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春青澀，玉蘭仍未綻開的時候，連綿的陰雨帶來一場一場的寒霜，層巒的鮮嫩營造出春的氣息，宛如遮面的美麗女子，無法接近，卻又觸手可及。

我迫不及待的迎上春天的氣息和懷抱，一陣陣綠意盎然勾起青春的激動，所有已逝悲傷與歡喜便在陌生的季節和地方，意外的重逢了。

我是在昏黃的霓虹燈下讀起的《悉達多》

而苦行便是答案？墮落即是超脫嗎？我像問自己一樣問悉達多，我問他，既然生命如此痛苦不堪，一切的盡頭即是死亡，為何我們還得生活呢？

他張開碩大的明亮的眼睛，像春風拂面，給我一絲溫暖。眼前的身影，古銅色的皮膚上泛起龜裂的紋路，陽光的炙熱與風霜在這小小身軀毫不留情，刻下年輪，我小心避免目光在這殘破身體的停留，怕下一秒鐘，眼淚便再也止不住的流淌。

他絲毫不在意，他笑著，笑的像天真孩子在面對糖果和春天的純凈，笑得像修行千年的佛陀在看到紅塵滾滾人生苦難后的超然灑脫。似乎世界與他無關，再無任何事情能讓他收起微笑，皺緊眉梢。

“既然苦難的終點便是死亡，生命的意義便不就在于苦難嗎?”

“既然如此人生苦短，命運多舛，生活的樂趣不就正是經歷的喜悅嗎?"

悉達多笑著反問我，又緩緩閉上那雙漆黑到反光的眼睛，我看見光芒萬丈從那里閃露，夕陽余暉灑在他身畔，影子一點一點變長，連他的身體，他的一切都變成那影子，寬廣蔓延，直到抵達地平線的終點。

我安靜的注視眼前的一切寂靜和喧鬧，渴望真實的生命體驗讓我欣喜，讓我超脫，讓我在浩瀚世間找到歸宿，山與水的艷麗讓我沉醉，云和月的清澈讓我動容，我想就這樣一動不動，在美的享受的深淵長久的墮落，直到死去。

悉達多這時睜開眼睛，看著遠方的云和路，說，那我們便啟程吧

我開始了和他一同的苦行僧生活，印象中的陽光不再溫柔，變成爆裂的火光。樹洞和草地變成我們最溫暖的床，有時候遇上下雨就只得找個橋洞才能好好度過一夜。好在日子不是總這般刁難，偶爾遇上春天的好天氣，我們就可以在路邊樹蔭下暫時的休息。

春天，我愛春天。

開始時我常抱怨自己對起初選擇苦行的后悔，對齋戒期間一日只吃一頓素食的憤懣，想起家鄉的烤鴨烤雞，香甜的醇酒讓我懷念那時日子，即使碌碌庸庸匆匆過著每天的看不到盡頭的絕望生活，至少沒有眼前的饑餓，折磨，坎坷。

就像不完整的和不徹底的事物總是帶給我們劇烈的向往，身體和靈魂，常常難以兼得。

“人只應服從自己內心的聲音，不屈從任何外力的驅使，并等待覺醒那一刻的到來，這才是善的和必要的行為，其他的一切均毫無意義”。悉達多好像看出我情緒的不滿和怨恨，在我已經對眼前一切經歷產生強烈的質疑時，他這樣輕輕說到。

可肉體的苦痛真能帶來靈魂的覺醒嗎？

內心的聲音無論好壞，都該堅持下去嗎？

像十萬個為什么的急切渴求命運指引的我，在迷宮的十字路口尋找一絲光的方向，我得前進，我得走向一個又一個自己，可現在的我，卻呆呆的不敢動彈，不敢走向任何黑暗的地方。

“你會明白的，你所承受的一切苦痛，都不過是這世間的一絲被掩蓋光芒的美好”

人就是這樣奇怪也正常，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改變卻怕被人說起自己善變。我逐漸變老，像恒河水滾滾不息，我跟隨悉達多的腳步走遍這個名為印度的國家，我們一同苦行一同感受，一同墮落一同修習，山青水秀不再讓我感慨，花香鳥鳴不能讓我停下腳步，我不再悶悶不滿，不再對苦行抱著強烈的懷疑。

我已然認清這個世界殘酷本質的真相，卻也依舊熱愛我這卑微貧瘠的生活。

悉達多轉身向我告別，我靜靜朝他揮手說著再見，所有的苦難和不幸于我們不過尋常，生命的本質在這經歷世間紛擾后驟然顯現。

我看著他的身體在我面前一點點挪動，這是黃昏落幕時，漆黑的天空迫不及待的準備吞噬一切的光與希望，可我看見，一雙翅膀，在他光禿禿的背脊上突然的展開。

眼前昏暗的燈光一閃一閃將我驚回現實，不遠處的晚會熱鬧滔天，我看著手上的這本《悉達多》想起剛剛與他的對話，如醍醐灌頂的意味，真實的生命體驗讓我對世界不再信任

而此刻，我像剛蘇醒的悟道者一般，單純而強烈的相信

生活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