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情
我是別人的一只手,一只殺人如麻的手,別人都叫我冷血殺手,我的心是冷的,血是冷的,別人都說我像魔鬼,可我覺得我更像螞蚱。
我必須學會無情,感情總會使人熱血沸騰,變得沖動,變得不理智,而我的血卻不能熱,因此我不能沖動。
若是血熱了,我也便死了。
我伸出這只從不離劍的手,慢慢放在自己的心口,感受著那一絲絲微弱的心跳,我不知道這代表著什么,是代表著我還活著,還是代表著我的罪惡還未結束,可我一直以為,它早在三年前,便已經死了。
我生來便是生活在黑暗之中,我不知道陽光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原來天空除了皓月星辰,還有落日余暉。
在我的世界里,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唯一能夠聽到的,便是我手中的劍,刺入別人身體的聲音,還有那些人臨死前從喉中發出的咕咕聲。
雖然這些年我都是一個人,但我從來不覺得孤獨,因為我有劍,它會永遠陪著我,直到我死。
可是這把劍卻斷了,在三年前一次暗殺行動中,這把賠了我整整十五年的劍,忽然就這么斷掉了,我曾在黑夜中無數次的看著它,擦拭著它,卻是不曾發現,原來他的聲音,竟是如此的悲涼。
而我的整個人生,也在三年前再也回不去了。
主子曾經說過,我是他培養出來的最得意的殺手,因為我足夠的無情,那是一種比毒蛇還要綿延,比虎豹還要兇猛的力量,那時不可戰勝的力量。
主子說,作為一個殺手,絕對不可動情,這句話自我見到主子,聽到的次數恐怕比我殺得人還要多,而我殺了多少人,我自己也數不清了。
我終歸是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所以劍斷了,我敗了,敗得是那么的徹底,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就是長眠在我身前這個墓穴中的女子。
而我劍的另一半,也隨著她在這墳墓中安詳的沉睡了三年。
但我無悔。
我在這里靜靜的守了三年,看著春去秋來,日升日落,聽著猿聲鶴鳴,草長鶯飛,想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錯了,若不是,為何上天對我如此不公?
我對主人忠心耿耿,幾次出生入死,險些將性命交付,亦無怨無悔,她卻一次次將我從閻王殿里拉回來,不問我平生過往,不計我手上沾了多少鮮血,一心為我治病療傷,可是最后我手中的劍卻斷送了她的性命。
我自小父母雙亡,是主人將我一手帶大的,教我讀書識字,傳我絕世武功,我一直告訴自己我的命是主人的,這輩子我只可以為主人而活,可是最后,主人卻死在了我的手中。
我不明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什么,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宿命?
可宿命又是什么,若生死輪回,因因果果皆是宿命,為何善無善了,惡無惡報?
枯葉簌簌,伴著山崖上這冰涼的清風,狐悲猿哀,恍若隔世。
清倚,若是你還活著,是否會和我一樣,與世隔絕,伴著這青山綠水,孤獨到老?
你不會,你雖愛極了這山野燦爛,清新幽靜,卻絕不忍置世人于水火而不顧,你是醫生,救人是你的職責,更是你放不下的包袱。
只有我,這個手上沾滿了鮮血,無情無義被這個世界拋棄的冷血殺手,才會不顧蒼生水火,躲進這山谷里陪著你,陪著日月蹉跎。
清倚,你告訴我,你希望我怎么做,只要我能做到,我都聽你的,就算我做不到我也愿意用我畢生去努力。
可是,你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
二、歲月
夜色漸漸的深了,深了。
現在除了嘆息,我還做些什么?天大地大,可這孤寂清冷的世間,那里還有我的容身之處,上至朝堂,下至街坊,還會有誰知道,世上還有我這么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人。
唯有你,會憐憫于我,會真心為我一次次的死里逃生而感到難過,我知道你曾想一針下去撫平我所有的痛苦,讓我能夠安安靜靜的就那樣睡去,可是你終究不忍,哪怕是回天乏術,你仍窮盡畢生所學將我的性命從無常手中奪了回來。
仍記得,那是一個春雨綿綿的季節,也是我平生僅見的幾個勁敵之一,可我依舊贏了,因為我足夠的無情,他的劍刺入了我的身體,削斷了我胸前的三根肋骨,而我的劍,刺穿了他的心。
所以,我贏了,然而我在那一片泥濘之中,再也走不出百步。
我以為,自己這樣便死了,誰知會遇上她,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胸口好似敷了一團火,拼命的燃燒著,要將我的整個生命燃盡,我不斷的掙扎,不斷的怒吼,一股子不服氣就這樣被激了起來,最終我贏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的是她的背影,她不愿意讓我看到她的樣子,一直到我離開都沒有。
這是我第一次與人這么接近,因為以前若是有人和我這么接近,他早就死了,但是這次,我卻沒有殺了這個女人。
我第一次在主人面前撒謊,我知道這樣的謊言是瞞不住主子的,就好似小孩子的謊言瞞不住大人,但是我必須撒謊,因為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我并不擔心主人會找到她,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來的,我想從這以后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吧,她是一個醫生,我是一個殺手,我們所生活的,就是兩個世界。
可是誰會想到命運會如此捉弄于人,每一次在我受到重傷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都會像做了一場夢一般躺在那張陌生的床上,她依舊背對著我,似乎連話都不肯說。
這已經,第六次了,我聽過她說的唯一一句話便是,你走吧。
可是這次,我卻沒有似平時一般走了,我第一次鼓起勇氣與她說話,她也第一次轉過身來罵我還真是個傻瓜,說生命不是兒戲,父母吃了多少苦才讓我來到人世,可我卻一次又一次的將它輕易斷送在了別人的手中。
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樣子,那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容顏,我只感覺自己的胸中好似有刀子扎一般的刺痛,我不知道是何人如此狠心,竟忍心將她的姿容盡毀,可是即便如此,對我來說,除了主人之外,她仍是我第二個想要保護的人。
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生命竟是這樣的脆弱,我第一次不想再回到那個看不到太陽的地方,第一次想就這樣靜靜的將一切遺忘,在她的床上一趟,便是三個月。
這山谷中度過的歲月,是我今生最美好的歲月。
如果那時,我能不顧主人的呼喚,留在山谷中,一切會不會不是這樣?
我終究還是離開了這里,回到了那個刀尖舔血的世界,那是一個讓一般人聞風喪膽的世界,卻是真正屬于我的世界。
三、斷劍
主人第一次沒有問我為什么過了這就久才回來,只是眉頭緊鎖,叮囑了我幾句,便匆匆而去,整個天空仿佛都籠罩著一抹陰云。
不久,便傳來了皇上身體抱恙消息,朝廷上下人心慌慌,主人更是日夜不眠,經常望著窗外說,怕是快要變天了。
太子年少,梁王造反,主人卻只盼著皇上病情好轉,等來的卻是無力回天,這蒼蒼天下終是輪轉,換了又換。
朝臣共薦梁王輔佐太子手攬大權,他極力清除異黨將那黃毛小兒欺的團團轉,主人與他本就結怨已深,此刻那里有躲開的可能,心中計劃著如何將梁王鏟除,然而皇宮大內高手如云,我們又怎能闖進那鋼鐵似得宮廷。
主子讓我去殺一個人,一個即將被送入宮中的女人,那女子美的似乎連天上的云彩也變得暗淡,那是梁王的妃子。
梁王的妃子既要回京,我們必須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隨著車子潛入宮廷,這也是我們唯一勝利的機會。
我早早潛伏在人群之中,看熱鬧的人多的如天上的星星,暮色十分,一對對的馬車從城門外排了十里長亭,一個女子,難道比得過天地蒼生,多少人一輩子啃著黃土,他們卻將人名當成芻狗。
那馬車奢華的夠幾個城池的百姓一生來掙,那微風飄動間,簾上倒影這一個動人的身影。
人群中傳來一陣陣的尖叫聲,其他人也跟著起哄,大家吆喝著要看車中女子的面容,那車中女子到底經不住邀請,將車簾微攏,人群中驟然一靜,我忘不了那是何等的姿容,當真一笑可傾城。
然而剎那,蜂擁的人群百倍攀升,守衛軍被沖的七零八落,我趁著這一絲機會瞬間鉆入車中,而我手中的劍瞬間穿透了車中女子的胸口,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
女子卻并未出現我想象中的掙扎,一雙能夠將人魂勾走的眸子仿佛能夠將我穿透,可她,為什么分明在笑。
我心中莫名一慌,這樣的眸子為何這樣的眼熟,一陣陣的冷汗從我手心漸漸滲出,我的手竟不知不覺的慢慢的松開了她的口。
“我就知道會是你。”
她的身體不止的慢慢倒入我的懷中,氣若游絲的說,我全身僵硬的仿佛一根木頭,整個腦海一片轟鳴,這不可能,車外我分明看得清,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我竟然雙眼朦朧,說不出一絲的聲音。
突然一聲破竹之聲從身后傳來,我側身避過,可我手中的劍,和整個馬車都被劈做了兩半,劍的一半在我手中,一半竟留在了她的體內,我手中的劍斷被我飛速刺透了那人的脖子。
城門口已經亂成了一窩粥,這本是最容易混下去的機會,可是我卻再也顧不得什么命令,轉身抱著女子消失在黑夜之中。
她失血過多,再加上我一路奔波,已經到了盡頭,我將她放在一塊石頭上,她一言不發。
我看著這個陌生的她痛苦的問:“為什么?”
“我早就知道,你的主人不會放過我的,他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我第一次歇斯里底的吼道:“還有呢?那個才是真的你!”
她笑,咳了一口血,緩緩的從臉上撕下了一層皮,露出了我所熟知的面貌,流著淚說:“這個樣子,只是為了騙梁王,我本以為他一直沒有看出來,現在看來我竟是看輕了他。”
“你為什么要騙梁王,你又怎么會是他的妃子。”
她底下頭去,輕聲道:“為了報仇。”
“報仇?”
我第一次怔怔的望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原來她竟背負著血海深仇,可是我竟從來都不知道。
她說:“你不要問了,我能做的,已經做了,到了那邊,爹娘也不會再責怪我了。”
我本要拔掉她身上的劍,可是她說:“別動,你這一拔,我就真的要死了。”
“你不會死的。”
她就笑:“你別忘了,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神醫,我自己的身體,我難道不知道。”
看著她越來越虛弱,我不知道我該做些什么,我不想她死,真的不想,可是我卻發現,我除了殺人,竟然什么也不會做。
他看著我,艱難的說道:“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我下意識的搖頭,可是看到她那期盼的雙眸,心中竟生出了從未有過的酸楚,不經意的點下頭去。
她笑:“你不是一個殺手嗎?”
我才驟然一驚,原來她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可是此刻,已經沒有必要在隱瞞了,心中也便釋然,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她笑道:“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我只感覺自己心亂如麻,呆呆的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她卻在笑。
四、幽冢
她的眼睛,隨著夕陽落下再未睜開,而我的從前,也隨著落日沉入云海。
直到那時,我才聽懂了風的悲鳴,非是它想要帶走那么多的鮮活生命,而是時光走過,總要在路途銘刻一段傳說。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擁抱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短暫,我一輩子的微暖,都在那一瞬間煙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懺悔與默哀。
是不是因為我造孽太多,才讓我一個人在這世間受盡折磨,可我又何曾不想平平淡淡的生活,再苦再累只要一個微笑也足夠我用生命去守候,可是我自始至終不過是別人的玩偶,斷了線的玩偶,還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可我仍舊茍且偷生了這么久。
我依她之言,將她葬在了這山谷之中,而斷掉的那一半劍,便和她一同安眠。
她終不愿意我將她體內的劍拔掉,她說那樣,我便不算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殺手了,她說,從現在開始,我要為自己而活,因為我的劍,一半是她的。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是我最終沒有弗了她的意,劍的另一半,定然會陪著她長安此地,直到海枯石爛。
我不記得,我是怎么將她帶到這山谷的,我也不記得,我是怎樣將她安葬入土的,我只記得那夜的天空外的黑,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被吞沒,只剩下我睜著眼睛空洞洞的望著。
我不知道我是愛他還是恨她,若沒有她,只怕我早已經死了千千萬萬次了,她對我恩重如山,屢次相救。
可是若沒有她,我又怎么會敗得如此徹底,甚至連我最后的尊嚴,我的劍,都失去了。
可是她為什么死的時候會那么安詳,為什么她都要死了還要沖著我笑,她在笑什么,笑她終于奸計得逞,還是笑我終于落到了如此下場。
“為什么”
這個問題我已經想了三年,整整三年,可是我依舊想不出一個結果而我所能想到的,都隨著三年前我那最后一劍,而成了往事云煙。
我望著天空,都說人死了,靈魂會化作星星升到天空,可是那一顆會是你,那一顆又會是主人?
你死了一了百了,卻留下所有的痛苦讓我獨自承受,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被你所救,也不至于如今這樣茍延殘喘,然而世事總是如此不稱人意,沒有失去的時候你毫不在意,失去了之后你后悔莫及。
風輕輕的吹著,我卻閉上了雙眼,這不是痛苦的結束,而是開始。
五、子夜歌
我本以為,就算是我死了,我的劍,依然會完好無缺,卻沒想到,我還未死,他先斷了。
可是我卻不甘心,我不能讓她就這樣白白的死了,我的性命,是她救的,便是她的,我有豈能不為她討一個公道,哪怕是她泉下有知,也可再不背負著那血海深仇了。
她千方百計嫁給梁王,不惜以身涉險,是梁王害死了她,既然你沒有要了梁王的命,那么我便讓你如愿以償。
當我無聲無息來到梁王身前的時候,梁王驚恐的望著我說:
你真以為她要殺的是我嗎?
她要殺的是你的主子。
我又豈會因為梁王的只言片語挑撥離間,我的命是主人的,我又豈背叛我的主人?
當我的劍,刺入梁王喉中的時候,梁王嘲諷的笑,發瘋似得大笑,他一口一口的吐著血,諷刺的說:
哈哈……難道你忘了,七年前何家莊的慘案是誰所為嗎?
我這才想起來,那是我親手所為,他現在提這些做什么?
便聽他說:
你知道你主人為什么要殺他們全村嗎?
他邊說邊笑,邊笑邊說:
因為一個女人,一個死都不愛他的女人,他得不到的東西,她就想把她毀掉,殺了她的全村,毀了她的容貌。
可是他沒想到,哈哈……
自己最信任最得意的手下,竟然會為自己得不到的女人而動心,所以他要她死,也要你死。
哈哈……多有趣,多有趣。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皇宮的,直記得那天的火焰將整個皇宮照通明,仿佛黑夜變成了白天,好像黑暗中的巨魔將一切吞沒,哭聲,殺聲混合成了一片,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聲息。
我在她的墳前呆了三天,我問她為什么?
如果她的全村都是我殺的,那么她要殺主人,卻為什么要救我?一次次的救我。
我至今仍不明白,當我回去的時候,主子下令將我圍了起來。
他要殺我,他真的要殺我,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殺我?
他既然想要我的命,我便給他,既然我的命是他的,他要拿走,那邊拿走。
可是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殺我,我對他忠心耿耿,一絲的背叛之心都沒有,為什么連他也要殺我?
我仍記得,那次我哭了,那是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次哭泣,我哭著問,為什么,我哪里做錯了?
主人說:你沒錯,愛一個人沒有錯,你錯的是你不該動心,更不該對不該動心的人動心。
我對你說過多少次,劍是一個殺手的命,劍斷了,人也便沒了,所以你不該再回來。
我慢慢站起來,擦干眼淚,我問他,我的父母,也是他殺的吧。
他先是愣愣的望著我,然后大聲的笑,只顧著笑。
我咬著牙,我手中的劍指向他,一剎那所有人的劍都指向了他。
他依舊是笑,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還是我從頭至尾,就已經錯了。
主人死的時候仍在笑,笑著說:你終于做到了,從今以后,世上再也沒有你殺不了的人了。
他說完,閉上了眼睛,我才發現,他已經老了。
我閉上眼睛,揮了揮手讓他們將主人抬下去,他們要求我做新的主子,我搖頭說不,我累了。
我看著他們雙目漸漸變紅,他們卻忘了,我還年輕。
他們全都死了,不是我殺的,我只記得他們臉上的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夜,一把火少了個通透,這世上的人們再也不必記起還有這樣的噩夢。
我在山上呆了三年,三年了,我仍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