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不一樣之【死亡】
序
以紙席老師布置的作業為序,雖然這些不會在正文出現,但希望讀者通過這些回答能更深刻地了解人物。再次感謝紙席老師為本文角色取名。
作業題目:人物訪談。你可以為自己的新小說捏一個人物,并與ta進行對話,希望在完成這份訪談后,你能找到一篇新小說的思路。
1、什么令你開心?
以前每當我得勝歸來,看著百姓夾道歡迎,我就會很開心,因為,我覺得那份榮耀是我們拿命換來的。現在,我不那么想了,看著曾經的兄弟一個個留在戰場上,身邊的戰友換了一批又一批,我才發現那根本不是勝利。所以看著兄弟們都快樂地活著,才是讓我開心的事情吧。
2、你認為自己最大的缺點是什么?為什么?
他們說我太固執,應該為自己活著,我想這應該就是我最大的缺點吧。但說這些話的人......都死了,別人都在逃跑的時候,我卻帶著他們沖鋒。現在一想,好像是我害死了他們。可軍人不就是要服從命令么?
3、你在跟什么戰斗?為什么?
我在和楚國戰斗,為了保衛我的國家。我今年十八歲,已經是整個軍隊里面最年長的人了。如果這次我們戰敗了,我們的國家就沒有年輕人了。
4、什么最令你困擾?
她讓我陪她離開,什么也不管了,去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就我們兩個人。我真的很想去......很想去。可是,我的國家正在被侵略,我的國家也有很多和她一樣的女孩子。
5、你恨誰?為什么?
我恨齊國人,更恨楚國人,他們一直都在蠶食我的國家。可一場一場沒完沒了的戰斗打下來,我看清了很多事。我帶兵打進了楚國的地界,我以為那里的百姓都在暴政之下,我救他們于水火,他們應該感謝我。可他們拿起農具和我們拼命......原來我也是個入侵者啊。你說我該恨誰?恨楚王柳清宇么?恨他國家強大?恨他四處征伐?可是你看,每天升起的太陽不也照在他的身上么。
6、你愛誰?為什么?
我愛我的國家......也愛她!其實我該恨她的,恨她父親殲滅了我們國家引以為傲的鐵浮屠,讓我們國家失去了保護自己的能力。當我知道她是他的女兒后,不知道為什么我恨不起來,她那么漂亮,又那么無辜。我害怕看見她傷心,害怕看見她哭......我害怕。這應該就是愛吧,我不知道。
7、你的希望和夢想是什么?如果它們沒有實現你會做什么?
我希望這個天下再也不要戰爭了,然后我會帶她看盡這世間最美的花開,最浪漫的日落......如果沒有實現,那就是因為......我死了。
正文
那顆代表死亡的星被厚厚的云層遮住了,但葉子棋知道它依舊懸在天邊,他甚至感受到那股死亡的氣息正悄悄向著這座城逼近了。
清晨的陽光下,巍峨的九原城仿佛籠在一片金色的云霧中。微風吹開城頭插著的五彩旌旗,發出獵獵的聲響。
無數百姓在遠處蜿蜒曲折的道路上匯成長長的蛇形,走向遙遠而未知的地方。他們身后的炊煙還在裊裊升起,被空中的寒風撕卷著,變幻成各種離奇的模樣。人群排成兩行,在清晨還未散盡的薄霧中緩慢推進。就像隨著季節遷徙的羚羊,沿著古老而危險的路線前行,尋找水源充沛的草場。
人們安靜地走路,去向還未被戰火染指的方向。突然,一個老人倒下去,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一切,他們只是低著頭,木然地看著前面那人機械似地向前挪動腳跟,聽著鞋底刮擦地面發出單調的聲響。
“爺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蹲在老人身前,搖晃著老人干瘦的身體。
“爺爺走不動了,你跟著大家一起走,爺爺......想休息一下。”老人恢復了幾分意識,他疲憊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孩子。
“你快站起來,站起來呀。”小女孩使勁扯著老人的胳膊。
老人努力了很久,他站不起來,“我有點累了,不過沒事的,爺爺會追上你,我向你保證。”
“不行!你現在就要站起來。”小女孩生氣了。
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發,眼睛里漸漸只剩下了空白,“小貓貓,你走吧......扔下我。”
葉子棋身著重甲站在城頭,一雙漆黑的瞳子染了秋天的寒氣,他遙望遠處逃難的人群,臉色凝重。漆黑的大氅被風卷起來,金色祥云刺繡完全展開,火紅的薔薇盛開在其中。身后傳來腳步聲,城內喧鬧的聲音跟著低落下去,耳畔留出一片空白,像寂冬里的曠野,荒蕪又遼遠。
一名戰士快速跑上城墻,停在葉子棋身后,“葉將軍,督軍大人請您過去。”
葉子棋仰望空中鳴唳盤旋著的飛鷹,眼中仿佛燃著焚燒世界的火,“那條逃亡路上留下的都是弱者的尸骨。”
煦暖的陽光透過窗格照進來,一片柔和。葉子棋走進督軍府,屋外假山上潺潺的水流聲傳進來,讓他的心一下子靜了。
“督軍大人找我?”葉子棋對著帥案后的太監趙爽遙遙地行了一個禮。
兩名年輕的婢女坐在趙爽腿上,正準備將一粒葡萄喂進他嘴里。他一揮手,兩名婢女急忙起身,退到一旁。
“巡邊的戰士遭遇了楚軍的襲擊,你派人去看一下。”趙爽理了理衣衫,端正身形。
葉子棋懶懶地一笑,“督軍是讓我看一下,還是把他們救回來?”
“不要激化矛盾,我們只能拖延楚國進攻的時間,君上已經派出使者去了齊國,唇亡齒寒的道理齊國應該能懂。”
“荀無疾的大軍已經進駐了云中城,咱們的斥候回報,城中整夜都是磨刀的聲音。”葉子棋皺起眉頭,抬頭看向趙爽,“齊國國君難道不知道楚王柳清宇想要什么嗎?他要的不是一城一池,他要的是整個天下。”
趙爽點了點頭,“據使者說,他們也派了幾波援軍,但在中途就被楚軍擊退了。”
“那和沒派有什么區別?他們的精銳不動,是等著埋葬自己嗎?”葉子棋冷冷地一笑。
“慎言,這樣的話是你一個車騎將軍可以說的么?”
“有些話總得有人說。”葉子棋說完,靠近大廳正中的桌子,看著上面新鮮的果蔬,“咱們的約定還作數么?”
趙爽猶豫了一會,“我本就是君上面前的花匠,哪懂什么軍務,你的要求我自然能做到。至于你的承諾,也希望你能遵守。”
“好!那我去救人。”葉子棋唇邊掠起一縷似有似無的輕笑。
那人的腳步聲消失了,趙爽看著桌上的果盤,苦澀地笑笑,沒有說話。
騎兵營。
“二狗,集合五十名身手好的兄弟到這里集合。”葉子棋對著帳口一名戰士揮了揮手,“跟我去救人。”
二狗跑出一段,回頭望著他,“五十名?夠么?”
“聽督軍大人的口氣,應該就是巡邊的戰士起了摩擦。大戰還沒有這么快,放心吧,有你建功立業的時候。”
二狗嘿嘿一笑,跑遠了。
葉子棋剛走進大帳,便看見虎子站在帥案前,將案上竹簡木牘堆放整齊,再掃去案上的浮灰,“虎子,你不用每天都打掃的。”
“那怎么行,拿了餉,事情就得做好。”虎子回頭看了他一眼,聲音淡淡的,“已經拖累大家很多了。”
葉子棋走過去,半坐在帥案上,對著他笑笑,不再說什么。
虎子將抹布搭在肩頭,轉過身去。他先是極快地邁出左腿,右腿再慢慢拖過去,就這樣一瘸一拐地向著帳口走去,“老大,很久沒看見你笑了。”
“虎子。”葉子棋叫住了他。
就要走出去的虎子停下腳步,回望著他。
“和咱們一起從軍的還剩下幾個?”
虎子掰著手指頭,心里默數了好一會,“你,我,二狗,還有誰?”
葉子棋沉默了一會,向著他拋出一個東西,“接著。”
虎子驚疑地接在手里,看了看,“香梨?齊國才有香梨,青皮香甜,我也只是看別人吃過,都是有錢人家。”
葉子棋靜靜地看著他,笑容有些苦澀。
“這真的是給我的嗎?要不咱倆分著吃吧。”虎子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他將那個香梨在身上干凈的地方擦了擦,又一瘸一拐地走回來。
“滾吧。”葉子棋揮手制止了他,“不就是香梨嘛,我在督軍那里能吃飽。”
虎子嘿嘿一笑,將香梨揣進懷里,“那我滾了。”
葉子棋看著那個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茫茫然,“走慢點。”
虎子的身影剛消失,外面就傳來馬嘶聲,二狗騎馬停在帳口,“老大,出發了。”
入秋的風有了些微的涼意。平靜的河面起了細紋,不知是風吹過,還是隆隆的馬蹄聲震動了。
葉子棋帶著五十名騎兵已經深入楚國境內十里,依然沒有見到巡邊的士兵。他勒停戰馬,仔細聆聽,除了風吹樹葉細細的聲響,一片靜謐。
遠方拐角傳來人們的嬉笑,混著女人驚恐的哭喊聲。
他們趕過去的時候,戰斗早已結束,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很多尸體。葉子棋看一眼就明白了,那些巡邊的戰士在這里埋伏了一支楚國的護衛隊,顯然楚國護送的東西成了他們的戰利品。此刻,他們正圍在那輛奢華的大車前邪笑,哭泣聲也被壓得低下去。
葉子棋帶著騎兵們緩緩前行,他警惕地觀察四周,兩旁的山林怪石嶙峋,很適合埋伏兵,這條大路根本就是一片死地。
巡邊的士兵認出他們,愣了一下,并沒有過多理會,依舊看著兩名戰士爬進大車,撕扯一個小女孩的衣服。
葉子棋安靜地走過,女孩凄涼的哭泣聲還是讓他轉過頭。女孩也在抬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正是花一般的年紀,好看的臉上都是淚水。她將后背緊緊貼在馬車的角落里,拼命反抗,可手里揮舞著的匕首卻無法給她膽量。
葉子棋收回目光,低著頭,從他們面前走過,任由無助的哭泣聲在耳邊潮水般漲上來,又落下去。
“把她衣服撕了,沒了衣服人便分不出貴賤來。”
“我還沒碰過貴族小姐,聽說她們的身體都是香的。”
衣服撕裂的聲音響起來,女孩的裙裾被扯爛了,破口露出了玉質般的膚色。戰士們哄堂大笑,女孩驚恐的慘叫聲混在里面。
“按住她的手,她手里有刀,別讓她傷了人。”又有兩名戰士爬上了馬車。
女孩看著眼前四名強壯的戰士,他們撕扯著她的裙子,像一群魔鬼吞噬著她的靈魂。哭泣是她唯一能做的,絕望將她整個人包圍了。
“滾下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車上的人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年輕騎兵不知什么時候又返回來,“葉子棋,你少管閑事。”
“滾下來!”葉子棋加重了語氣。
那些戰士看出了那人臉上的認真,彼此對了對眼神,一起跳下馬車,“她是楚國人,是咱們十幾名兄弟的命換來的戰利品。”
葉子棋看著那個蜷縮在馬車里瑟瑟發抖的小女孩,沒有搭話。其實他也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么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返回來。
首領李奇看著眼前的騎兵們,發現自己的人數還是占據著絕對的優勢,眼神里的驚恐消失了,“你要是搶我們的戰利品,我們也不是好欺負的。”
葉子棋依舊靜在那里,像一尊雕像。身后的戰馬不安地打著響鼻,騎兵們都在努力約束自己的坐騎。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味道。
葉子棋突然跳下馬,李奇似乎受到了某種壓迫,他本能地拔出刀來,身后的戰士跟著拔刀,到處充斥著拔刀的聲響。
年輕的騎兵們見此情形,一起下馬,站在葉子棋背后。他們將手握在戰槍最合適的位置,漆黑的槍鋒對準那些巡邊的戰士,動作終止在推槍前的姿勢上,整齊劃一。
兩隊人逐漸形成了對峙的局面,那條對峙線就像魔鬼張開的大嘴,要將所有人生吞活剝。
巡邊的戰士看向自己的首領李奇,那群年輕人可是燕國士兵最后的精銳,軍紀嚴明。沒有人會懷疑,一旦得到命令,他們手中的戰槍將毫不遲疑地推進自己的胸腔。
李奇也被對方的氣勢壓制住了,仿佛那群騎兵手里握著的不是戰槍,而是無盡的死亡。
“美人我要了,其它的歸你們,冒險來救你們,不能白來。”葉子棋冷哼一聲,向著馬車走去。他一把抓住女孩的腳裸,將她拖到車門,再抱進懷里。女孩在他懷里拼命掙扎,他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將女孩抱上戰馬后才拔出刺進腰間的匕首,然后對著騎兵們一揮手,“回營!”
“葉子棋,你等著,今天的事沒完。”李奇對著遠去的騎兵們怒吼。
女孩一直都在葉子棋懷里哭泣,讓他聽得心煩,“哭什么哭?哭有用嗎?”
二狗催馬從后面追上來,“老大,這女孩挺漂亮的。”
“送給那個死太監做婢女,說不定他還會提拔一下我。”葉子棋笑笑。
“這么漂亮,你自己留著吧,那太監無福享用啊。”二狗壞壞地笑。
“你想什么呢?”葉子棋在一個路口停下來,他望著近在遲尺的九原城,“你們先回營,我去辦點事。”
“辦事?”二狗看了看遠處茂密的山林,思考了一會。然后猛夾馬腹,帶著騎兵們哄笑著離開了。
山風穿過密林,像某種大鳥的叫聲。幾株枯木虬枝橫斜,泛起了秋季的枯黃。
戰馬小步走進樹林,踏上一塊高地,葉子棋跳下戰馬,站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他將那把匕首拿在手里,仔細觀看,“是把利刃。”
女孩已經停止了哭泣,呆呆地坐在馬背上,眼簾低垂,不言不語。可她用眼睛的余光看著葉子棋,心一下揪緊了,那人將套著的鎧甲一件件脫下,正光著膀子向她走來。恐懼讓她顫動著身體,低低地抽泣。
“哭喪啊?”葉子棋吼了一句,搬開她的腿,在馬鞍里翻找起來,“就知道哭,一點用也沒有。”
葉子棋拿出一包東西,在石頭上坐下來,他低頭看了一眼,傷口上的血跡已經干涸。他將膏藥小心涂在傷口,依舊疼得齜牙咧嘴,“那么多人你不刺,偏偏刺我,真是禍水。”
“會不會騎馬?”葉子棋包扎好傷口,走過來淡淡地問。
女孩搖了搖頭。
“回家的路,認識嗎?”
女孩四周看了一眼,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如果你放了我,我會問路。”
“到處都在打仗。”葉子棋將身體慢慢套進鎧甲里,指著遠處的一條路,“這里已經是楚國的土地,順著那條路一直走,可以到你們楚國的云中城,那是荀無疾的防區,我不能再前進了。”
聽了他的話,女孩有種死里逃生的感覺,她騎在高高的戰馬上,左顧右盼,卻不敢下來。
葉子棋走過去把她抱下來,又將那把匕首遞到她手里,“削鐵如泥,是把好刀。”
女孩看著正要催馬離去的年輕人,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馬蹄卷起塵土,葉子棋頭也沒回,“你小心點。”
女孩望著遠處的那條路,死里逃生的興奮很快就被山林那荒涼又孤寂的感覺掩蓋了。寂靜往往帶著死亡的氣息,女孩不敢停留,她向著那條路跑過去。
沒走多久,女孩便看見遠處出現五名騎兵,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當她看清那些騎兵穿著楚國制式的戰甲,提起的心才稍稍放下。她回頭看了一眼,放心地迎上去,對著那些騎兵招手。
“什么人?”五名騎兵勒停戰馬,將手按上刀柄。
“我是荀無疾的女兒荀桑桑,帶我去找我爹。”荀桑桑大口喘息,飽滿的胸口跟著起伏。
騎兵們一起看著她,荀桑桑身上的衣裙被撕扯出很多破口,隱隱能看見粉嫩的肌膚。她似乎意識到什么,努力抱著自己的胸口,可依然遮不住身體細軟修長的線條。
難以克制的邪念讓騎兵們浮想聯翩,那一襲紅色衣裙下的身體究竟是什么樣的呢?他們彼此對了對眼神,臉上露出壞笑。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他們一起下馬,領頭的騎兵一把將荀桑桑抱在懷里,向著密林走去。
“你們干什么?我是荀無疾的女兒!”荀桑桑被一種深沉的絕望籠罩著,心底壓制著的恐懼再次浮起。
“明明是燕國的細作,還敢冒充我們大帥的女兒。”掙扎中的女孩勻稱而挺直的雙腿在首領眼前晃動,讓他呼吸也急促起來。他將荀桑桑按在草叢里,開始撕扯她的衣服。
“我真的是荀無疾的女兒。”荀桑桑終于觸到了腰間的匕首,她用盡所有的力氣向著那名首領刺下去,卻被首領一掌打落了。
首領呼呼喘著粗氣,他終于扯開了女孩的衣領,細膩圓潤的肩頭完全暴露出來,更加誘人,“你們按住她。”
站在后面的四名戰士急忙走過去,按住了女孩的手腳。
弓弦響了。
一只羽箭破空而來,刺進旁邊的樹干,直接洞穿粗壯的軀干,尾羽還在嗡嗡震顫。
幾人一起抬頭,他們放下荀桑桑環顧四周,拔刀尋找敵人。
又一支羽箭呼嘯著離弦。一名楚國戰士被擊中,強大的箭勁迫使他跌跌撞撞退了幾步,他低頭看著插在心口的箭羽,軟軟地跪倒下去。
剩下的四人急忙散開,擺出防御的陣型,一起看向箭來的方向。
遠處茂密的叢林把一切痕跡都掩蓋了。除了女孩低低的抽泣聲,四處一片死寂,仿佛這里的一切都是靜止的。
最前面的戰士看著遠處的密林,全身的肌肉繃緊了。他知道那里埋伏著敵人,他不敢輕舉妄動,用不動避免產生更多的破綻。
極銳的聲音響起,那是箭鳴!敵人終于按捺不住出手了,一道鐵灰色光痕刺破了寂靜的空氣。
絕對精準的瞬間,那名戰士突然揮刀,疾馳的羽箭被斬斷,另一支羽箭直接洞穿他的咽喉。他到死也不敢相信,這支羽箭后面竟然還跟著一支。
看見這一幕,散在兩旁的戰士一起扭頭望著身后的首領,眼中盡是恐懼。
“不要分心!”首領大聲提醒。
兩支羽箭幾乎同時射出,分別射向兩個人。那兩名戰士呆呆地望著逼近的羽箭,恐懼讓他們失去了行動能力,羽箭呼嘯著刺進他們的胸腔。
首領望著遠處密林一陣晃動,他知道敵人變換了位置,他甚至感覺到有支危險的箭鏃將他鎖死了。他微微側頭,用眼睛的余光觀察那個小女孩,一個翻滾就能到達的距離。
一支羽箭離弦,緊接著又是一支。刺耳的箭鳴聲中,他終于預感到敵人的位置,可他的弓箭還掛在遠處的馬鞍上。他有些后悔,女孩年輕的身體讓他的警覺性遲鈍了。
兩支羽箭一左一右封住了他的行動,他只得停下劫持女孩的想法,集中所有精力去捕捉其它的微響,他在等待著第三支箭離弦。
遠處密林中鐵光一閃,箭嘯猶如龍吟!三支羽箭同時離弦,來得更疾,眨眼之間已到眼前。
看著飛來的五支羽箭,首領的氣息徹底亂了,冷汗瞬間布滿全身。求生的本能還在,他手中的戰刀劃出一個凄美的半圓,“叮叮”兩聲脆響,第三支箭還是洞穿了他的心臟。他退了兩步,軟軟地跪倒下去,他知道自己還有最后一次呼吸的機會,他緩緩抬頭看著遠處的密林,他想看看那個殺了自己的人。
目標正在死去,躲在暗處的獵殺者可以現身了。
金屬的光澤亮了一下,一個人影從灌木叢閃出來。那人靜靜地看著這邊,收回了弓箭。他又觀察了一會,抽出腰間的戰刀,小跑著過來。
“燕......國人。”首領呼出胸腔積壓的空氣,栽倒下去。
葉子棋小心地踢了踢那些尸體,確認那些人都死了,他才將戰刀插回刀鞘。他撿起地上掉落的匕首,走過去蹲在荀桑桑面前,將匕首遞過去。
荀桑桑抱住自己的胸口,停止了哭泣,只是畏懼地看著他。
“戰爭把人都逼成了瘋子。”葉子棋嘆了一口氣,站起來看著楚國的方向,“你確定還要去云中城么?”
荀桑桑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葉子棋沉默了一會,將手指含進嘴里,一個口哨,一匹戰馬從林中奔過來,停在他面前。他翻身上馬,回頭看著女孩,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馬蹄聲響起。女孩看著遠去的背影,心卻慌亂了,那個燕國人莫名讓她產生短暫的安全感。
葉子棋突然勒住戰馬,靜靜地停在那里,背對著她,一動不動,仿佛還在等著什么人來。
荀桑桑四周看了一眼,寂靜的山林像地獄的入口,恐怖的氣息從心底升起。她爬起來,猶豫了一會,緩緩向著那人走去。
戰馬豎起耳朵,低低打著響鼻,警惕地觀察四周。荀桑桑無助地站在馬旁,微微垂著頭。一只手伸在她眼前,她一驚,本能地舉起匕首指著那個人。那只手依舊伸在那里,下午的陽光照在上面,暈出暖暖的光。
戰馬在一處山坳停下來,葉子棋跳下馬,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滾落。剛才的戰斗讓腰間的傷口裂開了更大的口子,滾燙的液體順著他的腿一直流進靴子里。疲憊和失血讓他眩暈,他從馬鞍拿出膏藥跌跌撞撞向著一處坡地走去,沒走多遠,便一頭栽倒。
微風流過高崗,吹開了荀桑桑的長發,她抹開黏在臉上的頭發默默對著斜陽。
“剛才你已經對準了我的心臟,為什么不刺進去?”背后一個聲音響起。
荀桑桑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呆呆地看著天邊的晚霞。
葉子棋坐起來,腰間被纏了新的綁帶,交接處打著花結,像一只美麗的蝴蝶輕輕張開翅膀。他看了看夕陽,胡亂將鎧甲套在身上,“我們得快點,九原城要關城門了。”
九原城,軍營。
葉子棋剛將荀桑桑從馬背上抱下,二狗就迎上來,他麻利地接過馬韁,看著兩人都衣衫不整,一臉狼狽,只是咧嘴笑笑。
葉子棋走出一段,回頭看著他的背影,“你笑什么?”
“嗯?”二狗轉過身,撓著自己的后腦勺,目光在兩人身上來來回回,依舊邪邪地笑,“老大也有自己的女人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葉子棋怒不可遏,隨后他一擺手,向著自己的營帳走去,“算了,我也懶得跟你說。”
荀桑桑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幾名戰士驅趕著一群女人從他們身旁經過,她們目光呆滯,像是被人取走了魂魄,即便那幾名戰士在胸口亂摸,她們也沒有任何反應。直到她們都被趕進一個巨大的軍帳里,荀桑桑才收回目光,隨即加快腳步跟上已經走出很遠的葉子棋。
葉子棋站在一處軍帳外,這是他的大帳,九原城所有的騎兵都被里面的軍令調動。他站了一會,等到荀桑桑跟上來,才大步走進去。
荀桑桑站在帳口,不敢跟進去。這座大帳像是一道屏障,將她隔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
夕陽慢慢淡下去,頭頂厚厚的云層映著最后的霞光,像是浸著鮮血。
后面傳來哭喊聲,荀桑桑回頭看去。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赤裸著上身,將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扛在肩頭,向著一間屋子走去。小女孩在他肩頭拼命掙扎,哭得撕心裂肺。她輕輕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看。
葉子棋在帥案前坐下來,目光落在帳外那個女孩身上,沉默著。
荀桑桑猶豫了一會,似乎下定了什么決心,終于邁開腳步踏進大帳。她無措地站在帳口,緊張地扯拽著自己的衣角。
“你是荀無疾的女兒?”葉子棋打破沉默。
荀桑桑一驚,緩緩抬頭看著他,不敢搭話。
葉子棋收回目光,拿起案上的竹簡看起來,“這件事在這里不要與人說,為你好。”
荀桑桑四周打量,這座營帳看著很大,卻很簡陋,一張簡易的行軍床算里面最大的家什。
“老大,開飯了。”虎子提著食盒一瘸一拐地走進來,他將食盒放在帥案上揭開。一碗粥,兩張餅,一塊肥瘦相間的豬肉。
“又減了伙食?”
“楚國占領了咱們大半國土,能長出糧食的肥沃之地盡失,上面供應的食物一直都在縮減,你這個車騎將軍伙食也就這些。”虎子將碗筷擺好,搖了搖頭,“最近,那些將領搶來的女人都餓死了,沒辦法的事。”
葉子棋沉默了一會,對著荀桑桑努努嘴,“再去弄一份。”
虎子回頭才發現,原來帳口的陰影里還站著一個人,他臉紅了紅,“忘記這事了,我聽二狗說,老大也有了女人。”
沒多久,虎子便端來一碗稀粥,放在帥案上,“這些也是很多將領爭取來的,即餓不死,也吃不飽,這樣她們就沒有力氣反抗。”
外面的光線逐漸晦暗下去。虎子燃了燈,房間頓時亮起來。
“你剛才說餓死了人?”葉子棋眼睛被燭火照著,格外明亮。
“還不是那些反抗的女人。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誰不是爹媽生的。”虎子長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其實那些女人并不都是楚國人,也有咱們燕國人,很多都是。”
葉子棋沉默了。
“吃完了,我一會過來收拾。”虎子站了一會,低頭離開了。
葉子棋看著那個背影,喃喃低語,“戰爭不都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情么。”
荀桑桑看著那個年輕將領,肚子不爭氣地叫起來,她輕輕走過來,站在帥案前,“我餓了。”
葉子棋收回思緒,冷冷地看著她,“你先吃吧。”
荀桑桑盯著塊豬肉,咽了咽口水,手卻伸向那碗稀粥。一只手突然按在了她的手背,她一驚,抬頭看著那人的眼睛。
“我不餓,給我留一碗粥吧。”
荀桑桑急忙抽回自己的手,她看著那碗粥,稀得可以照清人影。
葉子棋看著女孩大快朵頤,端起粥喝了一口,里面摻著沙子。
寂寥的夜色,到處都是昆蟲的鳴叫。
葉子棋從外面抱進被褥,在角落里鋪開。做完一切,他又在帥案前坐下來,“床是你的了。”
荀桑桑怔了怔,卻看見他正默默對著外面的夜色,那雙漆黑的眸子竟讓帳外透進來的寒氣愈發的重了。
第二天。
虎子走進大帳,見四下無人,湊近荀桑桑,一臉神秘,“嫂子,給你個好東西。”
“你不要瞎喊。”荀桑桑后退一步,與他保持著距離。
“香梨!你看。”虎子從懷里掏出一個梨,舉在她面前。青色的香梨不再青翠,泛了黃。
“我以前經常吃這個,你這個放得太久了,已經不好吃了。”荀桑桑看著那個人,始終保持著警惕。
“是么。”虎子眼睛里的光彩暗淡下去,“我還以為你會喜歡呢。”
荀桑桑不忍掃了他的興,急忙拿過香梨,“不過沒事的,我用刀削了皮,就和以前一樣好吃了。”
“真的嗎?”虎子撓著腦袋,眉尖寫滿笑意。
虎子打掃完,荀桑桑已經將香梨削去了皮,她分出一半遞給他。虎子急忙搖頭,嘿嘿一笑,“我這樣的人,哪配吃這個。”
“一個梨而已,有什么配不配的。”荀桑桑將那半個香梨遞到他手里。
虎子推脫不掉,將那半個香梨悄悄放在帥案上,走了出去。
傍晚回到大帳的葉子棋剛坐下,便看見那半個香梨,他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
半個月后,督軍府。
“葉子棋,你這哪是匯報軍情?你分明是來混吃混喝的,你的伙食可是不差,怎么天天跟餓死鬼投胎似的。”趙爽看著桌前狼吞虎咽的年輕將領,一臉不悅。
“天天操練,身體消耗很大。再說,你吃不完倒掉也怪可惜。”葉子棋抹了抹嘴,放下筷子。
“為了那個女人吧。”趙爽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動了真感情?”
葉子棋詫異地看著他,想知道他知道些什么。
“李奇告訴我,你搶了他的女人。”趙爽坐直身體,笑笑,“我也不是說你什么,這樣的世道,誰還在乎這些。”
“他說什么?”
“他說什么不重要,我也只是提醒你。我們這種人,有一天沒一天的,玩玩就好了,不要動真感情。”趙爽站起身,沉默了一會,“你們兩個都是我最依仗的人,不要為一個女人傷了和氣。玩夠了,給他送過去吧。”
“要是我告訴督軍大人,我根本沒碰那個女人呢。”葉子棋跟著站起來,目光冷硬。
“沒碰?”趙爽瞪大眼睛,像是見到怪物。
“你去告訴李奇,他的爪子膽敢伸到我騎兵營的大帳,我會親自砍下他的頭。”葉子棋冷哼一聲,轉身離開了。
“沒碰,那你圖什么?”趙爽看著他的后背,大聲問。
葉子棋停下腳步,呆呆地看著遠處的天空,“我也不知道。”
葉子棋回到大帳,照例揭開食盒。隨后他扭頭看向那個女孩,坐在床頭的女孩卻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我吃不完。”
荀桑桑的飯量似乎小了很多,她剩下的食物越來越多。葉子棋逐漸就明白了,那是她故意為他留下的。
秋風高起,空曠的大帳隱隱有了寒氣。
“天氣轉冷了,上次買的衣服有些單薄,你試試吧。”葉子棋將一件狐裘遞到荀桑桑手里,轉身走了出去。
“好了。”荀桑桑對著外面喊了一聲。
葉子棋走進來,望著她,神情呆住了。那是荀桑桑第一次對著他笑,衣領白色的貂毛襯著她的臉,嬌媚得像一朵盛開的迎春。一種別樣的情愫在他心頭涌動著。荀桑桑注意到他的目光,羞澀地垂下頭,低低地說了一句,“吃飯吧。”
“你還沒吃么?”葉子棋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收回目光。
荀桑桑搬一張椅子坐在帥案前,揭開了食盒,“一起吃吧。”
兩人默默地吃飯,誰也沒有說話。虎子走進來收拾碗筷,兩人依舊沉默著。他不時瞥向兩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也感覺到空氣中飄著一股別樣的味道。
“虎子。”
虎子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低低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他轉身看著那個人,感覺那雙眼睛變得陌生。
“你有想要守護著的人么?”
虎子看著他,沉默了一會,“有的,但他們都死了。”
葉子棋嘆了一口氣,站起來拍拍他的肩頭,算是安慰,“沒事了。”
“聽說大哥明天要出征了。”虎子將提著的食盒又放回桌面上,“真懷念和大哥一起出征的日子啊。”
荀桑桑聽了這話,扭頭看了他們一眼,又垂下頭,靜靜地聽著。
“據情報說,齊國的援軍明天就要到達九原城,荀無疾也派出了大軍,目的很清楚,就是要擊潰齊國的援軍。如果這支援軍真的被擊潰了,齊國只怕再也不會派人來了。”
“那大哥小心一點。”虎子點點頭,看了看荀桑桑,轉身走進帳外的黑暗里,“戰爭隨時都會爆發,如果大哥還有什么遺憾的事沒有去做,就去做吧。這樣,到死的時候你才不會后悔。”
葉子棋收回目光,四處打量了一下,發現帳內格外整潔,他鋪在地上的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一向雜亂的帥案格外干凈,各種文書被分類擺放。燭火的側光下,光潔的案面上幾道細細的墨痕映入眼簾,他歪著頭,順著墨痕一路看下去,那是一朵盛開的菊花。他看了看那個小女孩孤單的影子,若有所思,“想家了么......”
夜色如墨,漆黑的夜空不見星月。
“賞花?你小子這個時候來賞花?”趙爽挽著袖子,手里提著小鏟,正在為一盆菊花松土,“有什么事直說,何必繞彎子。”
“這種大瓣的菊花很少見啊。”葉子棋湊過去,聞了聞花香。
“松了土,我還要將它搬出去,這種花在室內養不好。”趙爽直起腰,驕傲地笑笑,“我本就是花匠,對我來說,他們就像我的命根子。”
“這就是楚國的金菊么?”葉子棋抬頭看著他。
“金菊開在百花后,孤芳奪盡天下秀。”趙爽輕嘆一聲,侃侃而談,“那種金菊在別處很難開出那么純正的金色,可能是水土或者氣候的原因。你看這盆菊花,就是讓人在楚國帶過來的,可到了這里開出的花就開始泛紅。”
“要是放在室內養三天,有事么?”
趙爽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就要下雨了,我自然要將它們搬到室內來。這種花瓣極脆,受不得風吹雨淋。”
“那就好。”葉子棋抱起花就走,“借我養三天,就三天。”
“你明天不就要出征了么,你哪有時間養它?”趙爽看著他的背影,一直等到那個背影融進夜色里,才低低地說了一句,“要不是看在同鄉的份上,我殺你十回了。”
葉子棋抱著花進了大帳,荀桑桑并沒睡。她見他正笑看著自己,想要避開,目光卻被他抱著的東西吸引了,“金菊!”
“我只借了三天。”葉子棋將花輕輕放在她的床頭,回身在帥案前坐下。
“你知道么,楚國的都城有一座菊花宮,那里都是金色的菊花,所有的女孩子都渴望住進那里。”荀桑桑俯身聞著那淡淡的花香,仿佛回到了遙遠的故鄉,“只是,以后那里再也沒有菊花宮了。”
葉子棋放下手中的竹簡,抬頭露出疑惑的目光。
見他疑惑,荀桑桑苦澀地笑了笑,“清宇哥哥做了楚王,將所有的菊花都移出去,栽滿桃花,那里也改名為桃花宮,是為了一個叫白鶯的姑娘。”
“我叫葉子棋,你呢?”葉子棋沉默了一會。
“荀桑桑。”
“你能陪我說說話,這種感覺......真好。”
荀桑桑不再言語,低頭坐在那里。兩人再也無話,葉子棋抬頭看著外面陰暗的天空,案上的燭火爆起一個火花,照亮了他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天空灰蒙蒙的,讓人感覺天空很低,像是壓在頭頂。
兩名戰士將精鋼打造的胸甲套在葉子棋身上,再把紅色的絲繩穿進連接的環扣,拉緊,打上結子。做完這一切,兩名戰士離開了。
大帳里只剩下了兩個人。荀桑桑走過去,站在他面前,伸手輕輕撫摸那人身上的戰甲,仿佛陷進回憶里,“我爹穿成這樣的時候,我母親總是在旁邊哭泣。”
兩人第一次站得這么近,似乎都能聞到彼此呼出的空氣。
葉子棋看著那張出神的臉,硬逼著自己將話咽回肚子里,“會沒事的。”
外面傳來馬嘶聲,一支騎兵隊伍停在帳外。
“虎子!”葉子棋對著外面喊了一聲。
一個身影一瘸一拐地走進來,“來了。”
“我走后,你安排人在帳外日夜值守,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葉子棋下達了命令。
“是!”虎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荀桑桑,讀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
“如果......”葉子棋沉默了一會,斟酌著詞句,“如果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你就帶著她走,去她想去的地方。”
虎子愣了一下,低下頭,沒有說話。
“出征前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荀桑桑瞪了他一眼。
“葉子棋,你小心一點。”一直等到那隊騎兵消失在視線里,荀桑桑才想起有句話沒說。她在帥案前坐下來,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提筆想要在桌面上畫畫,心卻靜不下來,最近發生的事在腦海里極快地閃過,那張年輕的臉一直在心頭縈繞。待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光滑的桌面已經寫滿他的名字。
大雨幾日不停,天上的銀河像是被人傾翻了。指粗的水柱砸在地面上,濺起蒙蒙水霧,潮潤的空氣里帶著淡淡的土腥味。
荀桑桑蹲在帳口,呆呆地看著外面的雨線連接天地,腳邊的菊花開得正盛。
閃電在蒼穹劃出一道凄冷的弧線,仿佛要將這混沌的天地分開,滾滾雷聲隨后就到,在頭頂翻滾著炸響。
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在荀桑桑心頭沒由來地升起,她打了一個冷顫,抱緊自己的肩膀,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
凝澀的鐘聲在大雨中響起,向九原城每個角落播撒。三聲過后,天地間只剩下雨水沖刷大地的聲音。
荀桑桑站起來,眼睛穿透雨簾,望向城門的方向,滿眼都是期待。
一隊騎兵冒雨急行,馬蹄帶起的水霧飄散在空氣中。
一群戰士涌進大帳,將外面的寒氣也帶了進來。二狗的聲音帶著哭腔,“快去叫軍醫,快去叫軍醫!”
荀桑桑撥開人群,她看見了葉子棋,他躺在鮮紅的地毯上,年輕的臉上失去了活力。強烈的酸楚狠狠從鼻腔涌出來,全不給她半點躲避的機會,她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就像帳外瓢潑的大雨。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只是看著他現在的樣子,讓她陷入了那種崩潰的悲傷。
戰士們小心褪去葉子棋的戰甲,被血染紅的菊花在他胸口滾落。
“我只能盡力,這樣重的傷還在撐著,也算個奇跡。”軍醫將傷口包扎好,對著眾人搖搖頭,“流了太多的血,你們也要有心理準備。”
“你再胡說八道,老子殺了你!”二狗紅著眼睛,怒火燒心,“老大只是很累了,他想休息一會。”
夜已經很深了,昏黃的燭火下,二狗正在向虎子訴說那場戰斗,“我們中了荀無疾的圈套,齊國根本沒有派來援軍。我們被引進了他們的包圍圈,老大明明已經沖出去了,可他依然帶著沖出去的兄弟殺回來,死沖敵軍的陣線,他只有兩千人,敵軍可是五萬大軍。”
虎子只是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老大救出我們后,帶著幾百人斷后,他死戰不退,卻逼著我們離開。”
“還是和以前一樣啊。”虎子嘆了一聲,看著搖曳的燭火,臉上看不出悲喜。
“你們回去休息吧,我來看著他。”荀桑桑輕輕走過來,看著二狗胳膊上的綁帶。
“嫂子。”兩人一起站起來。
“去吧。”荀桑桑對于這個稱謂,不再說什么。
“那我們走了。”兩人看了看床上的葉子棋,低頭走出去。
荀桑桑在床前坐下來,望著葉子棋蒼白的臉。那哪里是一名將軍啊,分明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大男孩,清秀的臉上稚氣尚未褪盡,“知道么?我在你面前的堅強都是裝出來的,我其實很害怕,每天都好害怕。”
一滴淚從葉子棋眼角悄悄滑落。
“還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么,這么痛苦地撐著,為了什么。”軍醫又來檢查他的身體,微微嘆息。隨后,她看向荀桑桑,“如果他能醒過來,命就保住了。給他信念,別讓他放棄了。”
葉子棋一直都在昏迷,荀桑桑總是坐在床前給他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凡是能記起來的事情她都講。可那人依舊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回應。
十天后。
荀桑桑將毛巾從水盆里撈出來,擰干,輕輕擦拭葉子棋的臉。連日的疲憊讓她有些恍惚,她陷入了自己營造的世界里,“如果我以后跟了你,你會不會一輩子都對我好。你帶我走,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你不要做將軍了,我也不做將軍的女兒了,我就做你的妻子。”
夢境中,葉子棋帶她來到一個美麗的地方。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無數花徑鉆出泥土,開出世間最艷麗的花,雨后的空氣混著泥土的芬芳,遠處的湖面橫著一道隱約的虹。他追著她的腳步,向著一間房屋跑去,背后留下一串溫馨的笑。一道閃電擊中那間房屋,熊熊烈焰騰起,每個地方都在燃燒,撲面而來的熱浪似乎蘊含著整個世界的悲傷。
荀桑桑猛然驚醒了,她輕輕顫動著身體看向葉子棋,卻發現那個人已經醒了,正安靜地看著她,“做噩夢了?”
“你醒了。”荀桑桑高興地叫了一聲,剛才的恐懼瞬間煙消云散。
葉子棋看著那張美麗的臉龐,沉默了一會,“你說的那些話......是真的么?”
荀桑桑怔了一下,覺得臉上滾燙,賭氣似地回了一句,“我說了很多話,不知道你問的哪一句。”
“算了。”葉子棋轉過頭,低低地說。
“是,是真的!”荀桑桑漲紅了臉,垂下頭,不敢看他,“那我說的你答應嗎?”
葉子棋沉默了很久。
“嗯。”
督軍府。
“你昏迷的這些日子,楚國可是沒停下來,十萬大軍進駐了寧武關,現在已經對我形成犄角之勢。”趙爽轉過身來,看著葉子棋,“齊國不會派援軍過來了,楚王柳清宇派出一路大軍向著齊國國都洛陽殺過去了。”
“我燕國......要亡了么。”葉子棋喃喃低語。
“知道我為什么單獨叫你過來么?”趙爽拍了拍他的肩頭,苦澀一笑,“記得你答應我的事嗎?”
“我已經安排好了,戰爭一旦打起來,我會讓虎子帶領五百騎兵護送你離開。”
趙爽抬頭看著天,“我改變主意了。”
葉子棋疑惑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手里握著的是我燕國最后的年輕人,他們是燕國最后的火苗。我決定了,我留下來替你們去死,你帶著那些人走,還有你的那個女人。”趙爽扭頭,盯著他的眼睛,“你們去草原,大不了回到草原上繼續拉起朔風部的大旗。”
“如果柳清宇要的是整個天下,走到哪里都一樣。”
“知道我為什么舉薦你到這九原城來么?真的只是因為咱倆同鄉?”趙爽苦笑著搖頭,“是因為你聽話,別人都在逃跑的時候,只有你還在聽令發起進攻。”
葉子棋沉默著。
“戰爭真打起來,你們從北門走,這是命令。”
葉子棋還想說什么,卻被那人嚴肅的眼神制止了,他落寞地轉身離去。
“葉子棋,我見過你的女人了,是個漂亮的女孩啊。”趙爽對著那人的背影,笑了笑。
騎兵營。
“老大,剛才得到消息。”二狗見到葉子棋,跑過去伏在他耳邊,“督軍大人已經密令李奇,一旦城破放火燒城,所有百姓一個不留。”
“什么?他瘋了嗎?”
“說是給楚軍留座空城,不給他們剩一點物資。”
葉子棋打了個寒噤,他捂著自己的胸口,身體晃了晃,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你去,你去將城里的百姓集合起來,我......我要講話。”
楚軍進攻九原城的意圖愈發明顯,戰爭的陰影籠罩整個九原城。
葉子棋站在地圖前,緊鎖著眉頭。
“你都看了一天了,發生什么事了嗎?”荀桑桑走過去,牽起他的手。
“記得嗎,你說咱們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葉子棋扭頭看著她,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了。
“那你找到了嗎?”荀桑桑湊近他的臉,一臉憧憬。
“找......找到了。”葉子棋說完,又盯著墻上的地圖。
“那我們什么時候走?”
“明天。”
荀桑桑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們會讓你走嗎?你走了,虎子和二狗怎么辦?”
葉子棋突然將她緊緊抱在懷里,聲音有些沙啞,“桑桑,我要為你冒個險,把一個男人的尊嚴都賭上。”
荀桑桑依偎在他懷里,能感覺到他激烈的心跳。
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帳外戰士的口號聲、哭喊聲、馬嘶聲都暫時遠離了他們。
第二天,清晨。昨天夜里降下了秋天的第一場大霜,天地一片白茫茫。
九原城門剛剛打開,一匹戰馬便呼嘯著奔出去,清脆的馬蹄聲震碎了路上的白霜。
荀桑桑偎依在葉子棋的懷里,臉上掛著憧憬的微笑。她不想問他要帶她去哪,有他的地方,去哪都行。
戰馬長嘶一聲停下。荀桑桑四周看了一眼,有些疑惑,“這不是去云中城的路嗎?”
“對。”葉子棋遙望遠處的云中城,點了點頭。
“去那干什么?我爹會殺了你的。”荀桑桑焦急地握住他的手,想要讓他調頭。
“我已經不是車騎將軍了,他不會殺我的。”
“真的嗎?”
葉子棋跳下馬,將荀桑桑抱下來,指著遠處的云中城,“你靠著路邊朝前走,我得回去將虎子和二狗帶出來。”
“你是不是想丟下我?”荀桑桑狠狠地瞪著他。
“怎么會。他們跟了我很長時間,我不能拋下他們。”
荀桑桑盯著他的眼睛,想要看出點什么,可那雙眼睛里像是藏著很多東西,她讀不出來,“那你快一點。”
“嗯。”葉子棋翻身上馬,調轉了馬頭。
“你小心一點啊,別讓我等太久了,我怕我走太快,你追不上。”荀桑桑對著那個人的背影,大聲喊。
“知道了。”
太陽終于沖破云層,萬丈金光照耀大地,地上的白霜反射陽光帶著冷冷的寒意。
荀桑桑走得格外緩慢,她邊走邊回頭,那個人依舊沒有回來。
激烈的震感從前方的路口傳來,是馬蹄聲,如奔雷一般,只有雄偉的戰馬才能踏出那樣有力的聲響。一支騎兵隊伍潮水般涌過來,一眼都望不到盡頭。鮮紅的纛旗上,金色的菊花隨風招展。
荀桑桑急忙離開道路,跑到山腰,遙望著那支隊伍。她看見了父親的屬下,他一身重甲騎在高高的戰馬上,向著九原城高速推進。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要失去他了。
九原城。
“老大,督軍大人派人到處找你,都快急瘋了。”葉子棋剛回營,二狗便急匆匆地跑過來。
四處都被腳步聲充斥著,弓箭手紛紛登上城墻,人們都忙著將各類軍械搬上去。百姓紛紛閉了門戶,躲在家里等待著命運的審判,一向喧鬧的街市變得冷冷清清。
“你跑哪去了?”葉子棋還沒回應,后面傳來一個聲音。
葉子棋轉頭便看見趙爽,他穿著一身重甲,站在遠處狠狠地瞪著他,“我派人送你走。”
趙爽并不理會他的話,徑直走過來,“帶著你的兵從北門走,趁現在還來得及。”
“我不走。”
“逞能終究是不行的。子棋,聽我一句勸,好好活下去。”趙爽拍了拍他的肩頭,“只有活著才是大事,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國家要是滅亡了,誰又能活下去。”
“人能不能活下去,取決于你想不想活著。”
兩人都沉默了,遠處喧鬧的聲音漸漸不聞,周圍一時靜得生寒。
“走吧,這是命令。”趙爽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面無表情。
葉子棋沉思了一會,轉身離開了,“你保重。”
“咱們村子大概也沒什么人了吧。”趙爽遙望著那個背影,憋了很久的話終于說出來,“有時間替我回家看看。”
那個身影只是停了一下,沒有回頭。
蒼白的天空下,一支騎兵隊伍緩慢推進。這里離九原城已經三十里,隊伍的行軍速度逐漸降下來。
“老大,咱們真的要做逃兵么?”虎子催馬追上前面的葉子棋,猶豫著問。
葉子棋回過頭,看著身后的騎兵們。他們全都低垂著頭,仿佛刻意回避著他。他的目光越過眾人的頭頂,看著九原城的方向,“你們真的想回去么?”
騎兵們一起抬頭看著葉子棋,滿臉期待地等著他的命令。
“荀無疾的兵力比我們十倍還多,我們沒有援軍了。這是一場什么樣的戰斗,你們應該很清楚。”葉子棋低下頭,呆了片刻,“如果你們依然堅持共赴國難,我葉子棋自然不會躲在后面。”
“老大,干吧!”二狗恨恨地咬牙,“大不了一死。”
“干!”騎兵們一齊拔出刀。
“好!”葉子棋大喊一聲,壓下了眾人的呼喊。他冷冷地轉頭,指向遠處,“想去的就去那片山林集合,不想去的我不勉強,讓虎子帶著你們走。”
“我不走!”虎子漲紅了臉,他環視一眼眾人,聲音冷傲,“我的戰刀已經很久沒有飲過鮮血了,它已經饑渴難耐。”
一支騎兵在密林里穿行,沒有人說話,四周都是枯枝撥打甲片的聲響。他們在一處坡地停下,遠處的九原城已經肉眼可見,在戰火中飄搖。
數百張拋石車接連發射,巨大的火球呼嘯著砸向城樓。上萬斤半濕的木柴堆積在城墻周圍燃燒,濃濃的黑煙翻滾著直上,城墻上的弓箭手根本看不清敵人,他們只得向著城下胡亂發射,射完一輪就要揉揉被煙熏而紅腫流淚的眼睛。
“如果你們的親人跟著我上戰場沒有回來。”葉子棋緊緊抿著唇,看著眼前的騎兵們,“你們現在可以罵我了,趁我還活著。”
沒有人說話,幾千雙眼睛盯著他。
“老大,不要對自己那么苛刻。”虎子輕嘆一聲,安慰他,“大家都知道,你已經盡力了。”
“既然大家都不說話,那我就直說了。九原城后就是國都長安,國家要是亡了,沒有人可以幸免。守住九原城就是守住我們的國家。你們現在后悔還來得及。”葉子棋看著遠處的九原城,深吸了一口氣,“但我還是希望大家能陪我一起去,去守護那座城。我不能保證成功,更無法保證你們能活著回來。即便你們現在離開,我也不會怪你們,就算只剩我一個人,我也是一定要去的,有人想要摧毀我的國家,就得從我尸體上踩過去。”
“下令吧,我知道老大是不會做逃兵的。”虎子一瘸一拐地湊上來,站在他身旁,“想和老大一起走的舉起你們的刀,讓我看見你們的決心。”
“下令吧!”
“下令吧!”
人們的聲音一個比一個大,無數刀尖齊齊地指向天空,誓要將天空捅破。噴薄而出的熱情占據了眾人的胸臆,高漲的情緒鼓舞著所有人。他們開始尋找舊時的玩伴兄弟,彼此說出告別的詞句,就像一對情人額頭相抵浮在耳畔的低語。
葉子棋看著眼前沸騰的情誼,感受著自己十八年來從未有過的暢意。他用力地看著眼前的每一個人,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此刻澎湃的心情。
遠處的九原城依舊在燃燒,趙爽的身影在濃煙中若隱若現,他光著上身提著一把刀,指著城下的敵軍,喊得聲嘶力竭,又那么縱橫捭闔。無數羽箭射過去,那個人像斷了線的風箏,從高高的城墻上直墜下去。
葉子棋看著兩名戰士用布條將虎子那條瘸腿纏上幾圈,再繞過馬腹綁在他身上,打上死結,“虎子,你沒必要這樣的。”
“只是廢了一條腿而已,我還有兩只手。”虎子抽出戰刀,苦澀地笑笑,“我不是大哥那樣有本事的人,能做的也就這么多。”
遠處的楚軍開始推著犀角沖沖撞城門,喊殺聲震天,九原城搖搖欲墜。
“看見了么?我們沒有時間了。”葉子棋指著遠處的九原城,目光堅硬,“我要你們去做魔鬼,在敵人的戰場上展示你的兇狠!”
虎子一拍馬臀,率先沖了出去,“我這個廢物沖在最前面,我死了,二狗跟著沖,我們都死了,就輪到老大了。”
五千騎兵海嘯般沖向楚軍的陣線,帶起遮天的煙塵。他們就像一支利箭,在九原城破之際,射向戰場。
鼙鼓聲由急變緩,正推著犀角沖撞城門的士兵有序向著后方撤退,幾列弓箭手快速列陣側方,向著敵軍拉緊了弓弦。黑色大潮依舊浩浩蕩蕩,向著楚軍陣地直插過來。箭還在弦上,楚國射手們臂力已衰,可發射的令旗久久沒有揮下。
“殺!殺!殺!”騎兵們以刀柄敲擊馬鞍,聲音震天。
一陣一陣箭矢拋向天空。
依舊沖鋒的騎兵們將盾牌舉在頭頂,握住刀槍的手臂已蓄滿力量,他們在等待著合適的距離。第一排戰士開始倒下,后面的人躍過他們的尸體,繼續沖鋒。
葉子棋猛地抬頭,一名戰士突然調轉馬頭,他捂著自己的耳朵,驚恐地嚎叫,仿佛被恐懼支配了身體。那名戰士就要從葉子棋身邊擦過,葉子棋舉起了手中的戰槍,他知道如果不殺了此人,后面的戰士就不會再向前。那是何等年輕的臉啊,也只是個半大的孩子,葉子棋看出那孩子是真的害怕,他手中的戰槍僵住了,并沒有真的刺過去。兩人錯身而過,葉子棋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巨大的錯誤。一股溫熱濺在脖子里,他猛然回頭,那孩子的頭顱被血泉沖在半空,被一個人接在手里,“我弟弟不能做懦夫。”
葉子棋看著那個親手殺了弟弟的人,兩顆清亮的淚珠剛離開他的眼眶就被臉上的塵土吞噬了。那人見葉子棋正在看他,抹了抹眼眶,催馬上前,頂替了弟弟的位置,“我們家族的男人沒有懦夫。”
兩軍正在接近,弓箭已經失去了作用,楚軍弓箭手紛紛丟掉弓箭,逃走已經來不及,他們唯有撿起死人掉落的刀槍,迎著逼近的騎兵。
一名騎兵利刃般切進了弓箭手的陣心,他雙手持雙刀左劈右砍,血肉橫飛,鮮血四濺。人群恐懼地后退,已經晚了,被他盯上的敵人根本無法逃脫。那名騎兵身中數箭,身體斜成一個奇怪的形狀,卻沒有落下馬去,仿佛被什么東西死死地固定在馬背上。敵軍都在躲避他,可他依舊怒吼著向敵人最多的地方沖去。哀嚎聲、金屬撞擊聲、馬蹄聲混在一起,組成了血肉沙場慘烈而恢宏的背景。
號角聲響起,兩支楚國騎兵分別從陣后踏出,一左一右向著葉子棋的隊伍逼近,逐漸形成了合圍之勢。
荀桑桑終于看見了自己的父親,她跑過去,張開雙臂攔在路中央,似乎想要用自己的身體攔下滾滾洪流。
“什么人?敢擋在大帥的馬前。”幾名親衛沖過去,戰刀出鞘的聲音響起來。
荀桑桑輕輕閉上眼睛,感受著最后的寧靜。
“住手!”荀無疾喝住了上前的騎兵,他跳下戰馬,大步走過來,“桑桑,我一直都在找你。”
“爹,別打了,我求你別打了。”荀桑桑看著自己的父親,緩緩后退。
“你在胡說什么?”荀無疾看著自己的女兒,皺了皺眉。
一名騎兵快速跑過來,在荀無疾面前翻身下馬,半跪在他面前,“大帥,咱們就要攻進九原城時,一支騎兵突然殺出,連斬咱們兩員大將,現在已經被我軍包圍。”
“他們有多少人?”荀無疾淡淡地問。
“大概五千人。”
“五千人也能斬我兩員大將?”荀無疾有些吃驚。
那名騎兵沉默了一會,“他們......他們沒打算活著。”
“爹,帶我去看看,我要去看看。”荀桑桑跑過去,握住荀無疾的手,苦苦哀求。
“打仗有什么可看的,我派人送你回家。”荀無疾臉露不悅,隨后他對著身邊的護衛下令,“你們送小姐回家。”
荀桑桑后退一步,一把匕首靜靜地停在她的喉前,“如果你不帶我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戰斗似乎已經結束,只有零星的抵抗還在繼續。無數尸體橫臥戰場,已經干透的鮮血潑灑在黑色的土地上,到處都是紅黑色的斑斑點點。
“葉子棋!”遠處有個聲音響起來,壓下了世間一切聲浪。
葉子棋扭頭看著那個聲音發出的地方,圍住他的戰士們開始散開,留出一條道,一行人從那里走出來。
蒼天還在憐憫他,仿佛隔了無數個世紀,兩人又在紅塵中相望。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心底卻無比渴望那個漂亮的小女孩能帶著他的魂魄離開。
“看見了么?我燕國的土地也能開出你喜歡的金菊。”葉子棋從懷里掏出一朵金色的菊花,向著荀桑桑遞過去,被擠成一團的金黃被染成了紅色。
荀桑桑終于掙脫了父親的手,緩緩向著那人走去。
四周的空氣驟然變冷,到處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荀桑桑接過那朵帶血的金菊,捧在手心里,一滴淚水落在花上,混在鮮血中滑落,滴在她潔白的裙裾上,慢慢暈開。
葉子棋將顫抖的手伸向她的臉,仿佛要去擦掉她的淚水。
“葉子棋,你是個英雄。”荀桑桑靜靜地看著那個人,臉上的悲傷已經不見了,慢慢浮起一抹輕霞,“如果真的有來世,記得來找我。”
葉子棋將戰槍刺進腳下的土地里,支撐著身體。他四周看了一眼,最后將目光停在荀無疾臉上,“我不要求你們善良,我只是......渴求你們的憐憫。”
圍住他的楚國將士們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他想要表達什么。那人身上布滿的傷口以及那滿身的羽箭,無一不在說明他的五臟六腑已經全毀了,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葉子棋。”荀桑桑連站立的力量也失去了,她軟軟地跌坐在地上。那一刻,她猛然發現他身后巍峨的九原城竟是那樣的小。
那個人分明已經死去,卻沒有人敢靠近他,血花在他身上綻放,又凋落。
荀無疾走過去,站在那人面前。他知道面前的小將并不懼怕死亡,他也只是想用這慘烈的一戰和自己年輕的生命,去向世人證明些什么,“你是個可敬的對手,我向你保證,九原城破,不劫掠不屠城!”
他的話音剛落,那具尸體轟然倒地,只剩下那支漆黑的戰槍還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
輪軸轉動的聲音響起來,粘稠鮮血覆蓋著的城門緩緩開啟。楚國戰士握緊刀槍,將荀無疾護在中間。
兩支隊伍走出城門,都是些老人、女人和年幼的孩子,他們衣衫襤褸面色呆滯,垂著頭恭立在道路的兩旁。
“將士們進城吧。”一名須發全白的老人走近了,他雙手交疊在一起,對著荀無疾微微躬身,“葉子棋將軍說過,他死后,讓大家出城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