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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在天亮之前結(jié)束這一切。”8棟樓2單元301室的老王,看著一片狼藉的衣物,心里打定了主意。
他抬頭望了望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夜里十二點(diǎn)多了。不急,時間充足,天亮前肯定能把這些全都?xì)w置好。
窗外,小區(qū)里一片漆黑。對面樓棟一小時前還有幾盞燈光,現(xiàn)在已全部湮沒于黑暗之中。夜色很靜。房間內(nèi),“嘀嗒,嘀嗒”的鐘表聲有節(jié)奏地輕輕響起,在靜謐的空氣中顯得猶為清晰。
01.
老王凝神定氣,瞧了瞧從衣柜里精挑細(xì)選出來的攤了滿床的衣服。一年四季的都有,從夏天的裙裝到冬天的棉服,內(nèi)搭、外套、長褲一應(yīng)俱全。
目測了一眼快要堆成小山的衣服,他皺了皺眉頭。剛剛只顧著選閨女喜歡的漂亮衣服,不知不覺中竟挑出這許多來,一個行李箱恐怕是放不下了。唉,還是再重新篩選一遍吧!
到底選哪些呢?
距離最近的是一條小碎花大裙擺的藍(lán)色連衣裙,他一眼就認(rèn)出它了。閨女讀高二時,碰巧他去外地療養(yǎng),專門讓女同事參謀著買給她的。一回家,他鄭重其事地把這個禮物遞到閨女手里。她兩眼露出驚喜的光芒,第一時間就上身試穿了。裙子非常合身,她兩手抻著裙擺,對著鏡子興奮地轉(zhuǎn)了幾圈,喜不自禁地沖著老王大聲說:“這裙子真好看!老爸,你太有眼光了!!”
那個夏天,閨女經(jīng)常穿著這條碎花裙出入學(xué)校,享受著全校女生羨慕嫉妒的眼神,心里別提有多美了。這是她的最愛,無論如何都得帶上它。老王果斷地將它疊整齊,小心翼翼地放入行李箱內(nèi)。
夏天衣服換得勤,一條裙子哪夠穿的,更何況是閨女那么喜歡裙裝的人呢。
他接連又挑了兩條連衣裙,一起放入箱內(nèi)。好了,三條裙子,這下總差不多了吧。
可是,夏天不能只穿裙子吧?還得再備上褲子和短袖才行。他挑挑揀揀地選中了兩條長褲與兩件短袖,同樣把它們裝入箱內(nèi)。
夏天衣服拾掇好了,這個季節(jié)算是翻篇了。春秋的衣服厚實(shí)些,盡量精簡吧。毛衣、外套、褲子各兩件,足矣。可是,這樣簡單的算術(shù)題,也著實(shí)讓老王費(fèi)神。
他摸摸這個,碰碰那個,這個不舍得丟下,那個也不愿意放棄,選來選去,各樣都拿了三件。算了,不想那么多,能帶就帶吧,不然愛美的閨女去了外地,整天與同學(xué)、老師打交道,沒有漂亮衣服多失體面呀。
選中的春秋裝按順序安然入箱。望著即將塞滿、空間已顯不足的箱子,老王有點(diǎn)兒犯愁了:容量實(shí)在太小了,才這么幾件就占滿了,閨女的冬裝還沒放呢。
他撓了撓頭,“唉!重新返工吧!”隨著發(fā)出的嘆息聲,他已經(jīng)動手將春秋裝又拿了出來,再看,再比,最終無奈地舍下了一件毛衣,一件外套,一條長褲。
七省八省地騰出了點(diǎn)兒空間,可是能放得下龐大的冬裝嗎?他仍然拿不準(zhǔn)。不管怎么樣,冬裝是他列入的必帶項目,還是先選選看吧。
閨女的冬裝不多,床上散列的只有一長一短兩件棉衣和一紅一紫兩件毛呢大衣,但對于有選擇困難癥的老王來說,要在其中挑出棉衣、大衣各一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躊躇來躊躇去,還是將冬季保暖的實(shí)用性放在首位,他挑中了那件長款棉衣,嘴里嘟囔著說:“長的暖和,閨女在外面可不能凍著了!”
呢子大衣,他選擇了那件紅色的,原因簡單直接,顏色鮮亮,小姑娘家還是穿得艷一點(diǎn)兒才好看。
度過了選擇的難關(guān),可箱子卻堪堪只容納得下大衣,長款棉衣無論怎么壓實(shí)都塞不進(jìn)去。難道不帶這件了?不行,這個念頭剛一出現(xiàn)就被他果斷地否決了。
實(shí)在不行,再拿個大點(diǎn)的包吧。閨女肯定提不動這么多行李,干脆他直接送她去學(xué)校,不就是外省嗎?總不過隔著上千里的距離,又不是去國外。
嗯,就這么辦。他馬上行動起來,把放在大衣柜底層的長約七十公分左右的軍綠色旅行包拿了出來。不一會兒,令他糾結(jié)的那件長款棉衣就得到了妥善安置。
望著整理好的行李箱和旅行包,老王為自己想出解決辦法的聰明才智而沾沾自喜,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之色,嘴里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曲兒,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02.
一刻鐘過去了,坐在床邊歇息沒幾分鐘的老王突然又神情緊張地站了起來。
閨女的衣服雖然歸置好了,但腳上穿的鞋子呢??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嚴(yán)重問題。
“鞋子,鞋子!”老王嘴里念叨著,焦急地在地上來回打著轉(zhuǎn)兒。
閨女的鞋子到底放哪兒了?他加快了踱步的速度,邊走邊敲著腦殼,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仍然沒有想出答案。眼看著時間一點(diǎn)兒點(diǎn)兒過去了,他急得扯著嗓子喊道:“老婆子,老婆子!”
等不到王大媽回應(yīng),他三步并作兩步走進(jìn)隔壁臥室,沖著床上的她問道:“老婆子,閨女的鞋放哪兒了?”
王大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愛搭不理地說:“三更半夜的,你又要干什么?”
“我問你,咱閨女的鞋在哪兒?”老王高八度的聲音中透出幾分焦急。
“不是你放到床底下的嗎?怎么又跑來問我?”她非常不滿地說,“咱能不能別再折騰了……”
不待她講完,老王已如腳底抹油,轉(zhuǎn)身就走。他的時間精貴著呢,哪有空跟老婆子啰嗦!
興沖沖回到臥室的老王,躬著身子,掀開床單,頭伸向床下查找,但床下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麻溜地起來,迅速拿出床頭柜抽屜里的手電筒,將它置于地上照向床底。借著手電筒的光亮,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里果然散落著很多鞋盒。
他使勁伸出手,把能夠得到的鞋盒一個個夠出來,有幾個縮在床底最深處,他用長長的掃帚一點(diǎn)點(diǎn)兒把它們捅出來。
所有的鞋盒都被他費(fèi)力地從床底搬運(yùn)出來,重見天日的它們整齊地排列在臥室的空地上,像一個個等待檢閱的士兵。
老王很有成就感,心滿意足地看著這十幾個鞋盒,然后蹲在地上把它們一個個打開,將里面的鞋子按照順序整齊碼放在地上。
他開心地看著這些漂亮鞋子,就像欣賞藝術(shù)品一樣,每一雙都很喜歡。看著看著,他又犯難了,好看歸好看,這么多也帶不去,還是按老規(guī)矩吧,挑選四五雙就差不多了。
左看看,右看看,到底選哪幾雙呢?他拿不定主意。拖鞋、涼鞋、運(yùn)動鞋、平底鞋、布鞋、皮鞋、棉鞋……品類不同,適用場合也不一樣。就是同一類鞋,款式也不相同。四五雙還是不夠啊,要不每種鞋帶上一兩雙吧!
轉(zhuǎn)念一想,不行。閨女愛漂亮也愛挑剔,不同的衣服要搭配不同的鞋子,那么多衣服都帶了,也不在乎再多幾雙鞋了,還是全都帶上吧,總共也就十幾雙。可是,全都帶上恐怕也難辦,畢竟行李已經(jīng)很多了,還得備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和路上吃的東西呢。
怎么辦呢?他在房間里來回打著轉(zhuǎn),實(shí)在不行,讓老婆子也一起去送吧。三個人三雙手,還能拿不下這些東西嗎?
他在心里籌劃著,裝衣服的拉桿箱行李就讓閨女拉著,老婆子提著裝棉衣的旅行包,他拎所有的鞋和那些七零八碎的小東西。
行,就這么定了。想著自己這個完美的規(guī)劃,坐在床沿的老王心里美滋滋的。
鞋子,嗯,還是先把鞋子整理好吧。
說干就干。大衣柜頂層有個大型蛇皮袋子,正好可以用來裝那些好看的鞋子。老王踩著板凳把袋子拿了下來。
長時間沒有使用,蛇皮袋子布滿了灰塵。老王抖了抖,輕浮其上的灰塵立刻彌漫開來,正迎面撲在他的臉上,嗆得他咳了幾聲,灰塵被咳聲震得散蕩在空氣四周。他又用手指撣了撣,褶皺里的塵埃被逼出了一些。他還是不滿意,又拿抹布反復(fù)擦拭了幾遍。蛇皮袋子終于還原了本色,看著舒服多了。
老王滿意地?fù)伍_它,把鞋子一雙雙放了進(jìn)去,有的怕擠壓變形的鞋子直接連鞋盒一起裝袋。
鞋子落袋時,一下下敲擊著地板,每雙鞋材質(zhì)不一樣,敲擊的聲音也有輕重緩急,他沒時間理會這些,只顧埋頭裝著它們。
03.
夜更深了,叮叮嘭嘭的聲音間歇傳來,王大媽從睡夢中驚醒。
她知道老頭子又在“作妖了”。惺忪著雙眼,她走進(jìn)老王的臥室,勸著滿身干勁的他:“都幾點(diǎn)了你還不睡,又弄這些鞋做什么?”
“你還好意思問我?女兒明天就走了,你怎么一點(diǎn)兒都不操心呢,就知道四平八穩(wěn)地躺著!”老王忿忿地說。
“你這個老頭子,我不操心也比你整天瞎操心強(qiáng)!”王大媽不屑地甩下這句話,轉(zhuǎn)身準(zhǔn)備回屋。
“不能走,過來幫忙,把房間清理好你再去睡。”老王執(zhí)拗地說著,想要上前拉住老伴。
王大媽無奈地止住了腳步,非常不滿地說:“見天兒晚上不睡覺,就會瞎折騰,你就不能消停會兒嘛!”
盯著滿地狼藉和滿床混亂的慘狀,她長嘆一聲:“唉!”
她躬下身子,想把地上的雜物拾掇拾掇,這邊剛撿起一個空紙盒,那邊老王又扔下一只盒蓋,待她撿起蓋子的時候,又落下來兩團(tuán)鞋盒里的襯紙,撿的速度根本趕不上垃圾制造的速度。氣得她干脆坐在地上,近乎絕望地看著眼前的亂象。
老王還是忙得不亦樂乎,蛇皮袋子被他塞得滿滿的,還用手往下按壓。最上面的鞋盒“咔嚓”一聲脆響,估計是被突如其來的力道壓趴了。
王大媽心里一陣煩躁,嘴里小聲叨叨著:“不管了,由著你瞎造吧!”說著起身回了房。
躺在床上的她,耳邊不斷傳入隔壁臥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K推媪斯至耍痪褪鞘帐皷|西嘛,怎么每次都能弄出這么大的動靜呢。
心里堵著一口氣,她憋屈得輾轉(zhuǎn)反側(cè)也睡不著。
突然聽到“呯咚”一聲巨響,她生怕老王出了什么意外,著急忙慌地起床,連拖鞋都沒顧得上穿好,就匆匆奔向了隔壁。說歸說,吵歸吵,關(guān)鍵時候她還是擔(dān)心他的安危。
老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原本就已雜亂不堪的房間更是一塌糊涂。床頭的鐵制落地衣架躺倒在地,硬生生砸扁了幾個鞋盒,裝鞋的蛇皮袋大敞著,里面的一只鞋子居然飛到了床上,整理好的行李箱不知被什么東西撞得四腳朝天,墻角處豎著的老式五斗櫥也轟然倒地。剛才的巨響應(yīng)該就是它發(fā)出的聲音。
王大媽似乎早已見怪不怪了,只是無奈地露出沮喪的神情,沒脾氣地對他說:“老頭子,你為什么總跟這個老櫥柜過不去?這個月你已經(jīng)推倒它八回了!”
老王把眼一瞪,不服氣地說:“你可別冤枉人,今晚我是弄倒了它,不就是第一次嘛,到你嘴里怎么就成了八回了,哼!”
五斗櫥很沉重,王大媽根本沒有力氣把它扶起來,只能任它倒在那里。她走到落地衣架前,默默地扶起了它,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老王又開始重新忙活他的行李了,依然在跟那一堆衣服和一堆鞋子較著勁。
此時,墻上掛的老式鐘表“當(dāng),當(dāng)”響了兩下。她抬頭瞧了瞧,果然,凌晨兩點(diǎn)了。
“哎!”她嘆了口氣,眼皮沉得都抬不起來了,預(yù)測到今晚又會是一個不眠之夜,她忍不住小聲嘀咕著:“整晚整晚的不睡覺,年輕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是七十歲的老人!這么下去怎么得了?”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咚咚咚”的敲門聲。一準(zhǔn)又是樓下的鄰居吧,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人家不找上門來才怪呢,她一邊揣度著,一邊有氣無力地走過去開門。
04.
她猜的沒錯。門外站著201室的住戶小林,他憔悴的面容透著一股被人驚擾了美夢的怒氣,身上穿著一套棉質(zhì)藍(lán)格睡衣,只是紐扣錯了位,左邊衣襟足足比右邊矮了一公分,腳上趿拉的還是女式拖鞋,一看就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樣子。
老實(shí)巴交的王大媽趕忙陪著笑臉:“小林來了,進(jìn)屋坐會兒吧!”
“大媽,您別客氣,我就不進(jìn)去了,說幾句話就走!”小林拒絕了她的邀請。
“對不住啊,今晚老頭子又鬧出動靜來,吵到你們了吧?”她客氣地賠著不是。
“大媽,說幾句不好聽的,自打我們搬到這里,一年了,真沒睡過幾個安穩(wěn)覺。”小林嚴(yán)肅又認(rèn)真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真是對不住你們。可是我也沒辦法呀,老頭子這病又治不好。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每晚也得陪他一起熬著,困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王大媽忍不住訴著苦水。
“我們當(dāng)初買這套二手房,就沖它是紅星小學(xué)的學(xué)區(qū)房。現(xiàn)在大爺隔三差五地鬧騰,我們夫妻倆睡不好都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影響孩子第二天上學(xué)啊!”
“理解理解,大家都有難處,您多擔(dān)待些!!”她繼續(xù)陪著笑臉。
“我也知道老年癡呆這病確實(shí)治不好,可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你們家屬還是好好商量商量,看到底該怎么解決問題,這樣對大家都好。”小林說得言辭肯切。王大媽點(diǎn)頭應(yīng)允著送走了他。
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了屋。老王仍然沒有停下來,反復(fù)擺弄著蛇皮袋,裝了又卸,卸了又裝。
她走過去,懇求又威脅地對他說:“聽到了嗎?你吵得樓下又找上門兒了,再不消停點(diǎn)兒,人家就要投訴你擾民了!到時候咱們只能流落街頭了!”
老王完全不理會,就像沒聽到一樣,只專心致志地伺弄著他的行李。
“老婆子,來呀,你試試這蛇皮袋子和那個旅行包,能拎動哪個就拎哪個,明天咱一起去送閨女上大學(xué)!”終于整理好衣服、鞋子的他,興奮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送啥送?咱閨女早就成年了,你怎么一天到晚還把她當(dāng)孩子?”王大媽成功地又被他躥起一股邪火。
“你看看你,盡胡說八道。今年夏天才參加了高考,半個月前才收到高考錄取通知書,怎么到你嘴里她就早成年了?”老王笑嘻嘻地說,“是不是閨女跟我親,你嫉妒了?”
王大媽被他的嬉皮笑臉弄得沒了脾氣,也存著跟他攀比的心理,于是昂起頭,傲嬌地說:“我用得著嫉妒你嗎?閨女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噓寒問暖的,你嫉妒我還差不多!”
“以前你那么本分,現(xiàn)在怎么還學(xué)會吹牛了,電話那高級玩意兒咱家可沒有,你少蒙我!”說這話時,老王臉上現(xiàn)出年輕時的精明。
原本喪氣的王大媽被他的表情逗笑了,調(diào)侃著說:“老頭子,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不睡就不睡吧,她似乎想通了,坐在床沿與老王閑扯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胡話。
夜已深,時間在不眠中靜靜流淌。
熬到凌晨四點(diǎn)多,老王終于安靜地睡了。
他靠著床沿席地而坐,準(zhǔn)備歇息片刻,嘴里叨叨的內(nèi)容顯示著他依然活在過去的歲月中。
他實(shí)在太困太累了,不一會兒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總算睡著了!”王大媽欣慰地說,同時松了口氣。
她想讓他踏踏實(shí)實(shí)地上床睡個好覺,又擔(dān)心好不容易睡著的他醒來后不肯再睡,猶豫再三,還是沒忍心叫醒他,只起身拿了條毛毯蓋在他身上。
此刻,望著他如孩童般恬靜的臉龐,她心里挺不是滋味。如果他沒沾上老年癡呆病該多好啊,每月拿著固定的退休金,不愁吃不愁穿的,閨女又爭氣,正是怡然享受老年生活的時候。可惜,老了老了,還得受這份折磨!
“天快亮了,我也得抓緊瞇一覺,白天又少不了陪著他鬧騰。”她一邊小聲嘀咕著,一邊伸著懶腰回了隔壁臥房。
05.
中午,閨女曉月打來了電話。
“媽,家里還好吧?爸這兩天怎么樣?”電話那頭傳來閨女親切的問候之聲。
聽到熟悉的聲音,王大媽堅強(qiáng)的外表瞬間倒塌,但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盡量用平緩的語調(diào)說:“家里挺好,你別擔(dān)心!”
細(xì)心的曉月聽出了她聲音中夾雜的一絲哽咽,著急地追問道:“媽,怎么了?是不是爸的病情惡化了?”
“沒有,你安心在外面工作吧,家里的事有我呢!”她故作輕松地說。
“那我怎么聽著你的聲音不對勁兒呢?真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瞞著我呀?”曉月知道母親向來報喜不報憂的秉性。
“其實(shí)也沒什么,你爸一直不就是糊里糊涂的狀態(tài)嘛,眼前的事記得的越來越少,只記得過去的事情了。”王大媽說得模棱兩可。
曉月卻從中捕捉到了重要信息,父親的病情肯定加重了,但她并未點(diǎn)破,只婉轉(zhuǎn)地說:“這個周末我有時間,剛好可以回去看看你們。”她始終放心不下家里兩位老人。
兩天后,緊急處理了手頭的工作,曉月趕了晚班飛機(jī),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了。進(jìn)門時,已經(jīng)夜里十一點(diǎn)多了。
“月兒,你可回來了!”王大媽迎上前,剛說了一句話,眼淚已經(jīng)止不住流了下來。
“媽,你別哭呀,都想我想成這樣了,還說不讓我回來呢。”曉月故意打趣她,邊說邊給她擦著眼淚。
安撫好母親,她急切地說:“爸在房里吧,我去看看他。”說著,就朝里屋走去。
“趕這么遠(yuǎn)的路,怪累的,先歇歇再說吧!”王大媽怕閨女見到老王心里承受不了。
“坐飛機(jī)有啥累的,又不用兩條腿走路!”說話間,她已經(jīng)進(jìn)了老王的臥室。
原本干凈整潔的臥室已經(jīng)變了樣兒,地上、床上像擺攤似的,放著衣物、鞋子、書包、筆記本、書籍……
老王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反復(fù)地思索著,明天就要動身了,還需要給閨女準(zhǔn)備什么東西呢?
“爸!”曉月輕聲喚著。
老王愣了一下,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略微遲疑之后,抬頭看了看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她,臉上盡顯迷茫的神情。
“爸,我回來了!”見他沒反應(yīng),曉月又叫了一遍。
這一次老王聽得真真切切,卻更加迷茫、疑惑了。眼前稱他爸爸的這位三四十歲的女性到底是誰呢,他上上下下打量著、端詳著,大腦飛速地搜索記憶中的零散片斷,但顯然他的努力失敗了。
許是她認(rèn)錯人了吧,想到這個理由,他禮貌而釋然地打著招呼:“來啦!?”然后沖著客廳喊道:“老婆子,家里來客人了,快過來招呼招呼!”
“客人”,聽到這么見外的稱呼,曉月心里泛起一陣酸楚,眼淚差點(diǎn)兒掉下來。時隔僅僅半年,父親居然不認(rèn)識她了。
“爸,我是曉月啊,我回來了!”她哽咽著再次表明自己的女兒身份,試圖以此喚醒父親的記憶。
“別哄我了,曉月是我閨女沒錯,可她今年只有十八歲,看你這年紀(jì),早就是當(dāng)媽的人了吧!”老王“狡黠”地分析著。
曉悅月不再爭辯什么,父親從來都是心思縝密、獨(dú)具慧眼之人,小時候曾經(jīng)耍的那些小伎倆一眼就能被他看穿。時過境遷,如今卻連識別親人這么簡單的行為都做不到了。
兩年前,父親被確診患了阿爾茨海默病。那時,他只是有經(jīng)常忘事的癥狀,慢慢地他忘記的事越來越多了。去年,他的記憶開始斷片了,現(xiàn)在,竟然失去了大部分記憶。她越想越難過。
阿爾茨海默病患者通常先喪失眼前的記憶,慢慢地也會喪失年代久遠(yuǎn)的記憶。
對于父親失去部分記憶她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當(dāng)一切悄悄來臨,甚至將現(xiàn)在的她從記憶中完全抹去,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她幾近惶恐與不安。他是父親啊,是從小到大把她放在心尖上的最疼她的人,即使忘記全天下所有的人,也不該忘記她啊。
一霎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辛酸與悲涼,仿佛遭到整個世界的棄擲。
06.
老王卻面色如常,一臉平靜,依然沉浸在獨(dú)屬于自己的世界。他自顧自地走到行李箱旁,曉月也隨腳跟了過去。
他坦然地打開了行李箱,當(dāng)著她的面翻找著里面的衣物。她目光觸及里面的衣物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箱內(nèi)疊放的那些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衣服看起來竟全都似曾相識。
她學(xué)著父親的樣兒,一層一層地翻看箱內(nèi)的衣物,一直翻到最底層,全都是她從小到大最愛穿的衣服。包括小學(xué)四年級的一條耀眼的明黃色長褲和一件正紅色毛昵大衣,還有初中的兩件套色花毛衣,高中的那條藍(lán)色碎花連衣裙。這些大大小小的服裝見證了她成長的各個階段。
老王看她反客為主,意外之余,仍不忘炫耀一番:“好看吧?都是我閨女的衣服。她考上北京的大學(xué)了,這些都給她帶去,東西多得很,那邊還有一大袋鞋子。她一個人哪能拎得動,明天我得送她去北京。”說著他指了指墻角的蛇皮袋子。
曉月走過去,拉開袋子的拉鏈,與期待中的一樣,里面也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不同年齡階段的鞋子。
這些多年前的衣服和鞋子,如今早已不是她能穿的碼了。然而,它們卻被父親保存得完好無損。看著被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它們,曉月的眼眶濕潤了。
打開了話匣子的老王,忍不住繼續(xù)炫耀著:“閨女穿的、用的都是我給買的,怎么樣,眼光不錯吧?以前閨女總夸我有眼光。”
不等曉月回應(yīng),他又說道:“我閨女可優(yōu)秀了,今年咱這片家屬區(qū)就她和老楊家的丫頭考上大學(xué)了!她考了五百多分呢,在班里名列前三!”
說著說著,他生怕冷落了客人,與曉月搭著訕:“你以前也是咱家屬區(qū)的吧?你爸爸是誰?說不準(zhǔn)還是我的老熟人呢!”
曉月凄然,淚眼模糊地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哀戚地說:“我爸是王明生!”
“又胡說了,我才是王明生,我閨女是王曉月!”他頗感自豪地“戳穿”了她,“我家月兒打小就機(jī)靈、懂事,從來不讓人操心,還知道跟人親,這么好的閨女誰來我都不換。”說著,臉龐向上高高昂起,看起來牛哄哄的樣子。
曉月突然覺得現(xiàn)在的父親孩子氣十足,越來越可愛了。
老王猛地湊到她耳邊,詭秘地說:“等閨女大學(xué)畢業(yè)了,就回咱這兒工作,單位宿舍樓的房子我還沒退呢,現(xiàn)在分套房真是太難了,我得給閨女留著,萬一將來她結(jié)婚沒房,不就派上用場了嗎?”
說完這話,他對自己的安排似乎很滿意,又現(xiàn)出頗為得意的神色,曉月在他眼里捕捉到一抹精光。
衣服、鞋子、房子……父親嘴里吐出的這些再尋常不過的詞語,都直抵她的心窩子,猛烈地撞擊著她的內(nèi)心深處。這兩年,她極其低估了阿爾茨海默病對患者及家屬的重創(chuàng),以為忘記、失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家里家外都有母親伴著,能出什么事呢?
可是,今晚親眼目睹父親的現(xiàn)狀,她的心被狠狠地撕扯著。父親記憶的退化,母親精神的壓力,宛如兩把利刃,攪動著她的五臟六腑。突然有透明液體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用紙巾擦了擦,那是滾燙的熱淚。
一瞬間,她懂了很多。十八歲,她最美好的青春年華,承載了父親最厚重最深沉的愛。父親的記憶永遠(yuǎn)定格在她即將走進(jìn)大學(xué)校園的那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