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這里是我家的老園子,此時已是一片良田,田里的水稻已經割好,在地里成排躺著。毗鄰的是根叔家的自留地,原先蓋著三間坐北朝南的老屋,和我家坐西向東的老屋正好形成一個L形,記憶中被老屋包圍的場院,不知道曾盛起過多少我的童年時光。
? ?這塊地的盡頭,是一條也呈L形的小河,從前,幾戶人家圍河而居,共飲一河之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雖是簡單平凡,卻也其樂融融。河畔生長的一片蘆葦叢依舊茂密,十月的陽光灑在一覽無余的河面上,河面立刻鋪上了一層流動的金粉,黃燦燦的灼眼睛。
? ?除了這條小河,四周就是一片農田,趕上秋收,遍地金黃,到處都流動著收獲的喜悅。沒有樹陰的庇護,只一會兒功夫,我的臉上就汗涔涔的,令人愈發地懷念起早先種在根叔老屋后面的一棵柿子樹來。
? ?這棵柿子樹大約在我出生前就已經種下,等我記事起它已經很茂盛了,樹干要我和另一個孩子手拉手才能圍過來。懵懂的時候常常與小伙伴們在樹下找螞蟻、捉“洋辣子”,玩所有可以想到的游戲,沒有大人陪伴,我們反而獲得了非常自由的空間,那樹下的一片天,在回憶中散發著迷人的光芒。
? ? 從遠處看,柿子樹的枝干伸展著,如同好客的主人正張開雙臂,熱情歡迎著客人的到來。它的樹冠就像一個原本扎著馬尾的少女,因為頭發太過濃密不好打理而不得不去剪短,最后理成齊耳短發,一頭發絲就像重新獲得了自由般蓬松開來,有如青春的熱血正在里面汩汩流淌。我常常靠在樹底下休憩,仰起頭,視野中那片片樹葉交織重疊,密密匝匝,好比九重仙宮一層,又一層。此時,即便有千道萬道陽光試圖穿射進來,投在地上的只不過是恍惚朦朧的斑駁光影,仿佛觥籌交錯時眼神中的一片迷離。
? ? 陽春時節,微風拂過,小喇叭樣的柿子花掉落一地,紐扣般的柿果便閃亮登場,密密麻麻的遍布柿子樹的枝頭。入了夏,柿子便基本成型,紛紛從樹葉下面探出圓圓的腦袋,擠成一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直到霜降前后,柿子樹這才開始綻放出四季中最美的笑容,它似是一個驕傲的孕婦,身上掛滿了她的孩子,青的、紅的、青中透紅、紅里掛青、層層疊疊,渾身上下籠罩了一團祥和之氣,猶如即將要召開盛會一般。
? ? 每當父母親拿著工具領著我去摘柿子時,我總覺得那就像個節日,大人爬著梯子摘柿子我圍著柿子樹團團轉、撿著剛落下來的柿子,忙得不亦樂乎,一會兒的功夫就裝了一麻袋。
? ? 往往,等到收獲滿滿準備回家時日頭也快落了,我戴著一頂舊草帽跟在他們身后,走走停停,不時回望那顆柿子樹,落日西斜,漸漸失去光芒,在我的眼中變圓變小,一時間卡在柿子樹的枝椏間,仿佛也成了一只熟透了的柿子。
? ? 念高中時,家人捎來的柿子為我清苦的寄宿生活帶來了一抹亮色,那是爺爺為我精挑細選的上好柿子,它們被整整齊齊的碼在箱子里。我拿出一個放在手心,橙紅透亮,四四方方,指尖觸及潤澤光滑,剝開柿子蒂,從開口處吮吸一口,柿子肉就順從的滑入口腔,一陣清涼甘甜襲來,美妙不可方物……
? ?后來的一天黃昏,我如常立在田埂朝老園子方向張望,突然不見了柿子樹,老園子什么時候成了一片平地?往常,你要望過去,就現在的角度,你一眼就能看見這棵柿子樹,兀自獨立,撐起了四周的一片天空,仿佛一位忠誠的老管家仍在保衛著老園子殘留的所有氣息,隨時預備迎接著主人的舊地重游。
? ?柿子樹去了哪里?
? ? 遠方灰白的天空勾勒出河邊那片蘆葦叢在秋風中孤單搖擺的身影,偶爾有只雀兒低低掠過,發出幾聲凄婉的鳴叫, 便又倏地飛走……
? ? 年復一年,柿子樹老邁了,再也結不出豐碩的果實,反倒是一年又一年的蟲患愈來愈烈,治了幾次也是無濟于事,似是疾病纏身的老人,世人眼里于它,付出總是多過索取,好像留著也是個累贅,索性砍了,周圍的幾分地說不定還能收個三五斗米。
? ? 可是他們不知道,老屋子拆掉了、鄰居家搬走了、曾經那么親密的親人離去了,原本充滿人間煙火的地方突然間像夜空的星星全部隕落,轉眼變得冷寂空曠,記憶里老園子溫馨熱鬧的場景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們也不知道,這棵柿子樹是我心中關于老園子的唯一慰藉,只要我看到這棵仍在堅守老園子的柿子樹一眼,懷念的褶皺就像被舊時光的熨斗燙平,覺得老園子還在,從前撒歡兒奔跑的日子還在。
? ? 其實,我也知道,柿子樹并沒有走,它只是移栽到我心中的老園子,在這里,它依舊滿樹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