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性格使然,對當下甚囂塵上的東西,我向來的態度是——先讓它涼一會兒。2017年大熱的《三塊廣告牌》就是這樣一部注定我會拖上一陣子才看的電影。
? 高曉松曾在一期《曉說》里預言,這部電影將是當年奧斯卡的最大贏家,但是事實上,即便有影評界一致叫好的加持,《三塊》也僅僅只是摘獲了最佳女主和最佳男配兩座金人。當然,在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兩項大獎上失利于《水形物語》,并不能說明《三塊》的失敗。奧斯卡獎歸根結底還是一個電影工會獎,需要綜合如特效,服裝,攝影以及政治正確等諸多因素,而如《三塊》這種更重現實意義和傳統電影價值的影片,注定難以得到更多評委的青睞。
在我心目中,一部好電影的標準,不但應該有對現實的揭示,還應該看到對人性本真的喚醒。這些,《三塊》都兼備了。導演麥克唐納非常聰明的把故事設定在陳腐守舊的美國南部,將諸如恐同,種族歧視,殘疾人霸凌,警察濫權,家庭暴力等美國社會問題集中在一個名叫艾賓的小鎮上。故事以半年前發生的一宗奸殺懸案為背景,受害人的母親米爾德雷德眼見女兒的案件漸漸淡出公眾視角,不甘之下突發奇想,租下了公路旁的三塊荒棄廣告牌。她本意通過質問和譏諷不作為的警方,重新喚起司法對女兒案件的重視,卻同時招致了整個小鎮的震動。各色人物懷著各種心態,推搡著這個堅強的母親和整起事件,一步步走向失控。
《三塊》的故事以經典的三段式為基本框架。通過廣告牌的樹立,被焚,重新樹立為分割,深度刻畫了圍繞這一系列事件的人物。馬丁麥克唐納不愧是以編劇健長的導演,他深知要在這個線索單一的故事里深挖劇情,難免會落入俗套。所以他轉而把重心放在人物的成長與轉變上,以人物推動劇情。所以,想要領會這部電影的匠心,就不得不從影片中的一個個精彩角色入手。
韋爾比是個性格軟弱靦腆的廣告公司老板。一頭紅發,滿臉雀斑,緊身花襯衣的紐扣永遠系到脖頸的他,從小就是同齡人中被欺凌的對象。雖然暗戀著公司的女雇員,但是依然被小鎮上的人們視為同性戀而疏遠。當米爾德雷德找到韋爾比,表明想要租下廣告牌時,一半出于善良,一半出于同是弱勢者的共情,他幾乎毫不猶豫的接下了這單生意。韋爾比當然不會想不到接下來要面對的麻煩,但是從他自身來講,這無疑也是一次對長久以來遭受的欺凌的有力還擊。
? 真正本性善良的人,是很難因為際遇的不公而改變的。當重傷的韋爾比在醫院認出了把他扔出窗外,此刻已重度燒傷的狄克森時,他一邊大喊著不在乎,一邊用大口喘息來平息自己的憤怒。有趣的是在這一段戲中,導演把戲點放在了一杯橙汁上,那杯如陽光般色澤的橙汁是潑出去還是落在桌上,將直接影響著狄克森的轉變。而最終,善良的靈魂還是選擇了原諒,壞警察狄克森被徹底拉回了人性的正面。
小矮子詹姆斯是個二手車商人,因為先天的侏儒癥,一直生活在小鎮社群的邊緣,忍受著長久以來的孤獨。對于嘲諷和輕蔑早已習以為常的他,暗戀著同樣屢遭厄運的米爾德雷德。他把這個同樣生活在孤單和排擠中的女人,視為自己走出寂寞深澗的最后希望。他目擊了米爾德雷德向警局縱火的經過,卻甘愿冒著作偽證的風險,交換和她約會一次的機會。然而,在米爾德雷德的尷尬表現和她前夫的戲謔中,詹姆斯最終認清了,所謂希望不過是一場泡影。
? 韋爾比和詹姆斯是導演安插在故事中,社會邊緣人的代表,也是整部電影中少有的,單純意義上的好人。雖然他們的舉動都能從利己的角度找到支撐(韋爾比出于利益,詹姆斯出于情欲),但是這兩個角色如同是懸在深淵之上微弱且謐穩的光芒,令女主和銀幕后的觀眾始終不至墜入黑暗。
從小就在家暴氛圍中長大的羅比,沒有像妹妹安琪拉那樣走向對立的叛逆,而是變得靦腆寡言。對于安琪拉慘遭奸殺的事實,他選擇了和母親全然不同的逃避態度。他拒絕了解任何妹妹被殺的細節,就像之前一次次上演的家暴那樣,希望一切盡快在沉默中歸于平靜。他反對母親在他上學的路上樹立廣告牌,認為每一次路過都是對慘劇無情的還憶,但最終還是在廣告牌被焚毀的那一刻,達成了和母親的和解。雖然對于和解的這一部分,導演沒有在有限的篇幅里細解,可當米爾德雷德跪在無力挽救的第三塊廣告牌下時,鏡頭移到了羅比的肩膀上,從兒子的視角望向向來不屈且最終無力的母親,一切已經不言自明。
? 像前面兩個角色一樣,羅比和安琪拉所代表的是家暴問題下成長的孩子們。他們要么離經叛道,在搖滾樂和毒品之間尋找心靈慰藉。要么沉默寡言,舉止另類,為周遭的環境不容。可無論是從叛逆走向癲狂,還是由孤僻走向社會邊緣,厄運的始作俑者都將是家暴帶來的心靈創殘。
警長威洛比的戲份不多,卻是整部電影至關重要的三號人物,如同整起事件的火箭助推器。威洛比為小鎮服務半生,在社群中享有極高的聲望。他理智通達,深愛家人,諳知游弋在各色人物之間的為警之道,卻在身患癌癥的最后日子里,惹上了米爾德雷德這個葷素不進的燙手山芋。當全鎮人想盡方法勸阻米爾德雷德撤銷那三塊有損他聲譽的廣告牌時,威洛比更在乎的卻是自己的絕癥帶給家人的影響。
威洛比的自殺發生在影片的前三分之一,卻在死后仍如上帝一般,扭轉了整個故事的走向。他留給狄克森的遺書,直接促成了這個原本代表人性致惡一面的角色的轉變。而在留給米爾德雷德的信中,不僅睿智的預言了他的自殺勢必會讓全鎮的人認為是廣告牌事件令自己不堪受辱的結果,還以接下來米爾德雷德要承受的誤解,作為自己惡作劇式的反擊。他的信和死亡,最終化為了溫暖米爾德雷德的另一束光亮,不僅令米爾德雷德相信了他受限于司法程序的無奈,而且匿名為米爾德雷德支付了廣告牌的租金,作為對她繼續尋找兇手的支持。
? 單單一幕威洛比自殺的設定,就足以看出麥克唐納在編劇上的功力。這一設計的高明之處在于,不但將外表孱弱,內心堅韌的米爾德雷德與外表強悍,內心柔軟的威洛比做了一次強有力的對照。同時令他留下的三封遺書,巧妙的繼續在整起事件中發酵,成為推動情節的驅動力。
釣魚執法,歧視同性戀,虐待有色人種,不難看出這些近年來被美國媒體頻繁曝光的警察濫權事件,是導演麥克唐納在此片中希望重點探討的問題之一。正如影片開始不久威洛比說的,如果把所有有輕微種族歧視傾向的警察開掉,你就只剩下三個人能用了,而且他們還都恨同性戀。
影片前半部分的狄克森,正是此類惡警的代表。他性格沖動,歧視有色人種,濫用暴力,甚至因為威洛比的死,不分青紅皂白的沖入韋爾比的辦公室,把無辜者暴打一頓,扔出窗外。但是,正如所有的可恨之人,都必有其可憐之處。威洛比的遺書道出了這樣一個暴躁,戀母,無腦的惡警背后,有著父親早逝的凄慘童年。威洛比深知狄克森本性的善良,暴虐的表象不過是他強撐出來,保護自己和母親的外殼。缺乏安全感的他,害怕流露出任何一絲的怯懦,如同是揮舞大鉗的螃蟹小心的保護著自己的臍門。“憤怒是無法讓你成為,想成為的那個人的,只有平靜和思考可以,而愛才會帶來平靜。”直至被他一直視為父親般敬重的威洛比點醒,狄克森才從一場暗示著涅槃的大火中完成了自我的轉變。當他從火場逃出來,不是首先撲滅自己身上的火焰,而是甩出安琪拉案件的卷宗時,他已然變成了一柄由他人引燃的火炬,接下來要去做的,將是轉而再去照亮他人。
一身利落的靛青色工裝,頭巾束起散亂的短發,永遠面無表情,永遠冷言惡語,這就是導演為女主角米爾德雷德鍛造的甲殼。然而就在這幅貌似強韌的堅殼之下,觀眾透過導演設下的一道道不易察覺的縫隙,窺到的卻是一個溫柔慈愛的母親。在女主角的一次次記憶閃回中,她也曾是個長發及肩的美麗女人。在沖上門來,怒不可遏的前夫面前,她仍舊還是那個纖弱無助的靈魂。她會挑起一只掙扎翻身的蟲子,她會自顧的對著一只迷途偶遇的鹿,言語流淚。在她最無助,最彷徨的時候,她會強忍住眼淚,對著拖鞋上的兔子為自己打氣。她并不比別的女人更堅強,只不過一次次家暴,喪女的厄運改變了她看待世界的眼光。一個純澈柔軟的靈魂相信了世間的黑暗,她垂下嘴角,收起憐憫,卻又被本性的善良驅使,不由自主的尋找光明。
沒有人能真正設身處地的站在另一個人的角度去看待問題。米爾德雷德不懂威洛比嘴里的什么民權法,她只知道女兒被焚燒的那團灰跡中,眼看將要長出新草。她也看不出狄克森內心的善良和要成為一個好警察的愿望,她只知道那身吊兒郎當的警服代表的,就是整個司法機構的不作為。面對不公 ,她只知道以牙還牙。這就是生活教給她的,唯一應對之道。然而善良的堅殼不懼黑暗的侵蝕,卻害怕迎向陽光的那一刻。當米爾德雷德在面對牙醫和牧師的威脅時,在被闖入商店的男人恐嚇時,她是那么的應對自如,可當她接到威洛比的遺書時,當狄克森從火場救出女兒的卷宗甩在她面前時,她卻顯得不知所措了。她就像一個迷途了太久的鹿,一步步被自己和周遭的善意牽引的,躊躇向前。當她原諒了所有人之后,其實也一并完成了對自我的救贖。
一部優秀的電影應該是值得從多角度玩味的,正如有的人在這部電影里看到了正義的伸張,有的人看到了人性的多面,但在我看來,導演有意討論的是一個更大的話題——愛與原諒。就如同那句熱門的網絡格言所說的:攥緊雙手,你酸脹的拳頭里把握的不過是一捧沙土。放開雙手,整個世界卻因此回到了你的掌中。我們所有人都是影片中的威洛比,狄克森和米爾德雷德,我們都努力強撐起一個殼,把其他人擋在自認為的安全距離之外。我們謹小慎微的掩藏著自己的溫柔,善良,懦弱,膽怯,終日郁郁不滿,卻又渾然不知緣由。我們都渴望收到別人拋來的善意,卻又在每每失望時如釋重負,心里道果然是這樣的。也許,世事只能如此,也許一切注定是人類的摩比斯環。
? 在與一位同樣喜歡這部電影的朋友討論時,他問我,覺得影片中這個母親所做的一切有意義嗎?這對我當真是個極好的提醒,我開始細思這個問題的答案,可結果是——沒有答案。正如導演在影片的結尾闡明的那個道理。當米爾德雷德問狄克森是不是真的確定要把那個強奸犯干掉。狄克森回答不知道,然后反問米爾德雷德,你呢?她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那我們就路上再決定吧。如果試著將劇情按發展繼續推演,米爾德雷德和狄克森接下來面對的勢必又將是另一團毫無意義的麻煩。可人類不就是這樣的生物嗎,從來學不會想清楚意義,再做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