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把子的六年高考
文/雨石
2017年6月是我的第六次高考。
嗯,沒錯,這也意味著我在白橋高中當了六年“扛把子”,猶記得當年輝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遞了我根煙后,冒著冷汗強裝鎮(zhèn)靜,在我的小弟們包圍下笑著對我說:“小馬啊,我要畢業(yè)了,白橋高中以后就交給你了。”
我當時猛抽了口煙,吐在他臉上,一時煙霧繚繞,我問:“你知道別人叫我什么嗎?”
輝哥愣了愣,我那些手下的小弟們頓時齊聲喊道:“小馬哥!”
“記得帶個哥字。”我輕拍了拍他的臉。也就是從那天起,白橋中學的“扛把子”正式易主。
當上了“扛把子”后才發(fā)現輝哥其實挺不容易的,畢竟作為高中混子界的首腦,上要哄得住學校里的老師、校長、教導主任,下要管好新進門的愣頭青,還要防得了久經沙場的老油條。但總體來說,過程還是愉快的,尤其是那些高一高二的小甜心,小辣妹們穿著活潑可愛的小短裙在教室走廊喊的一聲“小馬哥!”,哎呦,那感覺簡直酥死人了。
也許對別人來說,高三是個黑暗壓抑的日子,但對我來說高三完全和學習不相關。高三的我?guī)е〉芨芏嗳硕?,跟教導主任斗心眼,跟校外的排檔、網吧斗利益,跟隔壁長虹高中斗狠??傊?,一群不良少年總算在我的帶領下脫離了騷擾良家少女、破壞課堂紀律的隊伍,成功地把視線和躁動的荷爾蒙放在了更遠的世界。直到我第一次參加高考前那些天,整個白橋高中的地下勢力都對我念念不忘,對我這一年來對白橋高中混子界付出的努力表示肯定。尤其是附近那家網吧的光頭老板,高考前一天晚上,他請我吃了頓飯,喝了點小酒,面色潮紅地對我說:“小兄弟,你這扛把子干得很不錯,比以前那些愣頭青強多了,你帶的小弟在我的網吧看場子都很穩(wěn),很成熟,從不惹事,也沒人敢鬧事。看到你,我好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p>
第二天,我?guī)е琅f淺淺的醉意上了考場,在玩得昏天黑地的一段時間后,我的高考成績出來了:230分。
我跟我媽說,“媽,我考了230分?!蔽覌尞敃r正在打麻將,急忙抽出一只手來給了兩百塊,對我說:“乖,考得不錯,媽正忙著呢,出去玩。”
接著,我又跑去跟我爸說,“爸,我考了230分。”
我爸喝了口茶,抖了抖長袖,露出了一手青色的龍紋身,不緊不慢地說:“你將來打算干什么工作???”
我咧嘴笑了笑:“想跟你去收債?!?/p>
嗯,我爸是收債公司的老板,就是街頭小巷常見的貼著傳單的那種:誠信收賬,低回扣,專業(yè)律師顧問。
我爸用他那一貫古井無波的眼神盯了我好久,徐徐說道:“你還是先去工地上鍛練一段日子吧?!?/p>
于是,我垂頭喪氣地拎著包,到工地搬磚去了。
在工地搬了兩個月的磚,我曬得很黑,手腳也快磨破皮了,在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我突然想起第二天就是學校開學的日子。我扔了所有破舊污穢的衣服,孤身一人走回家,一進門,我就大汗淋漓地對著正在看報的老爸說:“爸,我要復讀。”
于是第二天,我又回到了白橋中學,又一次聽到了那一聲聲甜到膩歪的“小馬哥!”
我一走馬上任,就有小弟跟我訴苦:“小馬哥啊,你可算回來了,你不在的這些日子里,我們都被長虹高中那幫孫子欺負死了啊?!?/p>
我當時就有種錯覺,覺得我是美猴王,我的小弟則是花果山的猴子猴孫,他們在我離開后被人欺負得很慘,我心里那個氣啊。
我咬牙問:“長虹高中什么人??”
小弟答:“是長虹高中新扛把子春哥?!?/p>
我第一反應是《古惑仔》里的山雞,我脫口而出:“陳小春??”
小弟搖頭。
我又覺得“春哥”這名字很耳熟,又脫口而出:“李宇春??”
小弟又搖頭,他說:“不過確實是個假小子?!?/p>
我一聽怒了,“女的?你們怎么會被妹子欺負?”
小弟忙道:“她叫張春眠,家里挺有背景的?!?/p>
從那天起,我和那個叫張春眠的妹子結下了又愛又恨的梁子。
最開始,我想請她吃飯,老爸常說和氣生財,都是出來賺錢的,干嘛要拼個你死我活。
但那天晚上她很不給我面子,那天我和她約飯在學校附近的大排檔,一是因為這家做的菜好吃,二是老板和我很熟,能打折。結果那次她當著兩個學校,滿滿當當近百號小弟的面,不喝我給她倒的酒,也不吃我給她點的菜,氣氛因此搞得很僵。
吃完后她才湊我耳邊跟我說:“你挑的地方太low了,我嫌臟,吃不下?!?/p>
我那個氣啊,恨不得當場掀桌子,但老爸的話環(huán)繞在耳旁,和氣生財,和氣生財,于是我的臉上還掛著微笑。
后來小弟才告訴我,那妞的老爸是當地財大氣粗的房地產老板,她嬌生慣養(yǎng)的,哪吃過這些排檔的食物。
那小弟還問我:“大哥,春哥湊你耳邊跟你說了些什么???”
我鎮(zhèn)定地說:“她說她喜歡我啊?!?/p>
頓時小弟們一陣哄笑,直稱老大威武。
于是,三天后,整個混子界都在傳:飯局上長虹大姐深情告白白橋大哥,江湖親如一家。
當這個傳言傳到張春眠耳邊時我不知道她什么反應,我只知道某個周五下午,學校里里外外圍了三層人,七八輛面包車載著他們來的,而張春眠在一堆壯漢的簇擁下,頂著一頭染得五顏六色的頭發(fā),氣勢洶洶地盯著校門口。
什么?你問我怎么解決這次危機的?廢話,當然是躲廁所里報警啊!
于是,我和張春眠同時被帶到了警局做筆錄。
“你為什么帶人包圍學校堵人???”警察敲了敲桌子問張春眠。
“因為這小子說我喜歡他!”張春眠氣憤地說。
警察叔叔轉頭望向我。
“嗯……嗯,是啊。”我嘀嘀咕咕地說,“其實是我喜歡她。”
警察叔叔又轉頭望向張春眠。
張春眠當時一臉懵逼,臉刷一下就紅了。
我乘勢追擊:“真的,我喜歡你,喜歡你張揚不羈的性格,喜歡你色彩斑斕的頭發(fā),還有你偶爾小女人的姿態(tài)。”
警察叔叔此時仿佛見到了兩個神經病。
張春眠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輕聲說:“真的?那我可跟定你了?!?/p>
這下輪到我一臉懵逼了。
但結局總歸是好的,在接下來的一年里,我們大多數時候還是相處得很愉快的,長虹,白橋相處得也很和諧,只是在個別不和諧的日子里,我們兩人的打情罵俏,往往會演變成兩個學校之間的群毆。
這一年下來,起初我還是想好好學習的,但后來就變成了我?guī)埓好叽蛴螒?、吃燒烤,她帶我逛街、去唱歌了?/p>
在我第二次高考前的晚上,我們沒有回家,而是在排檔吃到很晚,曾經嫌棄排檔臟的她吃得比我還多,還一個勁撒酒瘋似得喊老板上酒。然后我們互相攙扶著進了家小旅館,燥熱潮濕的旅館里,我們相擁而眠。
什么?你說第二天的高考怎么辦?我只能告訴你,當我醒來時別人語文都考完了,他們正成群結隊地出來談論作文題目。
高考之后的夏天,我再也沒見過張春眠,也沒了她任何聯系方式,她換了手機號,qq,微信也停用了,長虹的一群小弟也跟沒頭蒼蠅似地找她。再后來,我偶爾聽聞有人聊到她,他們說她把那頭五彩斑斕的頭發(fā)染回了黑色,長直的頭發(fā)配上一身黑白相間的連衣裙,穿上紅色高跟鞋,變得知性而優(yōu)雅,不再是以前那個帶小弟堵人的瘋丫頭了,而是在另一個城市打理著他爸手下的一家ktv。
聽到這些消息時,我正在報名處再次報名,大廳里到處是歡聲笑語,我一個人在默默回憶著那一年瘋狂的林林總總,空調的風吹得我很冷。
我的第三次高三總算學到了點東西,我開始認真聽講了,盡管上課時老有小弟不懂事地問我,長虹的家伙又找麻煩了要不要打回去。
當我滿懷信心第三次去高考考場時,路上我遇到了一個因打架被傷得很重的小弟,他躺在地上都動不了了,我趕緊上前關懷地噓寒問暖,那小子明明都傷得有氣無力了,看到我卻還擠出一張笑臉說:“小馬哥,對不起,我打架打輸了?!?/p>
我邊扶他去醫(yī)院邊沒好氣地罵道:“你特么不知道輕重啊,打不過不知道跑??!”
等我送他去醫(yī)院,并安頓好后,我已經遲到五分鐘了,被考場的保安攔了下來。然后我接受了考場附近的記者采訪,他們想知道我為什么在高考這么重要的時刻遲到。
接著,第二天報紙和電視上鋪天蓋地都是我的新聞,標題不外乎:高三學子為救負傷學生耽誤了高考。
一時間家里和學校來了很多記者采訪,原本在學校里厭惡我的老師們,接受采訪時一個個臉上跟涂了蜜似得甜得發(fā)慌,贊揚之辭都不帶重樣的。老媽在家里更是興奮得連麻將都不打了,拿出了好茶招待記者,老淚縱橫地講述如何含辛茹苦地把我?guī)Т?,終于等到了兒子懂事成人,并表示這次高考遲到了不要緊,再上一年就是了。
那時我一直很好奇,他們?yōu)槭裁床粏枂柲莻€小子受傷的原因,而我又為什么救他?我一直想在電視前說:那小子是我小弟,我是白橋高中的扛把子,哪有大哥見小弟受傷不管不顧的啊。
但沒一個人來問,仿佛我就是被刻意塑造的一個榜樣。
就這樣,帶著女孩們的尖叫和小弟們熱忱的目光,我再次進入了白橋高中,那年,是我在白橋高中威望的頂峰。
當“扛把子”的第四年,我看上了個高二的女孩。按我小弟們的說法,我看上哪個女孩,是那個女孩的福分。小弟們慫恿我去追她,在我四通八達的交際網中,第一時間就有人打探到了她的消息,她叫林羨茹,家里父母都是做小生意的,開了一家服裝店。
有小弟提議:大哥,放學我們盯她吧,保證把她盯得死死的。
還有小弟提議:大哥,追女孩我有經驗,女孩大致分兩種,一種是活潑開放的,一種是文靜的,林羨茹明顯是文靜的,對這種女孩靠堵靠撩沒鳥用,得跟她交心。
聽著這些建議,我當時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陷入了沉思。
第一次看到林羨茹的那天,這座城市罕見地下了大雪,我慢悠悠地走在上學的路上,當時快遲到了,所有人都在背著書包急匆匆地往學校趕,有的手里還拿著早點。我向來不怕遲到,邊走邊看著雪景,忽然,我看到一個穿著我們學校校服的女孩停下了腳步,仰頭看著空中飄揚的飛雪,漆黑的長發(fā)上已經積蓄了星星點點的雪花,而她還在抬頭看飛雪,在枯樹下傻笑。
我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哪個班的女生啊,這么蠢萌。我心想。
突然,她好像察覺到了什么,轉頭朝我看來,調皮又害羞地笑了笑,像是被人發(fā)現做錯了事的小孩子。我承認,那一笑真的把我打敗了,這些年我見過很多女孩,有瘋狂的、有艷麗的、有故作成熟的,但她不一樣,她像張未經涂抹的白紙,那副純真的笑容,真的把我擊倒了,心里好像有個聲音一直在說:她才是你該愛一生的女孩啊,笨蛋。
那一刻,學校的上課鈴聲響起,女孩輕快地奔走在雪花中,學校保安關上了大門,擁擠的校門前頓時清靜,而我卻一直呆站在風雪中。
那天開始,我想盡辦法接近她,我派人偷過她的飯卡又自己還給她,只為搭訕一句:“嘿,同學你飯卡掉了。”
我還找準時機在他們年級考試時,假裝路過幫她搬桌子,在食堂吃飯時踩好點,一群小弟想盡辦法把我們倆湊到一塊兒坐。種種行為,著實讓我們兩個本是平行線的人有了交叉點。
我這老大沒白當,有小弟,追女孩兒都好追些。
這一年里我老實了很多,不打架不惹事,甚至因為她不喜歡煙味,我連煙都戒了。那個時候也老有不懷好意的流言在傳:白橋老大欺占無知少女,少女恐成壓寨夫人。
第四次高考那天林羨茹也放假,我進考場前她還來送我了,給我買了早餐。這次高考很順利,答題很穩(wěn),近一個月的等待后,我平靜地查了成績:472分。上個三本沒問題。
家里那天請了很多人作客,慶祝我能上大學了,來的人,大多我都不認識,男的都是粗胳膊光膀子的大漢,一個個似有殺氣溢出,那些是我爸的朋友;女的則是我媽的朋友,大多是些嘴巴不停嘰嘰喳喳的中年婦女,有的還張羅著給我找對象。
那天我早早地吃完了就躺在臥室里,想著自己和林羨茹的未來。我呆躺了很久,想明白了兩件事,一是我不想混個三本,一輩子就這樣過去,我覺得我還有更大的潛力,二是我覺得我應該跟林羨茹還是有未來的,我要再讀一年。
當我把這個想法在飯桌上說給爸媽聽時,一桌子的人都安靜了,沉默許久,只有我爸開口了:“那就再讀一年吧?!?/p>
于是,九月份時,我再一次踏入了白橋高中。
白橋高中的班級分三個檔次,快班、次快班、平班,以前我一直在平班,而林羨茹在次快班,于是在我的要求下,老爸托人把我送進了林羨茹那個班。
當我吊兒郎當地站在講臺上向全班介紹自己時,林羨茹正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那一年過的很平淡,像無數個高三學生一樣,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整個氛圍凝重得很,黑板上的倒計時從開學起就一直在變換著數字。
那年我收了一個很能打的小弟,叫阿遼,我把“扛把子”的大部分事都交給他做了,他干得很出色。
我和林羨茹的交往也少了起來,她每天都埋頭學習,面色也憔悴了好多。
一次晚自習后,我們有過很深的交談,她在黑暗中邊哭邊傾訴說,她真的壓力好大,家里的生意一直不好,還有個弟弟正是花錢的時候。我勸她說別擔心,有我呢,我將來養(yǎng)你啊。
她仍抽泣地說:“你體會過掙錢的辛苦么?我體會過,每天家里都在斤斤計較柴米油鹽?!?/p>
我突然很想回答說,我體會過啊,我搬了兩個月磚呢。
突然又覺得自己好可笑。那天晚上我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什么都不會的人,連對自己喜歡的女孩都沒能力做出承諾。
“對這種文靜的女孩,得交心。”那個小弟的經驗頓時浮現在我眼前,顯得突兀而可笑,原來我一直不懂她,哪怕是像她這么純真無暇的女孩,心里也有一道過不去的坎,有一座看不見的山,沉重地壓在她身上。
那天之后我們更加努力了,以至于當班主任的數學老師都察覺到了我的變化。
數學老師姓李,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上課時一杯濃茶從不離手,言寡而憂郁。
他曾給我出過一道題,我花半小時解了出來,他拿起題看了看說:“還不錯,這道題我當年花了二十分鐘解出來的,你努把力可以上一本的?!?/p>
后來,他每天課后都耐心解答我的疑問,對我鼓勵有加。
時間轉眼到了又一年的高考,這是我的第五次高考了。
那天,我去考場的路上被一群人攔下了,說實話這種場面我見多了,但看樣子這次攔我的不是學生。
果然,為首的那個盤問我爸的情況,說我爸拿了些不該拿的錢,但我一無所知,雙方就這么僵持著。
眼看考試時間來不及了,我急了,想沖出包圍,但他們把我打倒在地。這時,路邊停下一臺黑色的車,車上下來的是李老師。
那幾個混混見到李老師,像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個個上前諂笑著跟李老師打招呼:“李哥好!”
李老師面色不變,只是說了句:“有什么矛盾以后再說,今天是高考的日子?!?/p>
那幾個人立馬道歉著離開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李老師當年也是一響當當的人物,“嚴打”時期才退下來當老師的。聽到他的過去,我心里就兩個字:牛逼。
不過很可惜,那次考試我依然遲到了。
垂頭喪氣地回家后,老媽哭喪著臉說老爸被警察帶走了,我呆坐在沙發(fā)上很久,突然覺得我是不是應該再考一年,將來這個家可能需要我來支撐。
這一次,還沒到開學時我就埋頭復習起來,語英數理化生,每天一遍遍地復習,讀了這么多年高中,我第一次覺得對這些科目如此熟悉。
有一天,我收到了林羨茹的短信,她說她被一所南方的211錄取了,我很替她高興,再后來我時常收到她的消息,有吐槽學校的,有社團活動的,有出去游玩的照片。我在氣氛壓抑的教室里看著這些消息,一個人笑得跟個傻逼似的。
在我這次高考,也就是第六次高考的前一天晚上,阿遼來找我,說是有事商量,我才突然想起來,我很久沒有盡到“扛把子”的責任了。
一群小弟把我圍了起來,全是新面孔。阿遼點了根煙遞給我,說道:“小馬哥,你快畢業(yè)了,我當扛把子你沒意見吧?”
這根煙我沒接,當年追林羨茹時我就戒煙了。
環(huán)視了一圈面色不善的笑臉,我想起了當年輝哥被我包圍時的情景,我突然意識到這已經不是我熟悉的圈子了,我笑著說:“好啊,我在這里也呆膩了?!鞭D身便離開。
一同離開的,還有伴隨著我這么多年的躁動不安和以前那個只知道吃喝玩樂撩妹子的我,而此時的我早已蛻變,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該怎么做。
此時此刻,我正坐在考場里,向你講述我的高考,話說這位閱卷老師,你能把分給高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