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怨


“神女,還剩十日。”

她對我說完,眉眼還算低順,似乎是忍不住,又看了看我身后的東皇鐘,張了張嘴,復又低下頭,沒說話。

我剛睡醒,懶懶地微微抬了抬眼皮,也懶得跟她說一句話。

她也算知趣,每次說完就走,可也招我閑煩.

我倚在東皇鐘上,冷笑,抬手,在自己的手掌上劃開了一道口子,血,鮮紅的血從我的手掌開始渲染開來,一滴,一滴,緩慢地滴在鐘上,鐘立刻散發出更耀眼的光芒。

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叛逆的孩子,很是幼稚。

我用流血的手掌輕輕撫上了鐘,說:“得了我的血,你能出來的更快些,高興吧。”

這鐘似乎聽懂了我的話,閃爍的光越加頻繁。

我笑了笑,“乖?!?/p>

果然是東皇鐘,那個人驕傲的杰作,有著非同一般的靈氣,可這又能怎么樣呢,神器究竟只是神器,敵不過神。

我開始有些恍惚,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時隔多年,記不太清了,只記得一個模糊的輪廓,一片飛揚的紅色衣角,和他那一身的驕傲。

這樣的人,天生就惹人嫉妒。

我回過神來,如同往常的千千萬萬個日夜,對東皇鐘輕輕地說:“你說,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他不讓我去,但我猜,該是彩色的,像那些仙婢的衣服一樣。他怕我去了,就貪玩忘了他??晌胰缃窬退阃怂哪?,卻還是沒忘了他,你說,他又是何必呢?!?/p>

我說著,嘴角苦澀地上揚。

還有十日,只剩下十日。

這過去數不盡的日日夜夜里,除了我,就只有我身邊的東皇鐘,這漫長而又無盡的生命,讓一切的感受都變得渺小而又無力。

而今,我終于能夠得到解脫了。

“你說,我要是偷偷溜出去一回怎么樣。”我突然對東皇鐘說。

門又開了,多漏進來了點光亮。

“神女,天帝駕到?!?/p>


我是一位神女。

這九重天上唯一一位神女。

這是那個人留給我的其中一件東西,我十分受用。而他留給我的其他東西,我大多受用不起。

天帝還是當年的模樣,不過卻瞧著大不一樣,可能是他眉宇之間不知何時多出的那份淡漠。

“素璃?!彼麊玖宋业拿?。

他只是喚了我的名字,我卻一陣恍惚,越發覺得這歲月過的是如此漫長,如此短暫,僅在一個名字中。

“還有十日,他就要出來了?!彼f,眉頭緊皺,像把打不開的鎖。

我說,我知道。

許是我一臉的淡然惹怒了他,他激動地說:“你到底知不知道這對你意味著什么!”

我當然知道,否則這須臾萬年對我來說算什么。

“東皇鐘里的那位只要一出來,我就可以徹底消失。他設下的死局,倒是成全了我?!?/p>

我笑的一臉坦然。

我說的是真話,這三萬年,我唯一的盼頭,就是等那天到來,我,魂飛魄散。我竟不知,我念他到如此地步。

他猛地將茶杯砸碎,像是氣極了的樣子。

許久,他問:“他,未曾……”

“他未曾留下解決的方法,鐘里的那位要出來,誰都擋不住。我雖然是守護它,但如今我也守不了?!彼粡埧冢冶阒浪f什么,我也知道這番話有些傷人,遂又補上了幾句:“霖哥,劫難天定,你也莫要太過傷神?!?/p>

“素璃……”

他又喚了聲我的名字,無奈到極致地笑了,“也罷,你就這樣干凈地死了也好?!?/p>

這話,冷酷到心酸。

恍惚之間,心中突然涌出了從前那段日子的溫暖,卻如網罩般將我的心勒地生疼。

是啊,能夠干凈地死了,也好。

他走后,我拼盡了我的周身法力,撐開我周身無形枷鎖。

我逃了,我第一次,逃了。

我逃離了九重天,逃離了虛無,逃離了東皇鐘。

還有十天,我突然想好好過這十天。為此,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呵,我本來也沒有什么代價可怕。

果然,外面的世界是彩色的,美麗的很,比仙婢的衣服還要美。

我走過了凡間,走過了魔界,走過了鬼界,最后卻留在了妖界。

那是我與陌瑾的第一次見面。

外面下著傾盆大雨,我躲在一個酒窖間,醉得有些迷糊。

只見一個如玉般的人物執燈走到我面前,輕笑道:“我若是再晚來一會兒,我這滿窖子好酒怕是都要被你糟蹋光了?!?/p>

聲音異常好聽,聽的我更有些醉。

我抱著酒壇子,死死地抱著,像是怕被他搶走。抬頭瞇著眼看他,想要看清他的臉。

“姑娘,你醉了,還是快些回家吧。”

“他們都不要我?!蔽艺媸亲砻院?,竟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說這些。

“他們是誰?”我沒想到,他竟會理我。

“他,他,他!”我一個一個憑空胡亂指。

他沒有繼續這個問題,“他們為什么不要你。”

“因為他們嫌棄我跟他們不一樣?!?/p>

“哪里不一樣?”

“哪里都不一樣!我既不是人,不是魔,也不是鬼!”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無論是人界,魔界還是鬼界,都有同類的人會走在一起,會住在一起,而我,像是天地多造出來的,沒有一處有我的同類,沒有一片土地是我停留的場所。這種感覺,簡直糟透了。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抱緊懷中的壇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快速向他湊近,抓住了他的袖子,睜大了眼看他,說:“你是什么?”

他的眸,很深很深,像是一潭靜水,很靜。

我有一瞬間想要退縮,但卻聽到他說,“我是妖?!?/p>

我突然很高興,連忙指了指自己,不知為何,滿心期待,“那我呢?”

他沉靜的眸突然溢出了些許笑意。

“你是妖,跟我一樣。”

那一刻,仿佛有萬千繁花在他眼中嫣然開放,我好像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我高興地將酒壇子摔了出去,倒出的手,緊緊地抱住他,笑了。

我從未這般開心過,那句跟我一樣,照亮了我所有的陰霾與昏暗。

他卻輕輕地嘆了口氣,似乎在惋惜他的酒。

自此之后,我便跟著陌瑾在這山上住下了。這山上有著芳草鮮花片片,綠樹蔥蔥,還有一群漂亮善良的妖精,從不問我的來處。

我便與陌瑾做伴,時而閑聊,時而彼此忙活不語。

他愛做畫,隔幾日必會做一幅。他做畫時設了禁制,即使我站在他身邊,也看不清他畫的是什么。但憑著我上萬年的法力,隱約看清他畫的是個人,且是同一個人。他書房中還有很多這樣的畫,想來我沒來之前,他也是這樣,每隔幾日便作這樣一幅畫。

有次,我還笑侃他:“你莫不是看上哪家好姑娘,不敢上門求親,在這兒畫人家聊以相思?”

沒想到,他竟回答了我:“不是,我只是怕忘了她的樣子。”

他的語氣淡淡,卻聽的我差點紅了眼眶。

自此之后,我再也沒有過問這件事。有些事,不能碰,一碰,就疼。

在山上住了些時月,頭一次碰到山上下雪那天,我又驚訝又高興,披了斗篷就往雪里沖。

陌瑾笑著拉住了我,引我到山上,說是那里雪景美。

果真不欺我,一片銀裝,純粹而又遼闊,心也隨著遠了。

雪花大而松軟,慢悠悠地從我身邊降落,我抬起手去接,冰冷化開,入骨。

我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怎么了?”陌瑾問我。

我望著眼前這萬里雪原,良久,緩緩道:“我好像做過一場夢,很久以前做的。夢里面也有一場大雪,很冷。有個人背著我走在雪地里,我貼著他的后背,很暖?!?/p>

我微微抬起眼眸,那記憶中的溫暖卻仿佛印在我骨骼上,卻是越想越難過,十分難過……

我小心地掩了情緒,接著說:“我不記清他是誰,好像是穿著一身紅衣,呵,一個大男人穿紅衣。”想此,我也笑了。

他輕輕地笑了,“這世間,還真有一個男人酷愛紅衣?!?/p>

“哦?那他穿紅衣是什么樣子?!蔽衣唤浶牡匦?。

陌瑾頓了頓,眼神變得悠遠,“他穿紅衣,風華絕代。”

我心中一滯。

這段時月,安靜而又充實,我疑是上天錯給我的。而陌瑾于我,親近卻又有距離,我們坐在一起,倒像是神交了許久的好友。


天上一天,妖界一月。不知不覺,我在這山上度過了不短的時間。

彼時,我正在河邊漿洗衣服,經常同我聊八卦的胡三娘突然神神秘秘地湊到我身邊,神情激動,卻又欲言又止。

我不搭理她,果然,她自己憋不住了,說:“素璃啊,你和那陌瑾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在一起了???”

“???”我滿臉驚訝。

她卻滿臉興奮,“你可別裝了,就你倆平常那親密樣,還說沒事情?再說,你猜我剛才看到什么了?陌瑾一畫就是一天的畫!”

我挑了挑眉,表示有興趣。

“你再猜,那畫上的人是誰?是你!”

我腦子突然一片空白,身子一動不動。

“你怎么看到的?”

胡三娘得意地沖我拋了個媚眼,“當然是用眼睛了,我跳到房頂就看到了啊?!?/p>

“沒有禁制?”

“什么禁制?”

我扔下了衣服,飛快地跑了回去。

陌瑾正在做畫,手卻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像是沒想到我會突然回來,深邃的眼睛如一汪潭水地看著我,如同往昔,辨不出冷暖。筆間上的墨水已經滴到畫卷上,渲染開來,但我仍然能看出來,那是一個樣貌熟悉的女子,那是我。

我突然感到四肢僵硬而冰冷。

眼前的這個人,我突然覺得不認識。

“素璃……”他在叫我。

我渾身猛地一顫,覺得害怕,怕得后退。

我記得我曾問過陌瑾,為什么當初在酒窖,你會收留我。

他說,有些人,你看了一輩子也不見得能看懂,可有個人,你第一眼看她,卻好像已經看懂了她。她的笑,她的淚,你都明白。

所以,他收留了我。我以為,他是看懂了我那刻的落寞與絕望,所以不忍心。

而今,我卻不明白了。

“陌瑾,我問你?!蔽业穆曇敉蝗蛔兊蒙硢?,“我們之前,是不是認識?”

他許久沒有答話,眼神飄忽到很遠,蒼涼而又空洞。半晌,我才聽到他說:“素璃,有些事情你不明白?!?/p>

“那你就講給我明白?!?/p>

“你不該明白。”

我笑了,多么可笑!

我禁不住地后退,邊后退,邊欲哭地對他說:“陌瑾,其實你不必如此趕我走……”

突然,天上打下一道閃電,映紅了半邊天。

他的神色劇變,猛地看向我,忽的蒼涼一笑,我從來沒看過一個人的笑可以這么傷心。

“終究,你只是累了,暫時停留……”

我睜大眼睛,心中一窒。

柔柔的白光突然圍繞在我身上,那一刻,我想起來了。

我看了陌瑾最后一眼,那一眼里,他的臉上滿是痛苦。

我記起來了,我本是一個神女,九重天唯一一個神女,看管著東皇鐘已經三萬年。

東皇鐘里封印著魔神,距離魔神破鐘而出的前十日,我拼盡全身法力,逃離了九重天。而我因法力的巨大沖擊而喪失了記憶,后來,我游遍世間,卻找不到一個同類,是陌瑾收留了我,告訴我,我們是一樣的……


如今,東皇鐘即破,而我,也被強力召回了天庭。

魔神要出來,這世上沒任何神魔能擋住,何況是我。

“破了!破了!”尖叫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離開的時候還有十日,如今,只過了七日鐘竟然就要破了。

當年就算他拼上性命封印魔神,卻也只換的神界三萬年的和平。

這天庭已經混亂的不成樣子,四處躲閃的身影,無半點往日仙風道骨的模樣,真是白教人間那些百姓供養了。

東皇即破,我的魂魄也終于感受到了撕裂的痛楚。我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想起他所有對我的好。

鐘,破了,天空變得光彩耀目。一個人影出現在鐘后,紅色的衣角在空中翩躚。

我嘴角溢出鮮血,卻拼命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

空中那張我想了三萬年的臉,緩緩地看向我,他的眼神,穿過了我的瞳。

我猛地跌倒在地上,腦袋一片空白,心口的地方如針扎般地疼痛,疼到不能自己。

他的嘴角微微揚起,向我的方向邁了一步,轉瞬之間就來到了我的面前。

“小素璃,我回來了?!彼麥厝岬卣f出這樣一句話。

下一刻,我的心口猛然疼痛,疼的我躺在地上,渾身抽搐,四肢一動不能動。

他修長的手指隔空用力,輕輕一勾,我的胸膛猛然破裂出一個洞,一顆鮮活的心臟落在他的掌心,轉瞬又消失。

我的眼淚刷地就落了下來,卻并不是因為這撕心裂肺的疼痛。我用盡全身力氣,拼命地伸出手抓住他的下擺,嘶啞著嗓子喊:“還給我……”我盼了三萬年的魂飛湮滅啊。

他驚疑地看著我,轉而又了然地笑了,蹲到我面前,輕聲慢語地說:“你想走?”

我淚流滿面,絕望鋪天蓋地而來,不能呼吸。

說完,他似震怒地一揮衣袖,天宮震了三震,轉身消失。

我躺在地上,胸口還在淌著血,已經沒有起身的力量了。我呆呆地望著天,只覺得,什么都沒有了……

天帝匆忙地將我抱起,聲音顫抖,“素璃,你不會有事的?!?/p>

我笑了,“我能有什么事,我又死不了?!?/p>

他的身體猛然一顫。

我會一直活到這天地寂滅,萬物淪喪,一直活著……

他,他騙了我,騙了我整整三萬年。

我用手捂住眼睛,失聲痛哭。


我是一位神女,這是他留給我的無上地位。讓我在這九重天上,凌駕于萬仙之上。

而他,卻凌駕于萬生之上。

他是天生的神,天生的王者。

洪荒的靈氣凝集萬年,才凝結出一個他來。

他是天地造物近乎完美的產物。

舉世無雙的形貌,擎天撼地的法力。

他受萬生敬仰,無論六界,見他都得行大禮,喚一聲,神尊。

可就是這樣的人物,卻在三萬年悄然隕落。

三萬年,天地風云變幻,神魔大戰,魔神橫空出世。

蒼云山下了三日三夜的紅雨,紅雨落,我一步一步走上了山,看到了散發著紅光的東皇鐘,也看到了鐘旁盤膝而坐的他。

他看到了我,忽得一笑,說:“我知道你會來?!?/p>

我看著他,焉然覺得心痛。

他閉上眼,雙手飛快結印。

“吾以天地之主之名,封素璃為神女,守護東皇鐘,永生不得離開。東皇破之時,素璃祭?!?/p>

我慢慢蹲下去,輕輕地喚他的名字:“子寂?!?/p>

他睜眼看我,眼中閃爍著笑意的光。

他算計了這么多,可我卻一點也不在意。

“你還會回來嗎?”我問。

我只在乎這個。

他依然笑著,沒有回答我,化作漫天流光散去,從我指間流走。

我半伏在地上良久,才后知后覺,他走了。

我將臉埋在手心中,眼淚一滴也流不出來。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來他是沒有辦法回答我,那只是他的一縷殘念。

等在那里,只為跟我說一句:“我知道你會來?!焙湍且坏涝t令。

我不知道我從哪里來的,自我有印象以來,就跟在他身邊。

他說,他是在山川中發現了成胎的我,把我帶了回來。

這么說,我也是神。我很高興,我一直在想,他是神,孤身一個,該是有多孤獨。不過,現在好了,我也是神,我跟他是一起的了!

我忘了我跟在他身邊多久,只記得是很久,久到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跟他在一起,為他煮茶,給他研磨;陪他閑時去看西海的酴醾,聽他同西天佛祖論道。我從未想過,如果有一天,他將我拋下,我獨自一人該怎么辦。

那次,神魔大戰,我受了傷,只記得流了好多血。我躺在他懷里,看著他清俊的臉頰,突然入骨的害怕,我頭一次想到,如果我再也看不到他怎么辦。

他看著我,說:“沒事,你不會死。”

“神是永生的?!彼f完,眼神變得悠遠而蒼涼,又有些孤寂,其余的,我都看不懂。

而我卻很高興,我擁有永生的生命,那么我就可以永遠陪著他了。

他笑了,“你到底長沒長心?”

說完,他的臉色卻變了。

我小聲呢喃:“怎么沒有……”

我以為,我在他身邊那幾萬年,足以看懂他,看透他,可惜,連說了解他都是自作多情。

我以為,他是因為封印魔神而耗盡全部法力,肉身魂魄散入萬物中,如同上古的那些大神一樣。

我以為,他雖然禁錮了我,卻也留了個機會讓我去陪他。

我以為……自始至終,都是我以為。

直到那東皇鐘破,他出現在東皇鐘里,我才知道,他騙了我。

根本就沒有什么魔神,這只不過他自導自演的一場戲,他將他自己封印在了東皇鐘中,讓我守護在東皇鐘旁,整整三萬年……


東皇鐘破,我這神女也沒什么作用了。才一日的功夫,還沒等我緩過勁來,他們就把我綁著,拖著拽著弄去了誅仙臺。等將我綁在捆仙柱上時,我才緩過神來,方覺疑惑。

只聽那領頭的人義正言辭地高聲喊道:“素璃,身為天族神女,私逃下凡,致使東皇破,魔神再現,蒼生陷入浩劫!竟又與魔神勾結,為天族所不忍,命,受八百天鞭,煉火焚骨之刑!”

我禁不住笑了,這罪名倒是合情合理。這估計是天庭有史以來最殘酷的刑法了吧,這天鞭,我只記得當初有個三皇子為了個人間女子受過,當時不過是八十天鞭,就讓那仙族皇子失了仙骨,險些丟了命。天鞭尚且這樣,更遑論那煉火了。

我仰起頭,說:“命?受誰的命?”

“上天受命!”

呵,原來霖哥還不知道,越發覺得可笑。

隱隱的天雷聲響起,那天鞭之所以那么厲害,不過是因為裹帶這天雷罷了。

我并非怕了這天鞭,怕了這皮肉之苦,只是胸中還有那么點驕傲,那人教的。

我依舊昂著頭,沉了聲音喊:“爾等是誰,竟也能妄承天命!”隨即,從我身邊開始憑空蕩起微波,空間扭曲。

雖是微弱,卻也是天神之怒,豈是仙凡可擋。說到底,仙根本無資格領受天命,不過是比人類厲害了一點的螻蟻,在遠古神魔面前,都不值一提。

“快,天鞭!天鞭!”

一道帶著閃光的鞭子猛然招呼在我身上,震得我的魂都好像飛了出來。

腳下也突然燃起了烈火,皮膚卻半點也沒有燒焦。煉火焚骨,可算讓我嘗到了一回這個滋味。

我咬緊了牙,手指微微彎曲,好歹是個天神,雖然只剩下零星法力,也總不能讓這群仙施刑吧,雖死不了,卻也不光彩。

可還未等我出手,這眼前白花花的人就像紙片一樣飄去了很遠。

“小素璃越發沒出息了?!甭曇艉孟駨倪h古傳來,陌生到極致,熟悉到極致。

周身枷鎖剎那間解除,我落入了個微冷的懷抱。隔了許久,我才鼓起勇氣仰起頭。只一眼,熟悉與陌生便就糾纏的淋漓盡致。我沒出息地盯著他的臉,恍然如夢,伸出手,卻又收了回來。

“怎么,怕我是假的?”

我說:“不,怕你是涼的。”如忘川河底,那扮作你的模樣的死靈一般。

你倒是笑了,笑得很淺。俯身抱起我,“走吧,回家?!?/p>

我窩在他的懷里,緊緊抱著他,淚流滿面。

我想起從前,我到東海玩,打了龍太子,被關在黑池里。他知道了,將我救出來,二話不說,將躺在床上的龍太子拖出來,又打了一頓。我當時窩在他懷里,不管不顧地大笑。

他像是覺得丟臉,說:“笑什么,回家?!?/p>

我當時也是緊緊地摟住他,默默淚流滿面。我知道,他是氣我,卻又心疼我,忍不得我受委屈,才做出這樣出格的事,可我偏偏愛極了他出格的樣子,那是只為救我而來的英雄。

而如今,他再也不是了。


他把我帶到了魔宮,一連三天,一眼也沒來瞧過我。

第四天,我去見了他。

他見了我,笑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我知道你會來?!币蝗绠斈?。

仿佛這三萬年,不過是一場勝利的算計。

我也笑了。

“誰會來,我?還是望夕?”

他的眼睛突然變得深沉而危險,一望不見底。

我顯然猜對了。原來,有朝一日,我也會利用這個,向他心上扎刀。

我不怕他,笑著,一步一步地走進他,坐在他腿上,手輕輕撫上他的胸口,笑靨如花,“嗯?子寂?”

眼底一閃而過的狠,卻被他猛然抓住了手。

“跟我耍把戲,你還差了點。”

反手,將我扔了出去。

差一點,差一點我就可以拿到我的心。

我抹了抹嘴角,笑了。

“誰跟你說的這些?”他問。

“難道就不可能是我自己想起來的?子寂,你該不會是忘了我了吧。”

他從椅子上走下來,走到我面前,捏起了我的下巴。

“素璃,我倒不知道,你有這樣大的膽子?!?/p>

我越加笑得妖嬈,“你為何就不信我呢?”

他不再說話,只是看著我。

三萬年啊,我與他三萬年沒見,沒想到,再見會是這般景象。

那三萬年的無盡寂寞,恍然如指尖流沙,流盡了我對這世間的所有留念。

如今,再見,卻是互相欺騙,互相試探。

子寂啊,我寧愿你死在三萬年前,然后,我等完了三萬年,滿心期待的隨你而去。而不是現在這樣,用盡我最后一點心力,遠離你……

我記得,望夕是一個人間女子。

傾世之貌,驚才絕艷。

那年,他輕搖紙扇游戲人間,一個轉身,被她迷了心神。

之后的事,便是郎才女貌,佳偶成雙。

卻不料,短短數年,那女子竟然香消玉殞。

他回仙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妖界開戰。

那是仙界和妖界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場戰役,伏尸百萬,卻仍不能消除他的怒氣。

妖王與他大戰三日,自那之后,仙妖兩界同時退兵。妖王退隱,而他,也失了蹤跡。

再之后,他的身邊便就出現了我。

這一切只是巧合?我不信。

我是誰,望夕嗎?

我與那個女子有著怎樣的牽連,一樣的容貌?一樣的性情?還是,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想此,我也有些倦了。

我是誰,又有何妨,我又在爭著什么。

如今,我的心在他那里,他當年留下的詔令自然無效。也罷,我也不想死了,我只是累了,想走了。


自那以后,他與我都不提望夕,好像全然沒有這件事。我與他仿佛又回到了三萬年前,彼此伴著,相安無事。

他比以前更縱容我,我卻再沒有以前的力氣四處搗亂了。他便帶著我在魔界四處走,可憐魔界,無一處景象算是入得了眼。

那天,我們走在一處峽谷中,恰逢下雪。

他連忙化出一件斗篷披在我身上。

從前我極喜歡雪,卻也極怕冷。他便是這樣,給我披上一件厚厚的斗篷,陪在我身邊。

我望著這白雪茫茫,心中猛地疼痛。

那場大雪,我永遠不會忘。

他背著我,一步一步艱難地在雪地里走。紅色的衣拂過雪面,留下一片紅,像是衣服褪了色。

我此生的溫暖都凝結在那場雪中。

后來,我才聽別人說起故事的原委。

那時正值魔族與神族決戰,三天三夜后,子寂帶兵險險勝過魔族,卻被告知,我被劫到魔地寒池。

據說,他當時臉色嚇人,二話不說就孤身一人往寒池趕去。

一天一夜后,大家才在神魔之界看到他。

他背著我,臉色蒼白如紙,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向眾人。

大家這才知,原來子寂上神經大戰后,已經耗的無法使出一點神力,僅靠著一絲信念,將我從極寒之地,一步一步地背了出來。

我猶記得,他背著我在雪地里走,越走越慢,我的心越來越沉,就對他說:“子寂,我瞧著這兒風景挺合我心意,把我放這兒就好了?!?/p>

他腳下一頓,踩進了一個雪坑。渾身也開始搖擺,似是堅持不住,要倒了下去。

我整顆心都揪在了一起。

半晌,他喉嚨里傳出一聲低吼,一個奮力,將腳拔了出來。他連喘著粗氣,重新邁開腳步,一步,兩步……

“這兒景色難看死了,我帶你回家……”

他沙啞的聲音偏偏溫柔地傳入我的耳朵。

我緊靠著背后的溫暖,拼命忍住淚水。怕打濕他的衣衫,怕他冷……

這個男人,在這場大雪中,純粹地將生命交給了我。純粹的,如雪一般……

而我又有什么去償還……

自那以后,我的身體一直沒有好起來,畏寒,多病。所以無論他去哪兒,都會帶上我。有時他忙于政務,就把我化成只貓摟在懷里,用厚厚的衣服遮著。時不時地低頭看看我,每看一眼,都是小心而又害怕的樣子,像是怕看見我死了一般。

后來,我的身體總算漸好,他也總算松下一口氣,與我尋常說笑。我便與他有了幾千年的朝夕相伴。

如今向來,滿心都是心酸。

“這里風大,我們先回去吧。”他說。

我點點頭,轉身,跟他往山下走。

不料,剛走到山腳就徒生變故。

一只身軀龐大的雪豹從我背后向我襲來。

我本能地向后一劃,蕩開神力,動作卻遲緩了些,且這雪豹還是通了靈性的,沒擋住它,堪堪就往我身上撲來。

幸虧子寂同我一起蕩開神力,擋住了雪豹,將它甩了出去。

它卻再也沒向我撲來,被一個白衣女子抱進懷里。

它是被人馴養的,我才后知后覺。

“雪兒一時不識魔尊大駕,驚了貴人,請魔尊饒恕雪兒。”

她雖是這般說著,也跪在地上,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子寂,無半點害怕的樣子。

我以前只知魔族內長老握著大權,卻不想,連魔尊也不放在眼里。

此事自然不管我的事,也自有人解決,我便信步兀自向前走。

身后傳來清冷的聲音:“既然知道錯,那這傷主子的畜生自然也不必留。至于你,連頭畜生也看不住,空有這千年功力了?!?/p>

說完,一陣掌風過去,想那雪豹已丟了性命,那名女子已被費了千年功力。

“魔尊……”那女子不可置信地驚呼。

我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一雙大手從背后將我的披風攏緊。

我有些不解地看著他,那些長老雖然目中無人,卻實實在在地握著重權和魔族的命脈,他這樣,豈不是要動這命脈?

他也未向我解釋,只催促著我快回家。

回去的時候,我格外留心了一下魔軍的布防。

也罷,終究不關我的事。

晚上,我與子寂一同用膳。我瞧著那魚湯還不錯,拿起勺子,卻手一抖,勺子落在了桌子上,發出清脆的一響。

他看向我,“手怎么了?”

我拿起了筷子,淡淡道:“許久不用手,不太靈光?!?/p>

他便低頭,不再多問。

吃到一半倒迎來了不速之客。

“雪兒參見魔尊?!比崛岬穆曇舭莸乖谧蛹拍_下。

“起吧。”

“謝魔尊。”

說完起身,卻又跪在我腳下。

“雪兒魯莽,令夫人受驚,特地來向夫人道歉。”說完,又柔柔一拜。

我送在嘴里的一口飯頓時堵在嗓子眼。

我沒說話,也沒敢看子寂一眼,等著他出口糾正,他卻未說一句話。

是默認,還是,根本就不在意。不在意我是誰,不在意我在他身邊的位置。理所應當,可有可無……

“雪兒姑娘說錯了,我不是什么夫人?!痹S久,我開了口。我盡力將語氣放緩,不露出一點表情。

雪兒抬眼看了一眼我,又瞄了一眼子寂,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姑娘恕罪……”

我放下筷子,一聲不吭地走向屋后。

我能忍受那三萬年的孤寂等待,卻受不了這不清不楚。

確實該走了……


第二天,微弱的陽光閃進屋子里。

“姑娘,魔尊有請。”

我將最后一縷頭發梳順?!拔抑懒??!?/p>

天空微藍,蕩著白云似練。

茉莉花叢中,他在等我。

一身暗紅衣衫,沒有其余花紋,映著他的臉,邪魅而張狂。

這樣的人,天生惹人嫉妒。

他看向我,眼神一頓。

我牽起嘴角,微微得意地笑著。

及地的白裳,垂腰的烏發,一支斜釵挽住少許額前碎發。

與陌瑾畫中女子妝容一般無恙。

我輕移蓮步,一步一步緩緩走向他,帶起了陣陣茉莉暗香。

他伸長了手,將我撈到他的懷里,我唇邊笑意更甚。

我微微抬起手,卻聽見他伏在我頸窩,輕聲長嘆:“素璃,你有沒有心……”

我的手一頓,淡然答道:“我沒有心,我的心被你挖去了?!崩^而,我的手又往上移了幾分。

“對啊。”他笑了,笑得讓我傷心,“你沒有心,你沒有心……”

他抬起頭,捧住了我的臉,仔仔細細地端詳著。

“素璃……”

我笑了,“子寂,我叫望夕?!?/p>

他的眼變得很痛苦很痛苦,像是我眼中陌瑾的最后一眼,說不出的難過。

我知道,這里面肯定有一個纏綿繾綣,蕩氣回腸的故事,能讓他這樣的人,過了幾萬年,仍這么難過。

可我終究不是從前的我了,不會因為同他一樣是神,可以有無盡的歲月陪他而高興地不能自己,我的生命,已經在那三萬年里被消磨光了,如今,我只想要回我的心,從此天高云闊,任他神魔,都不能囚禁我。

“你可知,若沒有了你的心,我就會真的消失。”

我的手猛然怔住。

他的聲音變得很痛苦,一字一字,隱忍而又哀慟:“你以為,這三萬年,我是那么容易過的嗎?”

我高聲反問:“那你以為,那東皇鐘外的三萬年,我是容易過的嗎!”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淚水就從睜大的眼睛里,一滴一滴地滑落。可我所有的委屈,卻深深地凝在眼底,流也流不盡。

“素璃,我不會后悔,你若知道,你也不會后悔?!彼穆曇魸u弱,竟有隱隱的哭音。

我的眼淚流得更兇,對他歇斯底里地喊:“那你告訴我??!”

他只將臉埋在我的頸窩,微微顫抖。

而我仰著脖子,淚水從兩頰滑落,絕望地望著天空。

原來就算緊緊相擁的兩個人,身前也隔著一條巨大的鴻溝,一觸,就疼得不能自己。

子寂,我該怎么辦,我們該怎么辦……


我去了幽冥鬼界。

忘川河一如從前,渾濁而又洶涌地往前奔流,帶走了怨鬼癡喊。

河畔如火般燃燒的彼岸花開的正艷,漸漸華光聚在一起,一個紅衣女子踱步而出。

“你怎的又來了?”她嗤笑。

她這句話,引得我無限感慨。

三萬年前,我以為子寂死的那天,就來到了這忘川,妄想在這忘川尋到他的一絲魂魄。

忘川河水冰冷刺骨,我卻一步一步地踏進忘川。河底死尸死命將我往下拽,最后竟窺到我的心神,化成子寂的模樣,拉著我沉到河底。我明知那不是子寂,卻仍想再看一眼他的面容,那是子寂的面容:狹長幽深的眼眸,高挺的鼻梁,薄唇,笑起來的樣子,仿佛雪夜幽靜月光……

我情不自禁地觸到他的臉,冰冷刺骨……

后來,還是那彼岸花將我撈了出來,據她說,當時我的手已經白骨森森了……

自那以后,我便始終守著那東皇鐘,日日盼著死……

往事心痛,如今想來,也不過用了一晃神的時間。

“我想找一個人的魂魄?!蔽覍Ρ税痘ㄕf,“她叫望夕?!?/p>

一盞茶的功夫,她告訴我,望夕的魂魄從來沒來過幽冥鬼界。

我心頭猛地一震。

走出幽冥鬼界,又碰到了雪兒。

“姑娘何不去她凡間住所一看?”她沖著我笑,笑得我渾身冰涼。

我右手挽了一個神光,向她襲去。

她卻微微一閃,躲過了我的攻擊。我驚訝地看著她。

“你這雙手,怕是在幽冥忘川中差點廢了吧?!彼f。

我眼睛一瞇,寒光溢出。

右手重新聚集神光,轉瞬間抓住了她纖細的脖子。

“就算手廢了,我還是個神?!?/p>

她卻笑了,“不見得吧?!?/p>

我猛然睜大眼睛。

她臉上笑意增了幾分,“雪兒只是無意間看到,九尾狐族有項秘術,能效仿女媧之術,以純凈靈力,天地之精造出個形體。不傷不死,不老不滅,同神一般??上Ь退阍傧?,也不過一個逆天造出來的木偶,天地不容?!?/p>

我的手猛然收緊,她的臉也開始變白。

“就算我現在殺了你,你又能怎樣?”

“雪兒說這些,只,只想尋個,活路……”

我反手捏斷了她的脖子,她卻化作一片細沙。

狡猾!竟是分身!

心中似萬種絲線交互錯雜,我隱隱知道,絲線快要解開,其后便是萬丈深淵,可好像又有一只巨大的手,將我勒住,我連跑都跑不開……


十一

我還是去了趟人間,找到了一片開滿茉莉花的地方。

顯然,這片茉莉時有人打理,花長得茂盛,花間無雜草。

我睡在花間,那天夜里,有人入了我的夢。

夢中人端詳著我的面容,緘默不語。

我看著這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沒有想象中的激動。

這世界上就算兩張面孔再相像,卻斷然沒有一模一樣的面容。

“到底,你是我,還是我是你。”我問。

她沒有表情,只有一句話,輕的快要散入風里:“子寂呢?”

“他死了?!?/p>

她再也沒有說話,我方才明白,她根本不能說話,那一句,該是她多年的心結,凝在了這里,成了她至今存在的原因。

她是魅。

她竟是魅!囿于這一方天地,執念不滅,她亦不滅。

她的靈魂未死,那,那我又是誰……

我突然不敢再往下想,那下面,是萬丈深淵,讓我萬劫不復。

她仰起頭,以等待的姿勢,化作流光散去,而我也睜開了眼。

剎那間,成片的茉莉花海突然燃起熊熊大火,妖嬈的火光吞吐著舌頭,我站在火海中,聽見花枝燃燒的聲音。

我安靜地站在火中,等著他來。

他果然來了,來得很快,一把將我從火海中撈出來,其實他這是多此一舉,她放的火,又怎會傷到我。

我倚在他懷里,說:“她都跟我說了?!?/p>

我感到他的身體猛然僵硬。

與此同時,天上又落下來一個人。

我笑了?!澳拌镁貌灰姟!?/p>

環著我的手猛然收緊。

陌瑾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那片燒得正旺的茉莉花,眉頭緊鎖。

我微微側頭,對子寂笑著說:“你緊張什么?!?/p>

他倆同時看向我。

我心中如雷在鼓,手指也禁不住的顫抖,卻微笑地對陌瑾說:“陌瑾,我聽說,九尾狐族有一個秘術,能以天地之靈,效仿女媧,造出一個與天地同壽的形體,同神一般??梢蜓逄焐`力不純,所以一直沒有成功,是不是?”

陌瑾眸色復雜地看著我。

我又轉過頭來笑著問子寂:“我還聽說,子寂尊上的靈力是這天地間有史以來最純的,是不是?”

我掙脫了他的懷抱,向前踉蹌著抓住陌瑾的衣裳,笑著問:“告訴我,我是什么?”

不久以前,我也是這樣,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滿懷期望地問他,我是什么,當時,他說,我是妖,同他一樣。

那日,他面對那張如望夕一般無二的臉,神色半分未改地對我說,我們是一樣的……

而如今,他對我說:“是我授子寂以秘術,他以望夕的形容,創造出了你?!?/p>

我的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流滿了臉頰。

我鼓足了氣力大喊:“望夕你聽到了嗎?!”

話音剛落,漫天妖嬈的火光頃刻消失,風中似乎是誰在低聲哭泣,哭聲悲咽。

我便同她一起哭,哭盡我所有的可悲可憐。

到頭來,我只是一個怪物。

這世間,無一物是我同類,我卻還想傻子一般的追尋……

子寂一把抱住我,“素璃!”

我的嗓子突然嘗到一絲甜腥,這讓我更加瘋狂。

“你可知,方才她說了什么。”

我笑了,流著淚繼續說:“她說,子寂呢?”

風聲好像靜了下來,我只聽得見我的眼淚不停劃落的聲音,突然,又夾帶一聲,滴落在我額頭,溫熱的。只那一聲,將我掏空。


十二

晨曦懶懶地,旁邊樹上的葉子被映著發出鮮活的綠光,昨晚還是含苞的花,今天開的正艷,它又轉過窗欞,鋪在我身上,暖暖的。

這是我來這里的第七天,被一聲呼喚驚醒。

“素璃,你還要躲多久?!?/p>

是陌瑾。

他對我說:“素璃,你去救救子寂吧?!?/p>

向來,都是子寂救我,如今,他卻讓我去救子寂。

我回頭,沉默地看他。

他終于像是堅持不下去了,苦笑著說:“你的那顆心,是子寂的?!?/p>

我的腦袋,轟然空白。

只聽見陌瑾聲音顫抖地說:“魔軍大敗,他被鎖在誅仙臺上受刑。你去,就當是幫幫他……”

我用盡我平生最快的速度趕往誅仙臺。

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竟潰不成軍。

這還是那天地間唯一上神,天之驕子嗎……

他渾身被天鞭抽打的血肉翻卷,與紅衣攪在一起,辯不清,腳下更有煉火熊熊燃燒,骨頭估計已經燒枯。他抬著頭,一雙眼睛波瀾未驚,如深夜幽潭……

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

“魔女竟還敢來這兒!”

不知誰一喊,將我心神喚回來。

我抬眼,看到了一群道貌岸然的仙人,也看到了遠處的雪兒。

她身后有大片的魔軍正在撤離。她好像看到了我,對我邪邪一笑,轉瞬原地消失。

我右手繃緊,化出神光。仙人們的哀嚎聲,血肉的崩裂聲。我曾用盡所有力氣遠離他,卻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我連走向他都如此困難。

他看向我,這一眼,恍惚萬年,如同那三萬個日日夜夜。

我終是走到他面前,忍不住淚流滿面。

“你來了。”

“我就知道你會來……”他的聲音漸弱,卻有著他慣有的笑音。

我顫抖著將手放到他胸前,聽到他極隱忍地悶哼一聲。

我淚水直流,還是咬著牙問:“子寂,我只問你一句,你可對得起我……”這一問,問盡了我所有不甘與委屈,竟要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氣。

他的笑容頃刻崩塌,只怔怔地看著我。

他從沒有這樣看過我,我的模樣倒映在他的眸中,比憂傷還要憂傷……

我猛地一狠心,收緊了手,他的心落入了我的手中。

眼淚沖刷而下。

“也罷,你就這樣干凈地死了也好。”我說。

此刻,我愛他到,寧愿他干凈地死了……

他的眼神漸漸渙散,直到空洞地落下一滴晶瑩,才笑著輕輕開口:“我欠你句,謝謝……”

你終究,只欠我句謝謝,你到底有多殘忍!

我轉身就逃也似的飛了出去,不敢回頭看他一眼。

天上突然開始飄下雪花,飄在我面前。

雪竟是火紅火紅的顏色,像是浸透了血。

我捧著他的心,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紅雪鋪天蓋地將我包圍了,無處可逃。

“我知道你會來?!?/p>

“這兒景色難看死了,我帶你回家……”

“素璃,我不后悔,你若知道,你也不會后悔……”

紅雪片片融在我手上,發上,臉上,竟是溫熱的……

子寂,是你嗎?

就因為這雪不冷,所以你就不來為我披衣了是嗎……

我跪在地上,微張著嘴,終于失聲痛哭。


十三

子寂離開我的第三天,陽光溫柔。我倚在樹下,環抱我自己,閉著眼,沒睡。

有人掀起衣袍,坐在我身邊。

“素璃……”

是陌瑾。

“有些事,想來想去,終究還是想說給你聽?!?/p>

我仍舊閉著眼,等著他說。

“三萬年前,那場神魔大戰后,他親自來找了我。我告訴他,你的生命已經微弱到無救了。他不信,如瘋了一般地抱著你不松手。最后,他竟把他的心度給了你。當你睜眼時,我才明白,他是活過來了?!?/p>

“他本就耗得無法使出神力了,卻又舍了心,終是被心魔入體。你一直以為,他騙你,將你困了三萬年。卻不知,是真的有魔,三萬年,才將心魔消盡。”

“用三萬年的彼此孤獨,來換你的生命,你的心,想來他是不后悔的。”

我的心猛地一震,想起子寂曾經抱著我,帶著哭音說:“我不后悔,你若是知道,你也不會后悔……”

我仰起頭,眼淚還是順著眼角緩緩流出。

陌瑾長嘆一口氣,繼續說:“至于望夕,他是有愧。當年,人間被妖侵入,子寂因為身份不能插手,人間淪陷,望夕就毅然決然地從城墻上跳了下去?!?/p>

說到這里,陌瑾頓了好長一會兒,才繼續說:“子寂對你怎么樣,你該是清楚。你雖是因為望夕而存在,卻不是望夕。子寂這樣待你,也是因為,你是素璃?!?/p>

我睜開了眼,干澀的嗓子沙啞地說:“陌瑾……謝謝。”

“呵。”他輕笑一聲。

我問:“陌瑾,你日后打算干什么?”

“那片茉莉花總歸得去打理……”

我的眼淚更多了。

他從來沒將我當作望夕。當年,他日日看到我,卻仍舊做畫,怕忘了望夕的樣子,怕這時光的飛逝帶走了他心頭的眷戀。

茉莉,莫離,到最后,卻是素來別離……

后來,我在這世間各處游蕩,有一次,碰到了天帝。

他看著我,半晌對我說:“子寂,我該對他說聲謝謝?!?/p>

是啊,子寂以一己之力瓦解了魔界內部,讓魔軍布防漏洞百出。這場仙魔之戰,天帝幾乎沒有費多少力氣,就將魔界打的丟盔卸甲。而作為魔界的信仰,子寂魔尊,卻被俘,最終化作飛煙永遠消失。這對魔界的打擊太大,估計很久都不能再向仙界開戰。

可他這樣的人,若他不愿,又有誰能俘住他呢……

我也是傻,被雪兒挑撥,差點害你的辛苦功虧一簣。

許久,我說:“他說過,他是神?!?/p>

他為蒼生能做的都做了,可他對得起我嗎……

天帝猛地一震。

半晌,他將一個東西交到我手上。

我低頭一看,是東皇鐘……

我顫抖著將東皇鐘貼近心臟,“謝,謝謝……”

我忘了又過了多久,當我在人界再看到陌瑾時,便就覺得當年事,譬如昨天。

陌瑾看到我很是驚訝,卻又變得欲言又止。

“素璃,我說這話你別太高興,可能也是空歡喜一場。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子寂的魂魄,它正在成型??赡苁钱斈曜蛹盘崆叭鞆娦衅茤|皇鐘,在東皇鐘中留下了些神魄,加之他的心在你的身體里,兩者逐漸融合,或許魂魄真的會重聚。你,你何不嘗試子寂當年造你之法,為他塑一具肉身?;蛟S,子寂就會回來了……”

我的身體猛然搖晃,身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險些摔倒。


十四

又是一年,又到了冬天。

我站在院子里,下了一夜的雪延續到了白天。雪花又大又軟,悠然慢撒,肆意慵懶。

突然,我的心一空。我腦袋一片空白,不敢想。呆立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身后,緩緩傳來踏雪的聲音,漸漸近了……

我像是等了好久,直到終于等到一雙臂膀,緩緩環住了我,溫熱的。

“素璃……”他低聲輕輕喚我的名字,像是怕驚醒這一場夢。

今宵剩把銀虹照,猶恐相逢在夢中。

“我知道你會來。”

我回身緊緊擁住他,笑著哽咽說:“我就知道你會來。”

雪花慢慢涌來,緩緩而舞。

在寂寞中默默等待,盼著你來。帶著篤定,卻又有一點點不自信,怕你不會來,但又倔強地不放棄等待。直到你來,我滿心的歡喜,驕傲地對你說:“我知道你會來。”所以,你來之前的等待,都不算什么。而這,不過是來自于當初的篤定,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就不怕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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