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溪有憶:懷念父親

去年十月,因為父親的患病,我從漸入蕭索的北國飛到C城。在緊張慌亂的氣氛里,陪父親做了手術,之后父親便進了加護病房,每日只允許半個小時的探視。床畔侍疾而不可得,強打精神做事或讀書也難以靜下心來。在那些日子里,每天多會去住處附近沿著江岸快走,以排遣心中的憂思恐懼。

南國的秋天,草木依舊扶疏,空氣潮潤而甜涼。快走時望著潺緩的流水,那些似乎就已忘卻的記憶碎片也像一個個散碎的氣泡,從幽渺的內心深處漂浮上來,若有若無的晃漾迷離起來。

童年的我,在父親彼時工作的山溝里面生活過一年時間。此后上學期間,每年的寒暑兩假也時不時會來待一段時間。那是一個大山深處,跨接三縣的山溝。那里確是青山綠水,草木蓊郁,但卻閉塞偏僻。平日里只能見到父親工作單位的一些員工和家屬。若想去最近的鄉鎮趕場(集),需要請外出辦事的司機順路捎帶,也要有四十分鐘的車程。

從父親居住的宿舍樓到有子弟學校和小商店的生活區,要經過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岸邊草木掩映,河水清亮透徹,在巖下流淌,淙淙有聲。石隙中的小魚與河底的沙石清晰可見,平時水深也就尺余,至深處也不過三尺。對附近稀疏幾戶的鄉民而言,從河里取水做飯,在溪邊浣衣是最平常不過的。而在河中翻石頭尋小蟹,則是我們兒時的活動之一。

就這樣一條不起眼的溫馴小溪,夏日雨后往往會水位暴漲。有時會沒過平日距水面2、3米高的橋面,僅留下橋邊的欄桿露在外面,這也是小河難有的崢嶸時刻。而這樣的時候,也往往讓我們幼年的姐弟望河興嘆,因為父親工作是最重要的,所以只能由姐姐馱著弟弟,硬著頭皮趟水過橋。現在想起來,雖然在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成長,但那些花香葉色、蛙鳴蟬唱的詩意回憶卻很模糊,只有與這條小河的往事卻總是在記憶角落中靜靜的等待。也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這條童年中的小河或是喚作大牛溪。

由秋入冬,父親的病情起起伏伏,我們的心情也起落不定。平日里執拗剛硬的父親變得瘦削而虛弱,情況好的時候他會急躁起來,早已不耐煩躺在病床上,他想回家。但更多的時候卻只能躺著望著我們,由我們握住手,靜靜的聽我們說話。

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家子弟。小時候拾糞撿柴,牽牲口拉架子車什么都干。長于鄰村的母親回憶說,她對父親小時候挎籃子流著鼻涕賣梨子的印象最為深刻。因為家道破落,僅上了一年學,父親便輟學回家幫忙干活。直到建國后,12歲的父親才有機會重拾學業。讀書機會來之不易,想來父親一定非常用心,才成為附近十里八村里走出的第一位大學生。

因為耳疾,當時父親錯過了已批準的公派留學機會。1965年大學畢業后,就響應號召從分配到的北京去了西北最偏遠的戈壁荒漠去工作。此時的父母親早已結婚,大姐已經出生了。當時因為保密紀律,只能兩地分居,結果后來中蘇交惡,三線建設,父親又從戈壁一頭鉆進了閉塞的山溝里。這一分居誰成想就是將近30年,這30年中,父親除了每年探親的十余天,都是在單位的單身宿舍獨自生活,真正意義上的家庭生活少之又少。

父親在工作上盡心盡力,可以算得上拋家舍業。工作是第一位的。我們子女雖然難得去一趟,但若打擾到父親的工作節奏,也少不了一番斥責,甚至挨揍。即便是我,作為最受寵的小兒子,也不敢在父親午休或工作時打攪,總是自覺的獨自到外面或山上去玩。因為房間實在太小了,難免會搞出動靜來。父親的工作能力雖然有同事和上級的肯定和贊賞,但對于我們卻總不以為然。父親所從事的事業太大,這個事業中那些星光燦爛的名字太多,父親就好像那條不起眼的小溪,只是那些匯入大江大海的支流中的支流,平凡、默默無聞。

父親與母親,還有我們子女的共處時間太少。在我們幼時的父愛印象,正猶如父親的身影一般模糊而疏遠。父親在以自己的方式來經營和關愛著這個家庭,只是我們當時很難感受到。正如這條平平常常的小河,無言的滋養著此方的土地與人民;我們只注意到了自己父愛的缺失,而沒有意識父親同樣所經歷的苦難與艱辛。我們在情感和生活上對父親的關懷也很少。縱使后來母親退休,父母相聚,家庭終于團圓,我們往家打電話也往往是問“我媽呢?”。而思考方式、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往往會發展成為家庭內部的摩擦,更讓我們子女在某些方面很難理解父親。隨著這十幾年,我們也漸入中年,才逐漸開始理解父親,重新認識他的每一面。

冬至也過去了,南國的深冬雖沒有寒冷侵骨的風雪,但江邊的風物也透出了數分涼意。每日奔波在住處與醫院之間,耳聞目睹了諸多人世無常的悲歡,也體悟著世間萬物成住壞空的因果。在C城一個平靜的冬日,經過了111天的重癥加護的父親去了。

倔強如石的父親去了,我們成了沒有爸爸的孩子。縱使心知世間萬物枯榮的道理,也難免錐心悲慟...

送走父親的第二天,我們開車回到那個他曾經工作生活了20來年的山溝。山外摧枯拉朽的城鎮化,似乎還沒有對這個山溝產生太大的影響。山川依舊,只是昔日的樓堂有些空曠而荒頹。二十幾年前喧鬧的學校和商店此刻闃寂無聲;操場旁的衰草枯楊,獨歷秋冬;過去人來人往的馬路也罕有人跡,路邊灌木叢中的野果卻與幼年的記憶相合,只是無人采擷。

竹林后掩映的村舍中偶爾傳來幾聲雞鳴犬吠,同行的子侄輩感嘆:真是一方鳥鳴山空的靜謐桃源。或許現在偶爾住個3、5日確實悠閑,可在沒有公交、沒有網絡電腦、沒有電視空調、沒有大商店、只有戶外旱廁、只有幾百號人、夏天蟲蛇橫行、冬日陰冷潮濕、平日供給貧瘠的偏遠山溝住上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呢?這真正是“巴山蜀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更那堪,此刻“沉舟側畔”的物是人非!

小河依舊清澈,溪邊依舊有歡快的洗衣姑娘。或許是當年浣女的兒孫輩。我們攀著林木,踩著河中的巖石,將一束黃菊端端正正的放在溪中的一塊苔石之上,靜默。我們似乎又重新認識了父親,腦海中父親的形象似乎從天地間漸漸融入了這一方山水,與萬化冥合。

父親的一生,何嘗不像這平凡而偉大的大牛溪,他默默無聞,卻既滋育著一方的鄉土,又不懼青山遮擋,蜿蜒曲折也要執著地向前走,匯入大江大海。這條河是父親這代人的代表,也是他們天然的豐碑。

父親走了,我們都很懷念他。好在大牛溪有憶。

2015年2月12日(父親三七)作于四川綿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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