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小到大，我見到的鳥不少，但唯獨燕子讓我刻骨銘心。
1993年，爸爸在村里蓋了新房。雖仍為土房，但在村里已經顯得格外洋氣。堂屋空間大，高度不下十米，堂屋兩邊的屋子則分為上下兩層，連接樓上四間屋子的是一個長長的陽臺。村里的人見了，都夸其漂亮。
也許，就是它的特別，1994年的春天，我們家來了新成員—燕子。由于當時特別小，我并不記得它們來時的樣子，只記得婆婆說那是個好兆頭。
2.
我們家的人待之為貴鳥。
為了歡迎這些新成員，爸爸在堂屋兩側的墻上給它們搭了筑巢的篾具，但倔強的燕子們并沒有領爸爸的情，自己一根草，一粒土的從外面搬來，把巢筑在它們喜歡的地方。還是在堂屋的兩側，左右各一個，幾乎對稱分布，距房頂差不多兩米，在前后兩堵墻靠中間部分。它們終于有家了，屬于自己的家。
婆婆從不讓我們說它們壞話。媽媽也叮囑過我別欺負它們。祖祖（爺爺的母親）每天早上早早的起來開堂屋門，放燕子們回歸藍天，晚上它們不回家不關堂屋門。
一年又一年，我看見它們飛來，也目送它們回南方過冬。我看見它們四五只回來，十幾只離開。我看著一個個小燕子長成翱翔于藍天的成年燕子。
它們那烏黑亮麗的羽毛，俊俏輕快的翅膀，剪刀似的尾巴，炯炯有神的眼睛，米黃色的小嘴巴等等，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腦海里。它們那婉轉的聲音、翩翩的舞姿伴著我成長。
它們為我的童年增添了色彩。那時候我很長一段時間，喜歡看它們飛來飛去的樣子。尤其是要下雨了，它們飛得低，感覺同人親近了些。我也喜歡夜幕降臨時，去堂屋清點它們是否均返巢……
秋天，它們飛往南方。漫長的冬天，總讓我感覺生活無趣，時不時的盼望春天早點到來。
3.
可是，燕子們也有討厭的地方。
它們的糞便會弄臟屋子，尤其是堂屋。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嫌棄它們了，尤其是媽媽讓我去掃那些臭臭的屎。
突然有一天，我午覺起來，爺爺正在罵燕子把屎拉到他心愛的篾具上，那是他要拿到市場上去賣的東西。我聽見爺爺大吼：“滾到陽臺上去，不要在屋里了！”
于是，我想了個妙招，無人在家的時候幫爺爺出了口氣。
我從院壩撿來一根爺爺放在那里的干竹子，長約七八米，筆直，但不粗。我戰戰兢兢的將之拖到堂屋，努力的將它舉起來，在燕窩邊徘徊。我得意的敲打著鳥巢，心想；“還好，夠得著。”
我一次又一次的讓竹尖和燕窩接觸，慢慢的我汗流浹背，兩個燕窩也變成了松松垮垮的泥土，掉落在水泥地板上。
我本該祝賀自己做了件大事的，但看到地上的那堆土，心里卻覺得空蕩蕩，似乎預感到了不祥。
4.
傍晚，燕子們回巢，可再也找不到它們的家。十幾只燕子在屋外盤旋，在屋里跌跌撞撞，發出嘶啞的聲音。我感覺得到，那聲音比平時大很多，甚至我都想痛罵“吵死人啦！”
我終究還是沒有罵出聲來，因為已經讀完五年級的我似乎意識到了那是我的不對，是我毀壞了別人的家園。事實上，的確如此。
天，漆黑，燕子還在屋外跌撞，媽媽和婆婆從田間回來了。看到不歸巢的燕子很是詫異。
“今天燕子怎么還不回窩呢？”媽媽放下背篼，坐在街沿跟婆婆說。
“我想讓它們在陽臺上住，把窩奪了……”我回答道。
“哎喲，哎喲……”
媽媽并沒有等我解釋，她就急速的拿起攆雞的竹棍在我的屁股上劃一。竹棍一下又一下的親吻著我的屁股，熱情、扎實。激動得我的眼淚嘩嘩而流，發出高亢的聲音。偏偏我的慘叫聲，我的眼淚，并沒有迎來婆婆的同情和庇護。
我犯錯誤了。
5.
受到媽媽的懲罰后，良心讓我期待它們回家，即便再次筑在屋里我也沒意見。我每天早早的起來開門，晚上再關掉，重復著祖祖往常干的工作。
然而，燕子們總是回來打個轉兒就飛走了，時而飛去田邊，時而飛向山林，累了就在電線上停歇。就算是下雨，它們也不回來了，寄住到山頂的土地廟。
它們就這樣過了兩個多月，無家可歸的兩個多月，直到秋天的來臨。第二年春天，我期待它們回來；第三年春天，我期待它們回來……
它們終究沒有回來了。我真的以為我把它們的巢毀掉后，它們會像爺爺說的那樣，去陽臺上筑巢。現在想想，我那時候實在是太聰明了。
這么多年，每次看到燕子，我都有一種負罪感。內心充滿著悔恨，和歉意。好在隨著進入城市讀書、工作，我見到它們的機會少了許多，埋在心底的那種負罪感也漸漸封存。
不過，那只是封存，并沒有遺忘，隨時都會像一顆不定時炸彈一樣勾起這樁往事。而派出所老王就是那顆炸彈。
6.
“明天到我們單位來一趟…..”
“什么事？”
“電話里說不清楚，明天來了就知道了。”
同樣是午覺剛醒，我迷迷糊糊的接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他并不客氣的跟我說，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命令。經過我確認，他是派出所老王。
老王叫我去派出所干什么？我惶恐。我幾乎把自己到這個城市來的行為一一想了一遍，最后得出的答案是：我沒有做任何違法、違規的事情。
可是，既然是這樣，那么派出所的人又叫我去干啥呢？為了搞明白，第二天我早早的就去了他說的地點等候。
大約九點過，一位中年男子叫我進了他的辦公室。我打量著他，四十多歲的模樣，高大魁梧，啤酒肚特別明顯，眼睛很小，長在一堆橫肉里邊像兩只螞蟻。
“請問您是王警官嗎？”
他用他的小眼睛看了我一眼，“啥名字？”
我報了我的名字，他沒有多說話便遞給我一張蓋有派出所公章的紙。“自己看看吧，看完在上面簽個字。”
我接過那張A4紙，上面有我的名字，身份證號等信息。看到最后，我終于找到了叫我來這里的原因。
7.
讀完紙上的內容，我的腦海里第一反應就是燕子。我記起了我毀壞燕窩的場景。我用一根竹竿毀掉了它們居住數年的家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再看看紙上的鮮章，我便暗自嘲笑。你以為你很聰明，一根竹竿就能毀掉別人的家園。可還有更高明的人，一張紙就可以讓你沒了土地，不費吹灰之力。我又看了一遍紙上的內容，再一次打破了屋子的沉寂。
“我可不可以不轉，王警官？”
“注意看文件，出了問題，后果自負。”他說。
我不知道說什么，兩眼無神的盯著他。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情愿，便補充說：
“但你必須把字簽了才能走……”
我簽字，我簽了字不是我就默認了文件內容了嗎？可是我又能不簽嗎？
一個農民，沒了土地是什么心情？一個還沒有在城市站穩腳的農民，強制性的失去了土地是什么心情？我腦海中又開始浮現我毀掉燕窩，燕子在我頭頂盤旋的畫面。也許就是它們那樣的心情吧。
隨后，我便迎來了數日的忐忑不安。白天，工作、學習不在狀態。夜里，有時夢見我毀燕窩；有時夢見燕子在我頭頂盤旋，發出凄凄艾艾的聲音；有時夢見它們下雨天飛往土地廟。
但問題終究要解決。
8.
最后，我不情愿的將戶口從爸爸的戶口簿上移除了。那一天，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爸爸的牛逼，竟然他的名字就可以讓我有無限的安全感。
坐在辦證大廳的窗口前，我仔細審視著我的新戶口簿。戶主：陌生人名字。與戶主關系：非親屬關系。地址：陌生地址。
“這個你不能帶走……”柜員又要走了。
“那……”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便繼續說：“需要用時，到這上面的地址去拿。”
也是，那是集體戶口，怎么會允許我自己保管呢？陡然，我想起了土地廟，想起了那個收留一群無家可歸的燕子的土地廟。
哎，沒想到多年后，我也成了一只如它們一樣的燕子。
感謝你在百忙之中閱讀我的文字，期待留下你的足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