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張道結婚了,婚禮在縣城最豪華的酒店舉行,排場也是我參加過的婚禮之最。當他從老丈人手中接過新娘,手捧玫瑰單膝下跪的那一刻,我各種羨慕也各種慨嘆,同學十年,他也走到了這么神圣莊嚴的一天。
初中畢業后,由于各種信息的閉塞,我和所有的初中同學失聯。大概在半年前才重新遇到張道,當時我正在吃早餐,是他先叫我的,我們十年沒見了。
事實上他的名字不叫張道,張道是他父親的名字,當時我們喜歡用父親的名字稱呼對方,遇到他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叫張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會記得我的名字,反而搞得我羞愧不已。
我是好學生,張道是壞孩子,我被老師夸了三年,他被老師罵了三年。我是不可能與他同流合污的,所以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也正常。
他打架的時候我在學習,他缺曠的時候我在學習,他睡覺被老師瞪眼的時候我在學習,他講話引起同學公憤的時候我也在學習。
02
才進初一的時候,我因為身高男生得不明顯而被迫和女生坐,是一段慘痛的血淚史。盡管我們當時背的都是“藍貓淘氣”版的書包,但女生就是女生,而且是學生時代的,她們無法不兇殘的對待你。
我和我同桌的三八線形同虛設,她坐好后你不能喊她讓開,得從另一邊走繞進座位。抄作業的時候總是很霸道,拒絕她她便各種折磨,不給一次就會讓你難過一周,起初我對于女孩不愿接近,或許是她讓我留下了陰影。
后來,她因為遲到超過五次被班主任調到最后一排,和張道成了同桌。
我因為要學習就忘記了她的存在,甚至她發育得凹凸有致也沒看出來。同學們總說她是被張道摸大的,因為這事張道被班主任打過罵過。
別說我們的班主任,就是學校的教導主任,也沖進教室擰著他的頭發打過他。
有一次他不想上晚自習,然后把班上的燈管全砸了,但是孩子就是孩子,踩在桌子上作案沒及時毀滅現場,在桌子上留下了腳印。那晚我們班先是集體在黑暗中被罰站一節課,然后學校領導點著手電筒驗腳印,他沒有換鞋,被查到之后他被教訓得很慘。
另外還有一次,他把教室的門弄壞,從里面從外面都打不開,所有同學進出教室都得從窗子里鉆,一些愛崗敬業不想耽誤課程的老師也跟著鉆。他無惡不作,老師們恨之入骨,臨近畢業也沒能參加畢業合影。
03
我重新遇到張道的時候,他說他當了醫生,在一家私立醫院上班。醫院和我們的學校只隔著一條街,我卻工作到第三年才和他相遇。
當知道我當了老師以后,他表現出一種讓人渾身不自在的畢恭畢敬,那種尊敬不同于一般人圓滑的奉承。他搶著給我買單,并主動記下我的號碼。一向總是和老師作對的他,讓人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會和一個涉世未深的老師說那么多意猶未盡的話。
世界上有些東西是如此冥頑不化,讓人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絲裂縫將其摧毀;而世界上有些東西又如此易碎,正如記憶中那些不留情面的打擊。
當初那個正直負責的初中班主任,并沒有給張道發畢業證書,后來聽說張道的死黨李力冒險撬開窗戶給他偷了出來,起初我搞不懂從來沒想過完成學業的他們,也會在乎畢業。
拍畢業照他們沒資格,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巴不得出去打游戲打臺球,而是在周圍看著大家不肯離去。我印象中的那個班主任是那樣的溫柔,在那樣絕望的環境下,卻不愿給張道李力這樣的孩子一個美好世界的夢。
張道的父親(也就是擁有張道這個名字的人)說,張道是被李力帶壞的。張道最后一次被家人拖回正途,李力正在為他赴一場約架。那次李力被砍得渾身是傷,張父卻報警漫山遍野的去找李力,李力在山上睡了兩三天不敢露面,流了很多血居然也挺過來了。
那次是李力的最后一次打架,這些我都一無所知,是三個月前同學聚會李力當成下酒的話說出來的,中間夾著一些三歲女兒的生活瑣事,說起女兒他滿臉洋溢著幸福。他的背到處是傷,像蜈蚣一樣,手臂胸前是紋身,他說女兒因為害怕不敢和他擁抱他還特意作了遮擋。
李力把一切說得風輕云淡,張道不停地舉杯,“兄弟之間什么都不說了,喝酒?!?/p>
04
三個月前,我像往常一樣下班回家,路過張道醫院的時候,他叫住我,周圍還有一群人,都是似曾相識的面孔,我卻叫不出名字。
他們是我失去聯系的初中同學,當初我和為數不多的幾個人考進重點高中,和他們的世界再無交集。他們留在原校,人生經歷也和我們那幾個人截然不同。
那天他們是要去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那個同學曾經是班上出了名的死魚眼,從來都打不起精神,不管什么課都在睡覺,自然也在老師深惡痛絕之列。
他現在在計生局工作,專門給人做絕育手術,我很是詫異。不知那種需要精力高度集中工作,他會不會打不起精神而割錯部位。
那天同行的一女子一直暗戀死魚眼,已經遠嫁四川了卻也趕了過來,只為親眼看著自己愛過的人步入婚姻的殿堂。
據說她曾在死魚眼面前脫衣服示愛,死魚眼卻不為所動。由于家境原因,她初中畢業后去洗浴中心上班,被渣男騙了身體,也染上抽煙喝酒各種惡習。
那天她換完姨媽巾點著煙喝著酒和我們放開了聊男女之事,起初我假裝羞澀,聊開之后大家都攻擊我,“都是知根知底的,就別假裝人民教師了”。
我分不清楚是我自己走錯了人生軌跡,還是他們都在我的認知里亂了套。曾經被我抓得滿臉是傷的同桌,追過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轟動成一段佳話,現在卻只能管對方叫嫂嫂,自己風流而孤獨地為找工作發愁著。
當時班上最丑最土人人都能摸頭都喊烏龜的男生,成了知名的婚紗攝影師,收入可觀各種前衛各種潮;那個個子和我差不多膽小怕事聲音又低又細的男生,長得牛高馬大,去當了五年的兵練就了一身肌肉,好像也有另一種傳言他是因為偷盜坐了五年牢。
最帥的班草連隔壁班女生也會趴在窗前觀望的少年,因為吸毒販毒被關還沒放出來,那些說喜歡他死去活來的女生們也沒去看一眼;而每天離開教室總要關窗關電的老班長,現在在村小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
而女孩們,有的早早結婚孩子都上了幼兒園每天買菜做飯相夫教子;有的嫁了腰圓體胖的暴發戶無所事事以打麻將度日;有的抱怨老公不忠婚姻亮起了紅燈羨慕著單身的好;更及時的當過一段時間的單親媽媽現在又二婚了;選擇繼續讀書的,談過幾次戀愛打過幾次胎最終因為現實的原因剩下了來,哭著笑著說自己累了只想找個踏實本分的人過日子。
失聯十年,把酒暢談的氛圍營造頗讓人動容。人生居然也能言十年,一路的顛簸,顯得漫長而遙遠,仿佛是童年噩夢中總會出現的場景一樣。
當初站在時間的那頭,我們都以為最終會看到帶有暖意的燈光,聽到溫馨舒緩的音樂,生活按部就班地幸福下去。但是推開命運之門,我們看到的卻是世界最為齷齪甚至陰森恐怖的畫面,盡管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如此真切的慘痛經歷。
我們懷著忐忑的心走向社會,在前進的路上,我們獨自跋涉,走著走著,在路的遠方看到了些許希望與善良,但待到我們走近,世界卻以一種猙獰的面目猛然間呈現在我們面前。
05
也許張道是幸運的,因為他的父親張道本就是那家醫院的院長,初中畢業后隨便讓他讀一下衛校就回來子承父業。他很快買車買房,娶很多人做夢都想娶的漂亮媳婦,說不定就會這樣幸福完滿下去。
李力也是幸運的,盡管他自幼喪母,頭上的四五道刀疤處至今也沒能長出頭發,但他愿意為了妻子、女兒這兩個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女人浪子回頭,本本分分做生意,踏踏實實過日子。
我也該是幸運的,生命歷程里沒經歷過什么刀光劍影,也沒法像他們那么嘚瑟的吹噓玩弄過多少女人,每天忙碌的穿梭在校園的角落,備課上課印試卷改試卷,周末又拖著疲憊的身軀站上擁擠的公交車。夜深人靜之時,就這樣在鍵盤上敲敲打打。
參加完婚禮,我喝得微醉,久久凝視城市新樓盤的宣傳牌,突然想起二三年級在課堂上吹牛逼的樣子,“我畢生的夢想就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出閉塞的大山,在城市里買一大棟房子,分一層給大姐,分一層給二姐,分一層給爸爸媽媽,分一層給叔叔嬸嬸,自己住一層,剩下的低價租給小伙伴們?!?/p>
當歲月的列車呼嘯而過時,它撞碎了一個個孩子美好的夢,也撞碎了一些人內心僅存的希望。脆弱的人直接跑開了,堅強的人選擇留下來面對,直至逐漸麻木,逐漸習慣。
總有一天,眼里不容沙的人們,良知也會漸漸被磨滅,那時,有另一些人便會拍著他雖然掙扎卻還愿意扛起責任的肩膀說:年輕人,你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