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神一邊搖頭一邊后退,臉上痛苦地扭曲著。
他猛然一個轉身,雙手抱頭。
“啊——”他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咆哮里夾雜了絕望與混亂的哀號。那咆哮,聽者無不為之動容。
警察跑來,要制止他。
“別碰他!”湯川擋在他們面前,“至少,讓他哭個夠……”
湯川從石神身后將手放在他雙肩上。
石神繼續嘶吼,草薙覺得他仿佛正嘔出靈魂。
此書最末就是如此,在“嘔出靈魂”處告結。我對湯川學的厭惡也在結尾達到頂點。
湯川的做法沒有錯,他有權把“真正的真相”告知花岡靖子,讓花岡靖子自己做出選擇。
湯川的價值觀也沒錯,他的“齒輪觀”在社會層面是對的,——他對石神說過:
你我都不可能擺脫時鐘的束縛,彼此都已淪為社會這個時鐘的齒輪。一旦少了齒輪,時鐘就會出亂子。縱然自己渴望率性而為,周遭也不容許。我們雖然得到了安定,但失去自由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在游民當中,應該有不少人并不想回到原來的生活。
這個世上沒有無用的齒輪,只有齒輪自身才能決定自己的用途,這就是我想說的。
以上湯川的論述還不夠嚴謹,應該是“縱然自己渴望率性而為(又不受懲罰),周遭也不容許”。如果能不受懲罰,當然是越率性越好,反正出亂子的是大“時鐘”,不一定就立刻波及到自身這個小“齒輪”,而且也不是每個“齒輪”都重視安定甚于自由,至少石神不是。保證“時鐘”能良好運轉,是為了確保大部分“齒輪”都能安定生活,——石神的做法才是反社會的。
石神也不高尚。我同情石神,不是因為他“居然能為愛情做出如此犧牲”,也不是因為他“居然能為愛情犯下如此大錯”,我只是替他不值。他從來沒有知己,他將永遠孤獨。
石神視湯川為唯一值得結交的朋友,但湯川不是石神的知音。
湯川對花岡靖子說:
“告訴你這件事,我實在很為難。石神絕對不希望我這樣做。不管發生什么事,他一定希望,至少不讓你發現真相。這不是為了他,是為了你。如果你知道了真相,將會終生背負起比現在更大的痛苦。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因為我覺得如果不讓你明白他有多愛你、是怎么把全部人生都賭了下去,他未免犧牲得太不值了。這不是他的本意,但看到你這樣一無所知,我實在無法忍受。”
這段話真是精彩。表面上看,湯川對石神知之甚深,“石神絕對不希望我這樣做”“這不是他的本意”,湯川對石神的想法了如指掌。但是,當他說出“我覺得如果不讓你明白……,他未免犧牲得太不值了”,就足以證明他并不懂石神,或者說,他理解這個朋友,但不愛這個朋友。
石神在給花岡靖子的指示中特地說明:
工藤邦明先生是個誠實可靠的人。和他結婚,你和美里獲得幸福的幾率較高。把我完全忘記,不要有任何負罪感。如果你過得不幸福,我所做的一切才是徒勞。
這是石神的心聲,嘔心瀝血,就希望花岡靖子“不要有負罪感”。沒有負罪感,開始新生活,這就是石神的全部訴求。石神竭力避免讓花岡靖子“明白他有多愛你、是怎么把全部人生都賭了下去”。在石神看來,“我已愛過”和“我愛的人能夠幸福”,這才是最重要的,他不需要花岡靖子明白他的心意。
而且,且容我過度解讀一下,石神的心意,絕不僅僅是“愛靖子”。
石神的心路是這樣:
怎么會有眼睛如此美麗的母女?在那之前,他從未被任何東西的美麗吸引、感動過,也不了解藝術的意義。然而這一瞬間,他全懂了,他發覺這和求解數學的美感在本質上乃是殊途同歸。
石神早已忘記他們是怎么打招呼的,但兩人凝視他的明眸如何流轉,至今仍清晰烙印在記憶深處。
邂逅花岡母女后,石神的生活從此改變了。自殺的念頭煙消云散,他重獲生命的喜悅,單是想象母女倆的生活就令人開心。在世界這個坐標上,竟有靖子和美里這兩個點,那是罕見的奇跡。
星期天最幸福,只要打開窗子,就能聽到她們說話。雖然聽不清楚內容,但隨風傳來的隱約話語,對石神來說也是至高仙樂。
他壓根兒沒有要和她們發生關聯的欲望,她們不是他該碰觸的對象。對于崇高的東西,能沾到邊就已足夠幸福,數學也是如此。妄想博得名聲,只會有損尊嚴。
幫助母女倆,對石神來說乃是理所當然。沒有她們,就沒有現在的他。他不是頂罪,而是報恩。想必她們毫無所覺。這樣最好。有時候,一個人只要好好活著,就足以拯救某人。
石神愛的一直都是“母女倆”,而絕不僅僅是花岡靖子。往高雅了說,石神這種愛,是出于美的吸引,而不是性的吸引,所以他從總用數學來類比。既然是因為美,那么他動機是保護美,而不是占有美。占有才需要美人知道心意,若是保護,則最好使美人自然生長。往低俗了說,假設石神同時對母女倆生出性欲,那他應該會產生占有欲才對,即使永不付諸行動,也不至于說“壓根兒沒有要和她們發生關聯的欲望”,更不會視母女倆為“崇高”——這母女倆在石神眼里,仿佛有某種神性,他不愿褻瀆——如此反證,可見石神不是這種低俗類型。
更何況,石神最后還說,“一個人只要好好活著,就足以拯救某人”——他保護美,正是為了自己,只要想到美還活著,他就心安,而心安處,何處不是故鄉?何處不能刷題?
但湯川卻覺得“這不是為了他,是為了你(花岡靖子)”,完全不明白這恰恰是“為了他,不為了你”。說湯川理解石神,頂多也只限于理解石神的表,而不理解石神的里。而當湯川把“真正的真相”告知花岡靖子,就已經破壞了“自然生長的美”,使石神的心永不安寧。石神的精神支柱崩潰了。湯川沒有成石神之美,湯川不愛這個朋友。
石神稀罕花岡靖子的贖罪嗎?石神稀罕花岡靖子來監獄里陪伴他嗎?他壓根兒不稀罕,他所求不是這個,求仁不得仁,石神又陷入“求不得”的大絕望。
在沒有遇到母女倆之前,石神覺得活著無意義,只求速死,他的想法是這樣:
當時他覺得,只擅長數學的自己,若不能在此領域有所發展,便沒有了存在的價值。每天,他的腦子里只有死的念頭。反正自己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煩惱。不僅如此,他甚至尋思,有誰會注意到他的死亡?
他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甚至對數學的信仰也動搖了,同時還十分孤獨。
當他遇到這對母女,他“重獲生命的喜悅,單是想象母女倆的生活就令人開心”,于是他的想法改變成這樣:
身體受到束縛不算什么,只要有紙和筆,就能解數學題。手腳被綁了,思維還能活動。縱使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到,也無人能把手伸到他腦子里。對他來說,那里就是無垠樂園,永遠沉睡著數學這座礦脈。要把那些礦藏統統挖出來,一生的時間未免太短。
他再次感到,自己并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他也有發表論文、受人重視的欲望,但那非關數學本質。讓別人知道是誰第一個爬上山頂固然重要,但只要當事人自己明白其中的真味,也就足夠了。
石神費了不少時間,才達到這一境界。
石神在青少年時,愛數學的抽象的美,看數學是數學。當他步入社會,生活不如意,存在感喪失,數學信仰動搖,看數學不是數學。當他遇到母女倆,他發現了人世間具體的美,覺察“這和求解數學的美感在本質上乃是殊途同歸”,頓悟“對于崇高的東西,能沾到邊就已足夠幸福,數學也是如此”,看數學仍是數學。石神費了不少時間才達到的境界,就是這個境界。
石神即使坐牢也心甘,是覺得又“求得”了,坐牢不就正好用來刷題?他準備用二十年來解決一個數學難題的。但湯川的自以為是的破壞,花岡靖子的贖罪的選擇,摧毀了石神這種心境。花岡靖子要判刑,女兒美里也將受懲罰,這母女倆所代表的與數學殊途同歸的美將煙消云散,那么數學似乎又是無聊之物了。石神的人生再次虛無,這次的打擊是不可逆的,他在牢里做不下去數學題的。石神真正完了,就在湯川告知那一刻,他變成了行尸走肉。
可能有人要問,即便石神愛的不僅是花岡靖子而是“母女倆”,甚至只是她們代表的某種美,那么當母女倆接受法律的懲戒,都洗刷了自身的罪,她們可能從此得到心安理得的幸福,而這種美,在理想的情況下,或許并不會損失。石神為什么還要絕望呢?
石神絕望的是,無人懂他所求的“道”。
在第十二章,當花岡靖子在電話里頭欲言又止時,石神不耐煩地想,“真啰嗦,她的數學一定不好”。
他更在意數學。但最后,他設計了一道不可求解的數學題,這道題可以讓人渣去死,讓母女得生,讓他把認為無意義的生命提前終結,讓他這個有罪的判官得到公義的審判,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然而別人不是從數學上將其擊倒,而是用人性這種不可衡量的變量,重新粉碎他對數學的掌控。他應該不怪花岡靖子,因為“她數學一定不好”,但湯川的數學是好的,可惜不是同道。
以為石神愛的是花岡靖子,其實他愛的是“母女倆”;以為他愛的是母女,其實他愛的是美;以為他愛的是美,其實他愛的還是數學。而石神的最大絕望和永遠孤獨,即源于數學的“道”已成幻滅。
嵌套得這么深的心意,有誰能懂呢?或許只有擁有上帝視角又過度解讀的讀者吧。
P.S.東野圭吾這本書,最牛逼的就是第一章,快速又簡潔地切入各種元素,沒有一個字廢話。但最糟糕的就是“美里割脈”這個情節,假如沒有這個情節,則不會促使花岡靖子去自首,則草薙必須違背諾言介入翻案,則湯川必須愿賭服輸地與草薙絕交,則東野圭吾再不能寫出湯川和草薙的故事。東野圭吾到底不敢徹底拷問人性,因為花岡靖子是有很大可能逍遙法外的,如果美里不割脈的話。只能說,東野圭吾是個高明的作家,但不是一個偉大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