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詳解:給所有曲解孔子的人(10)作者:纏中說禪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詳解:這句話和前面的有點不同,字面意思很簡單。“弘”,“使~光大”。“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能使道光大,而不是道能使人光大。”然而,字面簡單的,往往理解起來更復雜。這個簡單的句子,卻厘定著《論語》、儒家對“人”與“道”關系的基本看法。
有一個很壞的傳統,總把“道”往虛無縹緲中尋去。這種把戲,千百年來一直愚弄著偷心不死之人。而對于《論語》、對于儒家,這種把戲是無效的。儒家從來都是現世的,無論這“道”是何道,最終都要落實到“人的承擔”上。在《論語》里,“道”只指“圣人之道”,只和現世有關,只和現世的“人不慍”有關。任何往虛無縹緲處瞎推的把戲,都只能是把戲。
還有一種更壞的傳統,就是以“道”壓“人”,把“道”描繪成一個虛無縹緲的遠景,然后讓現實的“人”為這個虛無縹緲的遠景墊背。這,比起“一將功成萬骨枯”還要殘忍。后者,至少還有一個“一將功成”讓大家唾罵。而當把“道”有意無意地裝扮成虛無縹緲的遠景時,則連對它的唾罵都變成此等造假戲劇中的荒謬情節。這種荒謬的悲劇,在歷史上不斷重復。
但比起下面這種,以上兩種就不算什么了。歷史上永遠不缺這種人,他們以“得道者”、“行道者”自居,以“道”的代表自居,他們成了人間的上帝,他們制定人間的法律,一切違背他們的就成了大逆不道。歷史上最不缺的就是這種人,卻往往是個個道貌岸然,一副拯民于水火的姿態,私下卻干盡見不得“人”的事。這種“挾私道以令諸人”的人,難道還少見?而“道”,是大道,是公道,不是哪個人、哪群人的小道、私道。只有“人”,才能使“道”得以光大,離開了“人”,并沒有一個“道”可以讓“人”得以光大。
“道”的彰顯,是“人”現世存在的當下涌現,離開當下、現世,只能是虛無縹緲的遠景,與《論語》、儒家的“圣人之道”毫無瓜葛。這里,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前面曾提到的《論語》、儒家和西學中的柏拉圖、耶教、科學主義等的根本分歧。對于后者來說,是“道能弘人”,在柏拉圖那里“道”是理智的光芒,在耶教那里“道”是上帝,在科學主義那里“道”是科學;但對于《論語》、儒家來說,是“人能弘道”,理智的光輝、上帝、科學都離不開“人”,沒有“人”,這些所謂的“道”都沒有任何的意義。正由于《論語》、儒家的這種精神,使得西式的宗教在中國從來都沒能得到光大。
有人可能要問,這樣是否意味著《論語》、儒家否認客觀的規律?其實有此一問的前提,就是一種西學的思維語境。對于《論語》、儒家來說,客觀規律的有無并不是一個首要的前提,無論有無,都是“人”必須承擔的。在“天地人”模式中,客觀規律屬于“天地”范疇,構成“人”展現的舞臺。打個比方,對于“人”這個演員來說,無論舞臺如何,演好戲是最重要的,而好的演員,無論怎樣的舞臺,都會充分利用構成這個舞臺的當下、現實的條件。《論語》、儒家并不否認客觀規律的存在,但這只構成“人”活動的舞臺,而不構成“人”的表演、顯現。對于《論語》、儒家來說,“道”只特指現世、當下的“圣人之道”,并不是一般所理解的本體、本原、規律之類的東西,這一點,對于已經受西學影響太大的國人來說,是需要反復強調的。
有人把儒家歸于西學“人本”主義的范式,完全是無的放失。儒家的“人”,是站在“天地人”的宇宙結構下說的,并不需要一個“人本”主義來“本”人。“人本”一旦被主義,就會失去一切主意,變成意識形態的鬧劇。而用西學的“結構”范式來考察儒家的“天地人”結構中的“人”,同樣是無的放失。“人”在“天地人”結構中并不是某種構成因素,而是展現,“天地”只是“人”展現的舞臺,而這一切都是當下、現世的。這里的“人”有兩種含義,一種是正“聞、見、學、行”“圣人之道”的君子,一種暫時不能“聞、見、學、行”“圣人之道”的“人不知”的人。這兩種人構成了所有的人,用現代術語就是包括了構成社會的所有人。
因此,根據“人”的兩種不同含義,“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必須至少從兩個方面來理解:其一,對于正“聞、見、學、行”“圣人之道”的君子來說,他們的“聞、見、學、行”能使得“圣人之道”得到彰顯、涌現,但并不是他們“聞、見、學、行”“圣人之道”就使得自己得以高人一等、凌駕于別人之上,成為所謂的精英,甚至打著“聞、見、學、行”“圣人之道”的旗號行其私道;其二,對于暫時不能“聞、見、學、行”“圣人之道”的“人不知”的人,“圣人之道”的彰顯、涌現并不能離開他們,把“人不知”的世界改造成“人不慍”的世界,不能離開“人不知”的人,并不能打著一個抽象的、虛無飄渺的“圣人之道”去利用“人不知”的人,把他們當成就一個抽象的、虛無飄渺的“圣人之道”的墊背。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歸根結底只有一點,就是“道”不是目的,只有“人”才是目的,只有現實中的“人”才是目的,一切以打著虛無飄渺的所謂“道”為目的,以現實的“人”為手段的所謂“聞、見、學、行”“圣人之道”,都是《論語》背道而馳的。對于《論語》、孔子、儒家來說,“人”是開始,也是目的,而“道”是手段,即使是“圣人之道”,也只是把“人不知”世界改造成“人不慍”世界的手段,無論從開始到成就,都離不開“人”。“道”是“人”行的,而非“人”是“道”行的;“道”是“人”光大的,而非“人”是“道”光大的。只有這樣理解,才能算初步明白“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而人被無所本地拋擲在此世間,就是人的當下,就是人的承擔,這構成了人的無所位次,而人“無所位而生其本、無所本而生其位”,才有這人類社會的存在發展,才有個體的存在發展,這里沒有所謂的悲劇、喜劇、正劇,沒有人,無所謂天地,也無所謂人展現的舞臺,又何來悲劇、喜劇、正劇?悲劇、喜劇、正劇都不過是人生“無所位而生其本、無所本而生其位”而來的位次展現,這里所謂理智、情感的預設,沒有人,又何來理智、情感?這里只有承擔,人的承擔,首先是對“人”的承擔,由此承擔,才有所謂樂、悲、情、智、觀、欲等等葛藤,只有這樣,才算進一步理解何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