一路人吃不到一塊去。”

“怎么不是一路人?咱倆都是沒考上一本的。”

“我的姑奶奶啊你還挺自豪?你媽看你這樣準得揍你。”白晨聽到街對面有人叫自己,那是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你看見沒,那個就是來接我的,我是真有事,下次我請你好不好?”

凌波只能說好,然后等著。她給白晨打過電話,可是是空號。她去白晨家找她,和她高二失蹤的時候一樣,沒人開門。

等待的過程永遠是漫長的,這期間凌波參加了各種初高中同學聚會,新人舊人見了個遍,就是少了白晨。凌波對白晨最后的印象是她過了街,上了一輛黑車,然后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車流里。

用十多年的時光換來的假期足足有三個月,這三個月里本市沒什么新鮮事發(fā)生,倒是有一件讓人汗毛倒立的。

那天凌波躺在床上準備午睡,窗外傳來幾聲類似爆竹的聲響,只有三下,凌波覺得那是槍響,她媽媽說她有病。凌波走到書房把窗簾拉開一條縫,看到對面的發(fā)廊外面圍了好幾輛警車和救護車,被抬上擔架的人好像是個個子不高的女性,凌波看了她一眼就嚇得把窗簾拉上了,她覺得那女人和她對視了。凌波覺也不睡了,抱著手機等著出新聞,沒等多久這次槍機事件就上頭條了。

幾天后凌波接到了白晨媽媽的電話,說白晨出事了,沒挺過來。當時凌波腦子里嗡的一下,拿上家里鑰匙就跑到白晨家,那里只有一位喪女的美婦,她交給了凌波一封信。

“白晨什么都沒給我留,就留下這信給你了。你是好孩子,白晨也是,她本來是可以像你一樣...?...”

凌波是走回去的,每走一步她腦子就清楚一點,她覺得白晨恐怕不是沒挺過來,是早就死了。一個死了心的人,你讓她怎么挺?她本來就沒想著要活下去。她說她追求的是永遠十八歲,原來這不是笑話,是真的。

那信很短,很有白晨的特色:

先說好啊,我心里有點亂,說話可能前言不搭后語,你湊活著看吧。

你好啊謝凌波,這里是白晨,一個集美貌與智慧于一身的二八少女,如果你愿意分一點身高給我我就圓滿啦!

要是我媽找到了這封信(要知道我要藏什么誰也找不到)就說明我已經(jīng)見孟婆姐姐了,前塵往事不計較,來世從頭走一遭!

我爸跟我說他很發(fā)愁,因為要解決一個叛徒。我不清楚他們這些做黑的是怎么運作的,反正這個被閻王點名要殺的肯定是得罪我爸了。而我,我爸被承認的孩子中唯一的女兒(其實就倆,另一個是他正妻的兒子,不過沒人知道他正妻和兒子是誰,搞笑!)主動請纓去干這事,按你的話說這叫作死,沒錯,我就是找死的。

你問過我我的路是什么路,別管我當時怎么回答的,其實我想說的是黃泉路。我說要替他效勞的時候,我爸又驚訝又高興地摸摸我的頭,他在摸他最優(yōu)秀的替死鬼。

以上說的爸爸是我的生父,我媽婚前和這位大哥待過,懷孕就結(jié)婚了,為了給孩子找個爸爸。我是高二才知道這事的,那天我正抄假期作業(yè)呢,我爸派了幾個穿的人模狗樣,但是一看就是道上的人來我家找我,家里就我一個人哪敢開門啊,他們也不知道為啥就是覺得家里有人,砸開門的時候我拿著兩把菜刀就砍他們,還好沒出事。后來我爸聽說我是這么歡迎他的手下的笑了好久,說虎父無犬子。

我終于明白我養(yǎng)父為什么看我不順眼了,我和我媽欠他的。我媽仗著他喜歡她,就在這個家賴了這么多年,我也白吃白喝他這么多年。剛開始那幾年日子還不錯,可后來他工作越來越不順,脾氣也壞了,就打我嘍。我媽覺得對不起他,也不攔著。我一直挺恨他的,不過現(xiàn)在也不恨了,因為我確實對不起他,他也不容易,娶了我媽這樣的女人還下不了狠心離婚。

要是你以后生了兒子,一定要提醒他:小心漂亮的女人(好像張無忌他媽說的哦)。萬一遇見我媽這樣的,不得賠上一輩子啊?

我爸只帶走了我,給我養(yǎng)父好多錢,我養(yǎng)父讓我媽把我留下了,說以后不打我了,天天給我燉肉,他會努力賺錢養(yǎng)家,不能就這么把女兒賣了。我不知道我媽是什么意見,反正我跟我爸走了,我知道的,其實哪都容不下我。

嘖,我媽讓我關(guān)燈睡覺,再說幾句。

這次任務(wù)就在你家后頭蹲點,那里的小店應(yīng)該要遭殃了。我這次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我活夠了,真的。我還有個自私的想法,就是你不能忘了我,我不想我死后連一個真心哭一哭的人都沒有。

我要睡啦!

白晨成功完成任務(wù),自己也受了傷,失血過多而死。聽說死的不痛苦,那具軀殼是帶著微笑僵硬的。

凌波冷冷地看著白晨家緊閉的鐵門,這里面關(guān)著白晨的墳冢,白晨是最美的僵尸。

白母再一次拒絕了凌波的請求,她說不需要凌波去墓地看她女兒。不需要嗎?還是怕人知道白晨連個睡覺的墓地都沒有呢?一個私生子,一個殺人犯,一個從胚胎期就不被祝福的生命,她的墓志銘該怎么寫?

凌波覺得白晨生父來找她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原因,這么多年,如果想她早就來接她了。他愛白晨嗎?愛她還同意她去送死?白晨可以不認這個父親吧,可以反抗一下吧,可是反抗不是白晨的風格。她是個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張開雙臂讓所有苦難一下一下撞擊著她的胸膛,以玩世不恭的姿態(tài)咀嚼著戲劇一樣的人生。

她推開了所有和她親近的人,為了沒顧慮,為了保護這些給她溫暖的少年,然后一個人游向漆黑的深海。凌波聽說深海的壓強是可以把人壓扁的,白晨一定很痛吧。

凌波過去以為她能為白晨做點什么,原來什么都做不了。她沒能問出白晨和大家鬧掰的原因,沒能在雨天拉她一起回家,沒能請她吃最后一頓飯。

這一年,遺憾真是太多了,高考沒考好,暗戀的人沒擁抱,白晨看她最后一眼的時候她沒認出來,還嚇得拉上了窗簾。

之后一年又一年,凌波離十八歲越來越遠,她配了隱形眼鏡,買了某些場合需要的美瞳,染了幾次頭發(fā),開始減肥大業(yè),這些白晨早做過了。

每年盛夏,凌波都會在那特殊的一天,在下午兩點,一個人走到小區(qū)后門撐起黑傘站十八分鐘。頭幾年大白還會和她一起進行這場儀式,后來大白老了,就去陪白晨了。

凌波能為白晨做的,只有撐起黑傘而已。

黑傘一開,凌波就會想起領(lǐng)檔案那天,白晨過了街,上了一輛黑車。其實這么說也可以吧,白晨進的是棺材,過的是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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