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我,外號“小四川”。實話說,我不喜歡這個外號,因為只有監獄里才以地方來命名一個人。雖說工地被稱為第二監獄,可畢竟比監獄多了點自由。但外號并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就因為我是四川人,只身來到北方城市,以蹩腳的普通話自然而然贏得了“小四川”這個外號。我實屬無奈。我本姓辜,很榮幸能成為這篇小說的主角,至于名字就顯得沒那么重要了。
耍手藝的人帶著一門手藝就能吃遍天下,這是好幾輩打工人總結出來的經驗談,也是放之四海皆準的不變真理。我自認以我過硬的手藝天下大可去得,但橫跨大半個中國來到北方城市,打敗我的不是手藝而是語言。于是乎,我明白一個道理:天下事大多都出在這個“但”上,凡是有了這個“但”,要么好事變壞事;要么壞事變好事。無論怎么變化總離不了這個“但”,以至于我都到了聽“但”色變的程度。
先來說說我來到北方城市的感受。第一個讓我不能適應的是氣候。南方的冬固然陰冷,但和北方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白天還湊合,最起碼有陽光,一到晚上能冷死個人。好吧,冷就冷吧,最多我不出門,多蓋兩床棉被鉆被窩就完了。再一個是吃食。南方無辣不歡,可這里吃的是什么?像是賣鹽的老頭被打死了似的可勁兒放鹽。好吧,好吧,無論是氣候還是吃食我都忍了,最麻煩的還是語言不通。這里的話說是普通話吧我還聽不懂,說不是吧我還能聽懂一部分。原指望從天南跑到地北多掙幾個錢,誰知卻敗在了意想不到的語言關。我蹩腳的普通話常常成了工友們的笑料,笑就笑吧,為了掙錢我忍了,問題是工作期間的正常交流都受了影響。這事就大了,不交流怎么工作,不工作又怎么掙錢?一度我想到了逃避,跑回到我熟悉的地方。可我不安分的心讓我遲遲下不了決心,其實,最大的原因還是這里的工資比家里多了三分之一。
都說上帝給你關上了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雖說我不信上帝,但道理都大差不差,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一個早上重新分配人員的時候。說起來這事純屬偶然,跟我配合的力工因病回家了,導致我成了孤家寡人。要知道水暖這個活盡管不是十分講究配合的行業,但一個人就能操作的空間基本上沒有,都是一個技工帶一個力工,力工的作用主要是遞遞工具、扶扶管道之類的打下手。重新分配給我的力工最大的好處是一口僅次于普通話的方言,說話慢慢騰騰軟軟糯糯。除了個別獨特的方言,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能聽懂。我能不高興嗎?就在準備逃走的時候出現了轉機,換誰能不高興?我就差舞之蹈之了,如果對方不是女的,我估計會抱著她轉兩圈。本來女的力工單純就干活來講,我并不喜歡,畢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人在女人面前有一種天生的表現欲,表現在具體工作上就是活也干了人還很興奮。
第一次見面,和我差不多高的她穿著一身寬松的迷彩服,看不出身材如何,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戴的鴨舌帽。本來鴨舌帽屬于工地干活人的標配,在不需要戴安全帽的情況下都戴它,沒什么特別的。但她戴卻完美地詮釋了鴨舌帽的真諦。估計是她把一頭長發盤起來的關系,那鴨舌帽在她頭上更像一個鴨頭,以至于我總忍不住地笑。起先,她對我的笑莫名其妙,聽了我磕磕巴巴的解釋后并不惱,性格好得讓人心疼。其實,讓我興奮的并不是她的穿著和性格,而是她的話我大部分都能聽懂,而我只要慢點說她也能聽懂。這讓我看到了希望,就像一直在黑暗中行走的人突然看到了光亮一樣有了繼續下去的希望。
干活,難免爬高竄低。當我又一次站在腳手架上,對站在地上等著的她喊:“把——管鉗子——遞,遞給我。”我本來不結巴,只是害怕她聽不懂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她左右看了看,“就在你眼目前兒。”我瞬間蒙了,每一個字都聽懂了,組合到一起卻不得要領,啥意思?她見我茫然,裂嘴一笑,指了指我腳下。我低頭一看,原來管鉗子就在腳下。好吧,我大約理解了“眼目前兒”的意思。
一段管子要穿墻,我讓她去墻那面幫我扶一把。墻上預留的眼有點小,導致管子穿進去很緊。我一用力,管子過去了,卻聽對面“哎呀”一聲。我嚇得趕緊扔下管子跑過去,“怎么了,怎么了?”只見她彎腰捂著膝蓋,“波棱蓋兒撞生疼。”“哪里?”“波棱蓋兒啊!”她還有點急眼,“你沒看到啊?”盡管急眼,話語也不重,就是翻了翻白眼。我有心想再問問又憋了回去,生怕她沒因為疼而因為不耐煩發火。我走上前想看看到底撞哪里了,而她已經直起了腰,“沒事了。”我見她臉上沒了疼痛的表情才敢再次問出來,“到底哪里?”她瞪著大眼睛定定地望著我,突然噗嗤一笑,“嘻嘻嘻,波棱蓋兒。嘻嘻嘻。”
人,再怎么說還是群居動物,這無關手藝,更無關人品,單純的就是需要交往。隨著交往的加深,我知道了她叫李華,很普通的名字。而人也恰如這個名字,很普通。沒有巧笑倩兮,也沒有美目盼兮,放到人群里就找不到了那種。唯一入眼的只有她的身高了,一米六十多的身高在女人當中絕對不算矮。她的普通話也很有意思,夾雜著許多她當地的方言,聽得我如墜霧中又感覺特別有意思。不懂就問一向是我的座右銘,這一問問題就來了,兩個人最怕交流,越交流越熟悉,越熟悉越容易碰撞出火花。
李華今年三十四,僅僅比我大三歲,兒子卻已經十二歲了。她家鄉娶媳婦的彩禮高不要緊,結婚還早,一般都在二十多一點就結婚了。這使得她不得不早做打算,把地扔給孩子他爸種,她跟著親戚出門打工。一個女人常年漂泊在外,不種種易可想而知,心里有許許多多的苦惱無人述說。這次遇到我像是決堤的洪水,一股腦全部倒給了我。記得有一句歌詞:女孩的心思你別猜,猜來猜去就會把她愛。這句話對女人同樣適用,我們像是失散多年的戀人終于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話。好感像是濕潤土地中的種子,不可避免地生根發芽。
白天的時間大部分貢獻給了工作,只有晚上是屬于我們的。逛街、逛公園,成了我們晚飯后必做的事。不需要買什么,也不需要看什么,就是單純的逛,即便這樣,我們同樣興致勃勃。說來也怪,和她在一起逛再也沒覺得晚上冷了。偶爾遇到當地的小吃,我買來給她吃,她就感動得稀里嘩啦。在我的印象中,女人都是要求很多的,就像我媳婦只要和她逛街不是要這個就是要那個,從來沒見過像李華這樣容易滿足的女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我來北方已經好幾個月了。這期間,我的普通話在李華的言傳身教下突飛猛進,和她的交流再也不是問題了。就在我以為我們可以平靜地干完這場活時,她突然接到了家里的電話,匆匆和我告別就走了。走就走吧,我也沒當回事。可是往后的日子,雖然我的普通話已經可以正常交流,但和重新分配給我的力工怎么也說不到一起。我說往東盡管力工沒有往西可不是往南就是往北,這讓我常常想起李華。頭一個月我們處在磨合期,什么都需要適應,但一個月以后,往往我一個眼神或者很少的話她就明白什么意思,總能在我需要的時候幫我。再看看如今這個力工,不是東望西撒的看風景就是站在我身旁看。你喊他幫一把這才過來幫你,還不情不愿的。我只能有氣自己受著,默默地干我的活,盡量不喊他。
總算熬到晚上下班了,我習慣性地往床邊一坐,等著李華幫我把飯菜打回來,猛地想起她已經走了,只好自己站起來去食堂打飯。我承認,我是一個比較懶的人,尤其是對洗衣服,更是懶得無以復加。并不是我大男子主義,認為洗衣服是女人的事,而是干了一天活,雖然不是十分累,但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疲乏讓我一點都不想動。前段時間挺好,不管衣服臟不臟,李華都會讓我脫下來洗。可如今她走了,我只好回到從前的習慣,把臭烘烘的襪子往床底一塞了事。
當某件事形成習慣,突然間的改變總是那么令人不適應。我躺在床上,拿起手機想和李華嘮嘮,可又怕打擾到她。尋思來尋思去還是算了吧。也許這一別再也不會相見,終究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她能陪我走過一段路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我不再出去逛街,不再去逛公園,雖然現在的天氣已經感覺不到冷了,但少了一個人就少了如許心情。逛,看來根本不是目的。
就在我好不容易適應了沒有李華的日子,她卻突然間回來了,就像她突然走一樣,一點防備都沒給我,就那么突兀地出現了。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估計要下雨,樓里的能見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降低。正常干活的我不得不停下來,跑到沒有玻璃的窗口迎著強勁地涼風往外望去,烏云仿佛想和大地來個親密接觸,越壓越低。特意裝飾過的大門樓上面的彩旗像是要被撕裂了似的發出刷啦啦地響聲,我瞇了瞇眼,以躲避不時刮起來的浮土。就在這種朦朧中,看到從大門口走進來一個人,T恤衫牛仔褲,一頭長發在風中凌亂。我心里竟不由自主地冒出進來的人是李華這個想法,但離得太遠,只能看到大概的身影,根本不能確定是誰。我自嘲地一笑,笑自己遇到一個人都往李華身上想。還沒等笑容消失,電話響了,我順手接了,“我回來了。”
晚上我們冒雨跑了出去,找到最近的一家小飯店就鉆了進去,李華說好久不見必須一起喝點。我其實并不懂東北的酒文化,估計就算是懂也會避而遠之,畢竟像我這樣沾酒就醉的南方人根本不會對酒產生一點興趣。但今晚我卻喝了,一個是不得不喝,美女勸酒有幾人能推脫得了?再一個是酒就故事,越喝越有滋味。
起先,李華只是唉聲嘆氣,可一瓶啤酒下肚就好像打開了某個開關,滔滔不絕的話語從她不是很大的嘴里吐了出來。她說,她這次回去是辦理離婚手續的。這把我嚇了一跳,在我的印象中,離婚像書上的故事聽著有趣卻離我很遠。但現在故事卻從書里走出來,發生在我身邊,發生在她身上,我難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她說,她丈夫有人了,寧肯什么都不要就是離婚;她說,她和丈夫多年的感情也比不過另一個女人一年的朝夕相處;她說,她同意了,也沒吵也沒鬧;她說,她知道,感情不是生意,沒有了就是沒有了,就算有峰回路轉的那天,味道也變了;她說孩子跟了她,被她送到她媽家;她說,本來還有個依靠,現在只能靠自己了。她說這些的時候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時蹦出一句“你養魚啊?”、“你還是不是男人”之類的話逼著我和她一起喝。我突然很后悔學會了普通話,尤其是東北的普通話,讓我聽懂以后不喝不行喝了更不行。我不知道李華醉沒醉,我只知道我臉燒得厲害。天旋地轉中好像是她扶著我走出了小飯店,至于走出來以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口干舌燥,頭痛欲裂。本能地抬手準備揉揉腦袋,卻發覺胳膊被壓住。扭頭一看,一團長發鋪展在胸前。我定定地盯了兩秒,猛地一激靈,立馬爬起來。我除了驚嚇就是后悔,后悔明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還要喝那么多。我能怎么辦,在心就要跳出胸腔之前,逃也似的跑了。
二
這里有必要說說以前的我。不是我自吹,沒結婚前,我可是很老實的人,老實到不抽煙,不喝酒,見了女人還臉紅。結婚后也不抽煙不喝酒,最大的區別就是在對待女人方面。可能是食髓知味,也可能是已經知道女人就那么回事,所以逐漸膽子也大了,偶爾還能和女人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但工地這個地方,叫光棍國也不為過,用兄弟們的話說,除了螺母是母的,剩下的都是公的,看到女人的幾率太小太小了。就算偶爾有一兩個女人,不是五大三粗就是飽經滄桑,要是不看胸前,根本不會知道這是個女人。即便這樣,還有人或有意或無意地盯著看兩眼。沒辦法,光棍時間長了,母豬都能賽貂蟬。所以,我這一最大區別并沒有顯現出來。
剛開始去工地,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傻乎乎地干活。直到結婚后一個人出門,一走就是一年,這才開始羨慕起兩口子都在工地的人,最起碼不用飽受相思之苦。后來,從每天晚上兄弟們的臥談會才知道,看著像兩口子其實絕大部分都不是兩口子,僅僅是搭伙過日子而已。所謂的搭伙過日子,其實就是在工地的時候兩個人一起生活。生活期間各自不干涉各自家里的事,平時花銷也是各自負責,但還睡在一張床上像兩口子那樣生活。等工地停工了就各回各家,如果來年還在一個工地那就繼續;如果分開了,就像從未認識過似的互不聯系。
如今的我親自經歷了才深深明白,男人沒個女人照顧就是不行,一天天像個乞丐似的。尤其是工地這種地方,灰塵滿天飛,衣服三天不洗就像從土堆里打了滾兒似的臟得不像樣子。這只是生活方面,更主要的還是精神方面。干活中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和同事的爭吵,被老板訓斥等等,而有了女人晚上就有了抱怨的對象,盡管她不能給你解決實際問題。所以,我眷戀,我享受。我感覺要是再讓我回不到從前,肯定適應不了。
話題扯遠了,再回頭繼續我的故事。
我像孔乙己說讀書人的事不能算偷似的說服自己,迷迷糊糊做下的事不能算錯;我又像阿Q總能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那樣安慰自己,我還是不吃虧的。可是,不管是說服了自己還是安慰了自己,心里總有那么點不舒服,畢竟事情做下了我卻什么都不知道,就像豬八戒吃下了人參果。所以第二天下班后李華沒喊我去她宿舍我自然也不能腆著臉去,但心里的失落卻怎么也壓不住。第三天上班,看著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的李華,心里既高興又失落。高興是因為她不會纏上我;失落則是因為感覺她也太冷血了。矛盾的心情把我折磨地根本沒心思干活,直到下班。“我先回去打飯,一會兒去我宿舍吃。”不等我回話她就跑了。我的心情立馬多云轉晴,都忘了收拾工具,只知道望著她的背影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