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輕輕說話的公眾號“鐵門坎風月談”連續(xù)發(fā)了十來集以樂山歷史照片為主的文圖,我斷斷續(xù)續(xù)看了幾集。讓我感動的是公眾號作者對歷史圖片的尊重,面對浩如煙海的歷史畫卷,作者不厭其煩考證出圖片的標題,注明圖片拍攝者的姓名。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據(jù)說西方人抄寫圣經(jīng),不敢有一個字的馬虎,即便都是用手寫,一千年前的文抄公后一千年后的文抄公都是一樣的較真,原汁原味的抄寫,不敢錯了一個字一個標點。他們認為,經(jīng)文是有靈性的文字。我們則不然,對文字圖片的敬意越來越鄙視。
我與公眾號作者認識多年,是忘年之交。作者是性情中人,幾乎在每一集的圖片中,作者都把自己代入其中,讓人有身臨其境與其同歡樂憂傷的感覺。比如在“樂山古渡老照片”一集的文末,作者引用了攝影師河川的一張照片。十分感慨的說:
“河川這張樂山港照片,我把原圖放大看了很久,一張很有代表性的八、九十年代老照片,我看著,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些朋友,菇娘,河風,月夜,約定,溫暖而感傷的故事,都在碼頭老照片中,忽隱忽現(xiàn)。”作者出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照片背景讓初涉人生濁流的青少年留下多少歲月傷感。
是的,每一代人都有自己曾經(jīng)的記憶,也有與那個記憶配套的音樂、圖片。
至于我們這群出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人,我們的記憶更多的停留在苦難與奮斗中。這一段時間,我常常收到來自廣州唐仲清的信息,他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反映上世紀中后期發(fā)生在古城樂山的故事。一些人、一些事、一些街景以及當時的稱謂他拿不準的時候我們便一起隔空討論。
說起我這個老朋友唐仲清,他可是樂山的奇人。此翁小時候住在兌陽灣中段,與樂山另外一個奇人劉高昆是鄰居。劉高昆打小是個侏儒,成年后身高不足一米,極具表演天賦,在成都與劉曉慶同臺獻藝,在深圳蛇口海上大世界長期占臺表演。唐仲清則長得像根燈桿,將近兩米的高度,又高又瘦。他們兩個如果想在一起說話,劉高昆總是拉著唐仲清的褲腿,把他扯到有一砣大鵝卵石的地方。那時樂山城的許多大雜院,門口都會擺放幾砣又大又重的鵝卵石,高有五六十公分。劉高昆很費力的爬上鵝卵石,然后站起來。這樣他們兩個人開始東拉西扯說閑話的時候,雙方就不至于每說一句話,都要尋找對方在什么位置。多年以后,唐仲清在回憶劉高昆的時候仍然耿耿于懷,他說,自己操的太撇了,荷爾蒙的爆發(fā)從來沒有回響,你看劉高昆,居然把縫紉社長得最漂亮,亭亭玉立的美女拉到自家的床上。
人生成長過程的對比方式,成為唐仲清后來的動力源泉。初中畢業(yè)后唐仲清沒有下鄉(xiāng),參加工作到了煤球廠,一家以生產(chǎn)居民燃料蜂窩煤、煤球為產(chǎn)品的集體企業(yè)。他不喜歡呆在黢黑一片的廠里,就拉著板車送貨,古城的大街小巷,常常見到身高兩米卻又長得十分單薄的唐仲清的身影。閑暇時間,他跟著韓老九學拉小提琴,這是那個時代年輕人最喜歡干的事兒之一。他說那個時候的韓老九長得玉樹臨風,拉的一手漂亮的小提琴。如果他看上了哪位古城美女,就夾著小提琴跑去人家住的地方,“吱吱呀呀”拉上幾曲。
正在唐仲清發(fā)愁這無休無止的蜂窩煤什么時候拉得到頭,天子去世,皇太后及眾親信被抓,歷史又開始新的故事。當一國的經(jīng)濟被園子里的人弄得亂七八糟,開始了一段新一輪休養(yǎng)生息,直到下一波折騰來臨。唐仲清以初中學歷去參加中考,去了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去了西壩中學,一所被稻田包圍著的學校。此地離樂山甚遠,沒有公交車。他每次去學校都得一大早去迎春門坐汽劃子,順著岷江飄到西壩上岸。如果回樂山坐上水船就費時了,只有選擇橫渡。從王爺廟上岸,穿過整個竹根灘,再過橋走上樂五公路邊上的車站買票回樂山。唐仲清說,如果人的一生都在這乏味又無休止的路途中,那還有何意義呢?覺醒之后的唐仲清準備重新去考大學,還定了個目標,越過本科,直接報考西南政法學院(后改為西南政法大學)的法學研究生。那時考大學需考英語了,從來沒有學過英語的唐仲清找人借了幾本書,充分發(fā)揮他過目不忘的特長。
三年后,戴著碩士學位的畢業(yè)于西南政法學院,又分回樂山,這次終于不再過河過水了。他分去縣司法局和幾個律師坐在一間辦公室。每天早晨,身高兩米的唐仲清抬著斑竹灣清華瓷廠生產(chǎn)的杯子,泡上一杯茶,面前一張報,象只大彎蝦坐在壓得“吱吱”作響的椅子上,對面坐著的一位姓林的律師,時常發(fā)出響亮的喝茶的聲音。姓林的律師據(jù)說是樂山城1949后的首位律師,可惜1957成了“右派”被掃地出門,去了勞改農(nóng)場,平反歸位后又當起了律師,接受政府指派去參加法庭辯護。
許是幾十年被打壓的后遺癥,常常顧左右而言他。唐仲清又開始對比了,面前的這幾位前輩未必就是自己的未來?唐仲清不由嘆了口氣,決定放大招了,他跑去京城,考取了人民大學法學院的博士,畢業(yè)后去了廣州,一路打拼,創(chuàng)設了一家知名律師事務所,代理了許多重大的民事訴訟,成為廣東著名的金牌律師,禮聘廣州司法行政專家組成員。
事業(yè)的成功不是唐仲清的唯一,幾十年來,唐仲清埋頭政治哲學研究,從西方古典哲學到現(xiàn)代哲學,他幾乎啃了個遍,為此寫了數(shù)百萬字的讀書筆記。為了宣傳自己的研究成果,唐仲清創(chuàng)辦了一本綜合性的大型文化刊物《黑白》,并申請了國際刋號,一年出版兩期,已經(jīng)連續(xù)出版了十多年三十六期,向全世界著名大學和圖書館免費贈閱。
有一年詩人閔樂曉(也是一個奇人)回樂山新買的家,我們一起打麻將。席間提到同在廣州的唐仲清,樂曉說,“他是個奇才、怪才,我正經(jīng)正八畢業(yè)于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并獲得哲學博士學位的人,遠遠比不上老唐的成果。”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閔樂曉是個詩人,詩寫得情滿三江,那個時候,以現(xiàn)在入籍美國的陳樸為首,集合了樂山一眾青年才俊,有姜力挺、毛玉元、閔樂曉、林和生等。詩寫好,各自去找人打印一百份,然后決定一個時間碰到一起,裝訂成冊,各自回去閱讀,然后再找時間聚在一起,互相評頭論足。我曾在“柏楊壩記憶”一文中提到,
“如果沒有詩歌,我們連追憶的本能都會蕩然無存。在一定的程度上,詩歌成為我們今天在一起追憶的起點。
那時候的詩壇十分熱鬧,大凡熱愛文學的人,不寫幾首詩,不站起來讀一首詩就不算文學青年。有限的平面媒體滿足不了,我們就自己編輯出版,各人去找打字機,找不到就直接刻在蠟紙上,每一首詩歌印一百份。然后決定一個時間地點集中在一起裝訂成冊子。那時的我們,盡管心比天高,現(xiàn)實又是無情的,經(jīng)歷了許多政治運動的我們的父母,那里敢看見我們成群結(jié)隊的在一起討論詩歌,討論科學和政治,那是一段草木皆兵的歲月。
好像是寒假,林和生的女友時在縣街的機關(guān)幼兒園當老師,有一間住房,幼兒園的學生因為放假都走光了,僅剩下不多的老師,于是我們就像地下武工隊,拿著各人打印好的詩歌在幼兒園集中裝訂。林和生女友的住房在一幢民國洋房樓上,樓梯逼仄,房間很小,詩稿一批批放在床上,人多手快,一會就組裝好了,還不敢大聲說話,怕影響了住在旁邊的人。就是在那樣的荒涼的環(huán)境里,我們開始認識西方的一些詩人和哲學家,也可以說我們遭遇美。
這遭遇究其本質(zhì)是不期而遇的,在我們這群小城人的心中,又是必然的,當北京上海的年輕人熱衷于二月影展民主墻的沖擊,樂山小城的上空同樣升起思想的月亮。
幾年后,林和生考取了中國科學院的研究生,師從當代思想先驅(qū)金觀濤先生,先生在上個世紀主持編輯,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走向未來從書》,有如洪鐘大呂,震撼了我們深鎖封閉的靈魂。和生畢業(yè)后對心理學的研究達到前沿水準,翻譯出版了不少好書;陳樸抓住讀大學為時尚的年代,舉起四川函授大學的杏黃旗,一時間,聚集了多少巴蜀兒女。
艷陽之后風雨中,陳樸后來歷盡艱辛到了紐約,在唐人街的輕軌下租了間房子,開辦了“太平洋貿(mào)易公司”。我正好在加州大學學習,趁到紐約證券交易所學習觀摩,和他肩并肩的去自由女神像游覽,說起在樂山的這段往事,瞬間的觸動依稀喚醒了什么,是來自于我們苦難深重的祖國?是來自于民族的復興?還是來自于我們逐漸縮小的胸懷?讓人心驚,讓人思省,讓我們走過當年的每一個人都不敢松懈,也許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使命罷。”
還是回到閔樂曉,二十歲,他就畢業(yè)于樂山師專中文系,分在蘇稽鎮(zhèn)邊上的新橋中學教書,用他自己的話說,“80年代是個充滿朝氣的年代,而我自認也是一個努力的人,一面教書,一面做一些文學史和文藝理論方面的研究。并在一些刋物發(fā)表了幾篇論文。
當然,身處一座小城,一位中學老師,又能有什么更大的作為呢?80年代社會的流動性是很弱的,一個人改變自己命運的最好方式就是高考或考研。”
于是,閔樂曉成了考研沖出樂山的拼命三郎,從1986年報考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的研究生收到名落孫山的通知書,然后重新調(diào)整規(guī)劃,報考四川大學西方哲學史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
一個偶然時間,他在女朋友的宿舍翻到一頁剪報,內(nèi)容是武漢大學招收插班生的廣告。這是劉道玉教長搞的招生改革!多年以后,閔樂曉在“相遇武大,黃昏之際我聽到了命運女神的敲門聲”一文中提到,“武大真的是一座精神的熔爐,我們在這里熔煉,在這里自由地成長,并最終重塑了一個全新并健全的自我。
尤其是,劉道玉時代的武大所弘揚的讓教育回到人的教育的理念,從根本上導致了我們精神的全面覺醒。一個從自由出發(fā)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自己的責任擔當和人格尊嚴的觀念。開始成為了我們價值觀的核心部分。由此得出結(jié)論,做人比做事更重要!沒有人文情懷的知識是可怕的。”
閔樂曉在武漢大學一直讀到博士,并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出版過多部專著,現(xiàn)居廣州,經(jīng)商讀書,系廣東省鐘表協(xié)會常務副會長、廣東省文化學會副會長、廣東四川商會副會長等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