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雪花如糖
不知從哪天開始,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城市的空氣中飄浮著我的氣息,它游離在街道上,地鐵口,商場里,人群中。無論身處哪個角落,仿佛都能嗅到這熟悉的氣味,令人踏實、舒服。即使是獨自夜行,街上車水馬龍,人潮洶涌,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擦肩而過,也無須任何的戒備與擔擾,從來不怕錢包被偷,不去想下一個路口是什么,不用擔心回家的路在何方。
我知道,自己已深深地愛上武漢了。這片土地,已融入生命當中,無法剝離開來,連空氣也會如影隨形。
01.
然而,1998年夏天,初次到漢,卻不是這樣。
剛下火車,一團熱乎乎的濕氣立刻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籠罩著身體,迅速地滲入皮膚的每一個毛孔,在白花花太陽的照射下,這浮若游絲般的空氣卻像一根根細細的針扎在胳膊和腿上,難受極了。
我一下子就后悔了!為什么要來這種地方讀研,恨不得提起行李,馬上掉頭,逃回北方。終究,還是留下來了。
離開學還有近兩個月的時間,我寄居在江漢路附近一個老舊的巷子里,朋友的朋友家。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閑逛發呆,并以一個異鄉人的眼光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長而狹窄的小巷,兩邊形形色色的店輔一家挨著一家,簡陋又擁擠,整日吵吵嚷嚷。小吃店里的男人光著黝黑的上身,穿一件花褲衩,汲一雙塑料拖鞋,手里揮動著鐵鏟,嚓嚓嚓,快速地翻炒著米粉。火光中油煙四起,男人的額頭和脊背上滲著密密的汗珠,一把扯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抹幾把,還是熱,轉過身挺著啤酒肚,對著一架巨大的落地電扇,呼呼地吹一會,又去忙活。
我從末見過這樣的場景: 光天化日,穿那么少,卻又如此毫所顧忌,該干啥就干啥。
還有更驚奇的事。一到傍晚,大型商場前的臺階上坐滿了人。廳內金碧輝煌氣派非凡,導購小姐帶著精致的妝容,彬彬有禮; 廳外爹爹婆婆背心短褲,席地而坐,家常里短。我無法將二者和諧成一幅美好的畫面。朋友笑著解釋:天太熱,大家只好到商場門口蹭蹭空調。
整個城市就是一個大火爐,露天的東西都會發燙,連水管里流出的水也是溫的,每晚都能很方便地洗個熱水澡,然后在地上輔一塊涼席,開啟屋頂上的吊扇,就可以勉強入睡了。
開學后,最頭痛的事來了。教計算機的老師一口地道的武漢話,講得滔滔不絕,我坐在最前排,緊緊地盯著老師的牙縫,不敢錯過從中蹦出的每一個字眼,但仍然聽不懂。忘了學期末考的啥題目,只記得自己很幸運,沒掛科。
幾個月下來,我逐漸地悟出了些武漢話的意思。他們把"豬"讀作"駒"、"樹"念作"絮"、"孩子"稱作"阿",吃早餐叫"過早",公共汽車快到站時提醒司機停車時說"師傅,帶一腳"……
在我的眼里,別人是奇怪的。可他們反射回來的目光里,我又是格格不入的。見我總是吃面,同學會瞪大眼睛說:你怎么又不吃飯?
真讓人哭笑不得,難道只有米飯才是主食嗎?但他們堅持認為吃面條純屬湊和著過日子。
02.
改變世界還是改變自己?對于一個二十二歲又背井離鄉的女生來講,前者是癡人說夢。我怎能改變這座城市的嚴寒與酷暑,又怎能改變周圍人的飲食習慣,讓他們變得和我一樣?最后,只能改變自己,向現實低頭。
我不再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它,亦不再抗拒它給予我的一切,而是慢慢地靠近。后來逐漸習慣了在冬天陰冷的房間里,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捧一本書坐一個早晨。吃面條的次數越來越少,大米飯終于把我從一個竹竿兒喂成了一團棉花包。
到研究生畢業時,我已經能聽懂武漢的任何一句方言----盡管現在一個字都學不像。
2005年去新加坡、馬來西亞旅游。見識了纖塵不染、井然有序的花園城市,體驗了云頂賭場的心跳刺激與紙醉金迷。當踏上回國的歸程時,身邊的同事卻悠悠地感嘆到:世界上只有武漢最美。
聞此言,我心里暗自嘲笑,笑她的狹隘。現在想起來,被嘲笑的應該是自己。在每個漂泊的靈魂里,無論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與繁華,永遠抵不上家的溫暖。當倦鳥飛遍萬水千山,途經多少迷人風景,但念念不往的還是屋檐下能遮風避雨的巢穴。那時的我,一直認為武漢僅僅是我生命中除了家鄉之外,停留時間最長的一個驛站,而自己只是一個過客而已。
后來,成家立業,結婚生子,柴米油鹽。隨著兒子的成長,足跡遍布醫院、學校、商場、公園、江灘、東湖、磨山、黃鶴樓、博物館、鳥語林……每一寸土地,每一處山水,似乎都留下了我的痕跡。
廣袤的城市里,終有了一處小小的空間,永遠屬于自己。它不奢華,但異常溫暖。不管走多遠,總有一扇門為我開著,總有一盞燈為我亮著,總有一大一小的兩個男人讓我牽掛著。
江城的人間煙火,熏染了我; 江城的青山綠水,滋養了我。不再討厭它的大雨滂沱,而是喜歡上了它的煙雨蒙蒙;不再排斥餐餐食米飯,而是迷念上了它的美食小吃;不再懼怕炎炎夏日,而是坐上地鐵,穿梭于武漢三鎮,看遍世間每一處繁華。
03.
不知不覺中,我也變得狹隘起來。
每到另一個城市,總會以挑剔的眼光評頭論足:北京的氣候太干燥,廈門又過于潮濕悶熱,上海人太排外,廣州的治安又讓人擔心,去云南旅游會被宰客,到東北雪鄉怕凍掉耳朵,西北的風沙會迷失了雙眼,而僅僅兩小時之隔的近鄰長沙,高樓大廈又沒有武漢的氣派……
這樣的比較,簡直是不可理喻。如果當著上述地方的同胞說出這番話,估計自己要被唾沫星淹死。
但愛,就是失去理性的結果,往往帶有強烈的感性色彩,它是一種萬千世間中獨你最美的偏爰。戀上一個城市如同戀上一個人,自覺地過濾掉他的缺點,放大優點,貶低別人抬高自己,陶醉在自我建構的美好世界中。
這是人性的邪惡之處。但因為它,才會讓愛變得深情專一。
就這樣,一顆漂泊的心最終被武漢所俘虜。
二十年過去,我日漸蒼桑,而它卻在不停地變換著新裝,速度越來越快,容顏越來越年輕。
我喜歡在夜暮降臨的時候,開車馳騁在二環路上,窗外的風呼嘯而過,遠處的黃鶴樓華燈初上,星光璀璨。江水在靜靜地流淌,送往著大橋上穿行而過的車輛。江面上偶爾響起輪船嗚----嗚-----的汽笛,那渾厚悠長的聲調,劃破寂寥的長空,奏響這座城市古老的音符。
04.
想起東坡的一句詞:"此心安處即吾鄉。"
柔奴,一個明眸皓齒、歌聲清妙的美麗女子,隨主人千里迢迢去了嶺南,過著艱苦的貶謫生活。五年過去,重返京城,蘇軾充滿同情地問她,遠離故土是否習慣,她微笑著回答,心里安穩踏實了,處處皆是故鄉。東坡聽了心頭一震,被眼前這個帶著梅花般清香的女孩兒打動,欣然提筆,為她寫下一曲《定風波》。
而孤獨的三毛,一生都在流浪,向世人唱著"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漂泊的心如同浮萍,沒有了根,便不停地尋找依靠。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里都在流浪,只要流浪的腳步不停歇,故鄉就永遠在一個叫"遙遠"的地方。
心不流浪了,安靜了,踏實了,無論身在何方,皆是故鄉。生命中,我的第一個故鄉已永遠停留在記憶里,把它與快樂的童年一起安放在靈魂里的某個角落,小心珍藏,思念的時候,自然會在夢里與它不期而遇。但此刻,武漢,已成為我深愛的第二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