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淅瀝的青雨

我凝視著波光粼粼的河面,微風時時拂過我,我旋即低下了頭,看著地上的螞蟻成一條線爬行。“呵喲!”帶著我來河邊的是小區小賣部店長的兒子,他正在踩螞蟻。成線狀爬行中的螞蟻瞬間潰不成軍,四散奔逃。另一個看似比我年長的,是小區里少有的住進別墅的大戶家的孩子,他手持木棍用一頭在地上掃來掃去。

五月的首場雨剛過去,濕度之極令我蒙出了汗,渾身都覺有細細的水流攀下,癢絲絲的,但并非不能忍耐。剛與兩位朋友在滑梯那里竄上竄下地,全身充斥著一股虛幻的乏感。我提議抓緊回去。河邊沒有護欄,在河堤邊緣站著往下看,那高度比兩個我都要高。

“你不會害怕了吧!”大戶說著,遞給了我一根長長的柳條,他拿著另一根柳條呼哧地甩向河面,但許是距離水面太高了,沒有濺起明顯的水花。我表示我并不害怕,只是渾身充斥著乏感,腿已經開始不聽使喚。

啪的一聲從水面炸開,是另一個同伴用石頭扔進水里傳出的。近景下凝視河面,黑黢黢的,深不見底,自然不可能見底。我的確心生畏怯,于是后退回到了草地上,地面剛過了雨,土化為了泥,不消一會兒鞋變得臟兮兮了。我抬起腳在柳樹樹皮上刮來刮去,“哎呦好疼”,大戶扮作這棵柳樹說,這時的孩子們似乎很喜歡擬人說話。

雨后的河邊著實濕氣鄙人,林木草叢里不知是什么昆蟲的鳴叫,簡直要穿透我的耳膜一般尖銳,許多蚯蚓暴曬死在路邊,還有馬陸蟲,塊大的驚人。河面上還有水黽,同伴管那個叫做蜘蛛或大蚊子。“我要回去了,這兒蚊子太多”,我產生了不滿的情緒,河邊蚊蟲也多,全身已經瘙癢難耐。大戶沒在聽我說話,兀自拿柳條裝模作樣的在垂釣,而另一位同伴則從包中拿出餅干,扔在地上誘惑螞蟻。

我望著不理會我的兩個同伴,心生十足的怨憤,一陣暈感襲來,估摸是緣于又濕又熱的空氣。于是我捂著頭悄悄地獨自離開了他們,斜著攀上了坡,行過一叢又一叢聚集著的飛蓬草。然而在我成功上了坡的時候,望見遠景中一老宅,就建立在橋下的洞里,打著藍色的塑料遮雨棚,周圍有幾個藍色塑料大桶,上面有著油黃般的濁物,地面上有許多的麻袋,露出裝著的塑料水瓶,顯得格外臟亂,我生出疑竇,久久凝視著那里。兩個同伴看我上了坡也便緊跟上來,大戶看向我看去的地方,告訴我那是收破爛的人住的地方。我沒說什么,只是眼神離不得那老宅。

“對了對了,那住著的老人,就是河面飄著的那小木船的主人呀!”小賣部說。“咱讓他載著咱去一趟河東岸上玩吧!”

“我覺得行”,大戶開朗地說。平時我們都是去不了河東的,那邊怎么過去,始終如謎一樣,大戶曾給我們指路——上了橋,往北走,一直往北,看見紅色鐵橋了就從上面走。我們眼跟前的這架橋是無法直接穿到河東的,而紅色鐵橋更是遠得不可及,總之很不便捷,因此也無了去河東玩的期望。

對我來說,去河東玩也是難得一遇的事情,但眼下的我因為沉甸甸的濕氣壓得身心俱疲,乏感還刺傷了我的小腿肌腱,不便行動,不得已,我抱著憾意地拒絕了兩位同伴。兩位并沒有因為我的拒絕而放棄闖蕩的意志,大戶先跑了過去,小賣部也跟上去,獨留我一人凝然。一會兒便捏著鼻子走了出來,面容枯槁,看來是被拒絕了。

“那兒可真臭,熏死了”,大戶表現出干嘔的樣子。小賣部也使勁朝臉面上扇風,大幅度地呼吸。濕度高的,令垃圾的臭味升了一個檔次,霉味、腐臭糾纏在一起,實在難掩。

“再去求他嗎?”小賣部問道。

“不了,再去我可受不了。”

我望著他們的囧樣,自得其樂起來。“回去吧,再不回去,可趕不上午飯咯。”

“你吃你的,我午飯不吃了,晚飯跟姑姨去吃西餐”,大戶炫耀著說。“還有這臭味,你教我吃個頭啊。”

“教我也吃不下去。”小賣部的也干嘔起來。

“那咋才能讓你們心悅誠服?”我說。

大戶走到坡的邊緣,凝視著老人家的木船,正被一根繩子拴在柳樹樹干上,在河面上輕蕩著。“咱去偷船”,他目光含十足的毅力對我們說道。我不禁啞然,想要勸阻,但被無形的力量震懾住了,毫不顧惜的情緒代替了我的理性,畢竟于偷這種事,行動上對還是孩子的我來說并不存在公允的研判,而對于這個字眼,則是又恨又懼,是孩子間的人之常情。

看著我心緒不寧的樣子,大戶露出嘲謔的面容,幾近要繃不住笑了出來,這是赤裸裸的輕視。小賣部也沒有橫加勸誡,而是怔怔地漠然同意了這件事。

大戶先下了坡,檢查了繩子,然后又把小賣部喊了下去,他們似乎在籌劃著什么,我聽不見,只能遠遠的瞻望。小賣部率順地點點頭,看來已然達成一致。

大戶轉又上坡來,把老人家叫了下去。拉到了離船很遠的地段。河西與河東之間波光粼粼的河面,風拂起吹皺河面格紋密集,大戶不知指著哪,讓老人看去。這時小賣部已經奪來了船,橫在水面上劃著,大戶趁其不備離了開來,從那個有兩個我高的河堤上跳了過去,穩妥地上了船。我不禁訝然,想起湯姆索亞,那大戶的傲然心情傳遞給了我,他張開雙手向不知是我亦或是那位老人家招手,超然的神氣。

老人行動慌張,擺手讓他們折回來,但未果。

我替他們心悸著,就好像我也在那葉船上。

好像風比先前稍微大了一些,船難以平穩的漂浮。小賣部吃力地劃蕩著,好不容易劃到了河東的河堤上,又發現河堤太高根本攀不上去,他們繼而向南劃去。河東那邊的小孩看見了,拿來柳條想給予一臂之力,但依然無法成功登陸。船繼續向南,他們誓死要登上河東。

他們劃得愈來愈遠歸終消失在了我的視野里。

總之他們確實成功偷到了船,在孩提時的我心中種下了難以平復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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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不白地,五月又下起了雨,夜里被雷聲遽然驚醒,神搖意奪間我哭出聲來。母親過來安撫我,先是好像沉重的石頭哐當一下砸中了我,而后又傳來淅瀝的清脆的雨聲。夜來寒意漸增的風從紗網窗吹進來。我蜷縮身子,在被窩里逐漸假寐過去。

歲月無痕,我謹記著那日雨后熹微的晨光在霧靄中蒸騰散開,恍如倩影。

我未能制止那兩位同伴,他們往南劃船,不幸落了水。小賣部會游泳,僥幸活了下來,而大戶不然,船停泊地太急,撞上了河堤,他沒能站穩,一頭摔進了河里,不消一會兒就沉水不見聲息。作為觀侯者的我被叫到了十多位個頭高大的大人面前,各個面帶正色,與昔日所見的大人分門別類。

我先是一無所知的模樣,被問到大戶和小賣部偷船的事,我將我耳聞目睹的全然告訴了他們。

“你為什么沒上去?”是小區門衛問的,三十多歲的臉略帶厲色。我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幾近要暈了過去。

“沒上去就好,沒上去就是好孩子。”一旁我不認識的大人過來解圍,不斷夸我是個好孩子,旁人也對我沒了一開始的關注力,盡散開來。

我望見那船真正的主人也在一旁,被幾個警察制服的人盤問著,我聽到騙這個字眼,神色緊張起來,因為騙這個字眼和偷一樣,于孩子間來說是可恨可懼的,是人之常情。而就在這一天,我還知曉了人會死這一樣事實性的東西,就好像真的做了惡一樣,需要我無止盡地裹挾在心中,不外露。我駭然了許久許久。

警察又輕聲問我船是不是偷來的,我怔怔地望著地面,好像有根芒刺在那似的。我并不知道我說了些什么,大戶行惡的大綱之類的,細節云云,我眼中看到的,以及后又心理加工的,一切一切都化為了光怪陸離的景象。大人們依然為了考究不斷地詢問我,我無法研判心理活動,只是在化境里仿佛聞到了焚燒落葉產生來的煙味,這味道其實和濕土差不多,就是在太陽底下暴曬得來的味。思慮著思慮著,我遁入了無心的心境里,最終在這五月雨的微明薄暗中慘烈地哭了起來。

我還如平素一樣醒來,上了學,靜待周六周日。幾日里陰沉沉的天色也影響著室內的光影變幻,也纏綿了我的心情。就如芒刺不在地上,而在我心里一樣,時時都有可能被扎得痛不欲生。

大雨變小雨,小雨夜來又變大雨,總之無休止的跡象。而打雷時,班上齊齊呼叫起來,老師像回事似的整頓了一下紀律,止住了,但緊接著又起,像波浪一樣。年年春夏秋冬逢雨,孩子們卻依舊懷揣對自然的熱心歸終還是無礙的。雨中氤氳著的霧氣,似是障一般,讓屋外更顯得清冷迷蒙,紅綠色的操場也已經被雨霧遮瑕,干爽的涼風是夏季雨天最好的禮物。

勞動節假期結束的這幾天,臨時來了一位帶班的老師。若說令我在意的無非是她的美甲,女同學們甚是喜歡,我也不時對那美甲盯梢小會。據說這位老師是參加過文藝匯演的舞蹈團的舞者,身姿姣好,在舞團的時候也是十分光彩。女同學們霎時將好奇與敬仰的目光遞了過去。

這位老師令我感到生分,或者說是并不為男孩們討喜的長者,但能同女孩們豁達交往。自然也未排遣過我們,畢竟是老師,無論如何,我所有感的那非但是對我們的討厭與排斥,只是一股寡合的情致,可也足以讓我感到世態炎涼。

周四的時候雨終于休止,接下來兩天也都是晴天,潔白的云絮與萬里晴空顯得格外無暇。我獨自走回家的路上,要途徑河上的大石橋,時時都能在路上覷見那收破爛的老宅,近來似乎無人居住,且周圍的麻袋和垃圾也已經消失不見。我陡然想起什么,行到坡的邊緣朝原本栓船的位置看去,已經一無所有,我往南歸家的路上走,注視著河面的片區,始終不曾找見那船,令我感到怪疑不止。河東有一小片水域枯葦亂蓬的,顯得瑕疵。

水面悠悠地蕩漾著,映著夕暉一閃一閃的。我背著書包不明所以的慨然,然后飛奔著跑回了家。那時一個念頭攫住了我——我有參與偷、騙嗎?

如同山洞傳來的回音一般,清晰可聞,根本不容我辯駁。我終于把我心中的五味雜陳具現出來,望著指染夕暉的晴空,片片角落羼雜著并不光潔的云,映如河面的枯葦亂蓬。我在捫心自問,孩子的我瞬間因為某些事端而成熟,不僅因平時懼恨的偷、騙,還有名為死的狀物,這些切實的發生在了我12歲的時運中,悲哀蔓延開來,某一日黎明十分,鳥兒那悲切萬分地鳴喚,使我迫不得已罄盡全力將那日的一鱗半爪搜刮成冊,包括心理加工的,我全部分辨了出來。

周日過去,周一再度開學,又是雨天,仿佛是要蕩滌我思想為目的的雨,我窺見雨的色調發青。母親要送我去學校,我遷延著,立足整理思緒。

“怎么,不想去學校嗎?”母親的問候格外溫柔,卻又好似久違的呼喚。

“當然要去”,說完我便登上了電動車的后座,披著綠色的雨衣。在雨中我被南來風攜帶的雨水不斷洗臉,行至大橋,我又覷見了河面,霧蒙蒙的水面難以辨清,是因為映著天空中的烏云,所以河面呈深沉的灰色。

學校當中,同學們已經被多日的雨所侵擾,不再傾心室外,不會再呼喊和感嘆,有時雷聲會吸引一剎那的注意,但屬實沒有了哄堂的驚喜。

待天色發白顯灰,雨便小了很多。我從窗看向外面,雨霧退卻,墻體和操場地皮的顏色也新鮮了許多,在雨中一個穿著粉色雨披的長者正翩遷起舞,旋轉著。雨披的底角也飛躍著飄然起來。

“真是令人賞心悅目的一幕。”還是孩子的我如此暗暗稱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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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馬醉木已經退了花,只剩嬌嫩的綠葉,還有桂花樹亦是。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這些樹的名號,是帶班的老師告訴我的。帶班老師姓季,教語文,我們便稱她為季老師。

季老師是舞者的事已經人盡皆知,深受班上的女同學喜愛,季老師還曾去過國外學習,歸國后也是僅僅在一個不太有名氣的舞團中擔任舞者,畢竟僅僅是文藝演出者。但她卻稱自己已然獲得了滿足,而關乎這份擔任舞者的滿足,我那時還不理解和擔任教師之間的聯系。直到很久以后才稍許明白了一點——應當是平穩的生活著了吧,尚處于溫室的兒童又怎會深切體悟認知上的滿足和所謂幸福與社會現狀的比較呢?

我記憶著那日雨天中身披粉色雨衣舞蹈著的長者,舞姿優美且含有秘密一般,深邃而遼遠。那舞蹈若在正式的舞臺上表演,肯定十分地奪目。我將之這份如夢般的念想,深藏在心境中,時時閉目養神之際,望見那舞蹈中造成的某種力向我疊用而來,充滿質感,或者說是十分清醒的表現。

連日以來我對舞蹈也好,舞姿也好,早已經默默贊賞的無可挑剔,幾乎是成色優良的玉般,但是這份興致從未衰落,反而經久不息。我開始在心境中不斷地創造心靈基建,關乎那時的環境,舞者表演中產生的心情與思考,或者說那是不經思考、隨意而為的,我對之迷戀且著魔。同時我仿佛也無形中將這位雨中的舞者和季老師聯系在了一起,我并不能確認那位舞者正是季老師,但我于冥冥之中還是將之融合為一人,老師的神色端正,并不含帶厲色,是溫柔與另一種突兀的裹挾著的情致融合而來的。

五月的天氣進入了蕭條,雨總歸消停,而經過暴曬后的濕氣又擁裹著世界,空氣沉甸甸地瘀滯不流。關上窗與打開窗別無二致,沒有一絲干爽的風,逐漸大家都懷念起下雨天。

立夏過后七八天,氣溫升高,逐漸體會到了酷暑的滋味,世間又似是有直接被蒸騰出來的氣,總之放眼望去,遠景中好像有一層磨砂而成的透明的障,有或者說是一灘水潑在了玻璃上。怎么看都有中暑的危險。季老師對我們說“要是能變成樹就好了”,雖然那時不知何意,但是樹能傲然地挺立在熱度暴戾的太陽之下,總歸是個方便理解的比喻。然而更多的人希望變成水或冰塊,唯有一位女同學則表示希望變成巨大的遮陽傘,為他人提供庇蔭之地。果真是個善良的人,那時我也并不知道大善一詞有何大意,但就好像是分享、幸福這樣的詞匯的表達,在那時也是孩童間關于“好”的人之常情,而偷與騙必然是關于“壞”的人之常情。

學校里一個人工水池,里面滿是小金魚和小鯉魚,有一只鶴頂紅的大金魚,嘴巴開得能比眼珠子還大,據說是一位信佛的老師從飯館上買回來的。曾為我講解此事的老師帶著極度欽佩的言辭,本質就是為了激發孩童的善心,當然同學們中也并非有完全飽和信仰上善心的人,至少還有自然且理性的。“既然人吃肉是正常的,吃魚何妨,去飯館買魚不正是為了吃嗎?”一位男同學的疑問,說出此言的或多或少是紀律上有問題的學生,當然不該直接稱之為壞學生,但是于孩童的認知來說,我們孩童間的正義多少都自認為是集體正義,是忽略程序與他人感受的正義,是完全的沖動。因此當一個集體中多數為信仰上持善心的人,就會沖動地表達自己的不充分見解,以達摧毀與之相悖的那個人,孩童間的譏諷與嘲諷便也成為了人之常情,但從未完全被歸類為“好”或“壞”上。

因連日的暴曬,水池的水蒸發了不少,那只鶴頂紅的大金魚因為水逐漸消失,脊背露出水面,擱淺而死。那一天許多的同學裹挾信仰上的善心,自發為金魚送別,有幾位真得哭了起來。季老師問我何故,她并不知曉金魚的故事,這也是第一次和我認知交談,經我講解,她露出一份好似發現新事物的神情,被我覷見。

“老師,你喜歡那只金魚,還是傷心?”我囁嚅地說道。

“都不是,只是在想死魚該如何處置。”

我望見她表情上的變化,有許多讀不出的含義。

“咱們扔進下水道吧。”那位與多數人信仰相悖的男同學發言道。

幾位同學對他一陣唏噓譏諷,有幾位已然面帶慍色,斥之“無情”和“罔害”的字眼。男同學也不亢奮,也不羞愧于那多數人。在我孩童時代有許許多多的人,原來也是形形色色的,因為他我意識到了這一點。

池邊無論是吵鬧的聲音,還是慟哭的聲音,體育課上歡快的聲音,似乎毫不關聯,但恰恰又是相關的。季老師在我的目光下走到了水池邊,她雙手捧起那只死去的大金魚,緩緩離開,并告訴我們不要靠近也不要偷看。我們帶有天然的好奇心又有著后天養成的聽話懂事,目送老師帶著金魚走向墻的另一頭。不一會兒老師就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手中并沒有死去的大金魚,空無一物。

墻那頭靠近著垃圾桶,這是我突然意識到的。

幾位同學圍上去問金魚何在,老師童趣地說飛上天去了。霎時間慟哭的那幾位同學笑顏綻放開來。我自然懷疑,更有十足的不切實際迷蒙在心頭,不切實際的是那些為魚的死而悲切萬分的信仰者已經不再說些什么,那我這與魚毫不關聯的他人,卻莫名承擔了道義上的執念,永續著心中的好奇心。

那時我唯有要去垃圾桶一探究竟的執念,但苦于思慮著是否要過去而糾結,因為老師說過不要靠近,那命令是僅那一會生效,還是永續著的呢?我這被馴養的好奇心,歸終沒能成就我的英雄主義。

這時與我一樣非信仰者的那位男同學,面帶疑慮移步到了墻后,我從一隅中窺見他攀著垃圾桶向內看去觀察,旋即又下來跑向四周的邊角,在細致地確認著。他離開來回到我這里,我詢問魚的去向,他面帶疑容,搖著頭說“沒有、不在”。既然不在,那沒什么好恐懼的了,事實上我并未恐懼,但是也沒有再度產生疑惑,這件事對我來講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移步向大集體所在的地方,看著季老師難以揣摩的表情,表面的欣喜好像有著敲擊我內心心境的,產生波動的力。當日晴空萬里,沒有一絲風,我用手貼著臉感到發燙,汗水如細絲一般纏在我的身上,癢癢的,一顆豆大的汗珠突然滴落,瞬間消失地不見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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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老師十分地嫻雅,她站立在講臺上講話的時候,顯得格外標桿,這也使得班里的干部時常從細節上進行效仿,但我并未同他們周身感到有季老師的狀貌,只是一種窸窣且平常的表現。唯有生氣的時候,隨著事態的升級,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上,孩童越能感受到一種旁敲側擊心理的力的存在,而越成長,所感受到的是情緒帶來的不可名狀物,心某種程度上也會越來越堅硬。

那時我格外擔憂且怨憤同學間宣泄怒氣,時時縈繞在我頭頂,影響、波及了我。估摸是被酷暑帶來的熱度刺激到了,又因為濕氣的影響使我困擾不堪,周身的環境簡直惡劣透頂。我又不知該如何宣泄,試圖讓他們停止這無畏的抗爭,其實到底是缺乏勇氣。

季老師盡心盡力地勸架,也是一個環環相扣的流程,但她做地十分嫻熟,我意識到那幾位班里的干部與其效仿細節,不如熟悉一下解決事端的方式。

天空中時不時又會有陰云密集,但并未下雨,一會兒陽光便沖破了烏云照耀開來,好像什么要從天上降落一般。雖說時常有陰天,然而風卻未起,濕度有所緩和,但酷暑仍是酷暑。教室里熱地噪叫不休,管理紀律的干部也只是忍字了得,耐受著這份苦。

放學的時候,能覷見天際中夕暉指染的天色美貌,有幾朵云也被指染,顯得立體了許多。夕暉映在河面金黃色又帶有幾許溫紅,我久違幾周終于又下到了河堤處,看著近景的河面分明黑黢黢的,是陰冷的。大戶就是掉進這無底的黑色當中,我神經繃起,內心驚恐起來,又哀嘆著不知怎么辦。

魯鈍的我在那時的不堪盡數表露了出來,回想那時,也沒過去許久,從未有過的親切成為了我12歲的時運里最莊重的一筆,想起大戶那浮腫的身姿,我訝然他是如何平穩地跳上船的,又是如何承受住慣性的沖擊落水。這些道理我都不可正確的答曰,現在什么也沒有了,就連那日波光粼粼的河面我都覺得是獨一的,不可再復制的,那時的我甚至可能不是現在的我。魯鈍的我如此卑微的思考著。

夜晚一陣風呼哧襲來,很快雨水滴打在欄桿上的聲音傳來,久違的雨終于盼來了,我驚喜萬分。雨下到了第二天清晨,雨的氣息格外干爽,我覺出其中摻雜著的泥土氣息以及一種全新的體驗,不可言狀。

五月的青雨如幾日前的一樣,氤氳起雨霧,清冷但并未透骨,身著綠色雨披的我在攀上連接教學樓的大理石階梯上緩步走著,底下滑溜溜的,這次并未事先鋪好防滑墊。我望著被雨霧迷蒙著的操場,徒然地問念下,我分明看見有一位身披粉色雨衣的人在當中翩遷起舞,環繞在她周身的雨霧被引導著生成小小的旋風氣流,好像毫無窒礙,通暢無阻。我又念想著那時的舞者恍若不經思索、隨意而為的在雨霧中演出,一剎那我的魂連著心境都被猛地敲了一錘。

我下到臺階,慢悠悠地走向雨霧中,在不斷滋生的霧障里,雨是絲毫看不見的,只有拂過我肌膚的感覺是實打實的,不然連同感覺也沒有的話,這應是某人的幻想中才對,但絕非是我的幻想。我不知是我眼睛覷見的,還是心靈感受到的,總之我一直往一個不能辨別的方向走去。在這夸張的雨霧中,方向已經是無力的了。

我隨著感受慢慢走著,很快便望見了跳舞的人,是真實存在著的,那粉色的雨披與印象中并無二致。我緩步上前,舞者見到了我停止了舞蹈。

我囁嚅的問:“是季老師嗎?”

“是我,”她凝視著我好一會。“哎呀是你呀,你怎么發現的我?”

“不知道,就突然感到雨里有人,便過來看看了。”

“好孩子,真有靈性,你是被舞蹈吸引過來的,我篤定是這樣的!”季老師興奮著說。

我不知如何回復,只能以不安的神色,凝望著老師,此時我一定是有求于她的,我篤定。雨中夾帶著泥土的臭味,瞬間難耐起來,季老師沒有繼續跳舞,對著我面帶笑容。我還在揣測那真正的含義,就像鑒寶商人考究年代一樣。

“老師,我好難受”,我不自覺地用幾近要哭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來。季老師疑惑著,安慰著我,又拉起我的手領我向樓底下走去。雨霧彌蒙著,抵達了樓底,朝雨霧看去那分明是一張白紙。

老師問我何故言于此,她的面容顯出了憂憫。

我將大戶和小賣部偷船,結果落水去世的事告訴了她。季老師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這是我第一次判斷出,許也是第一次出現在季老師臉上的表情,可緊接著轉又變成了擔心和迷茫,她不斷安慰著我,說“會好起來的”,然而我深感我所需要的并不止于此,但又無法明確表達,終究是把寶貝丟在了霧中。我默默在心中哀念著,無法抑制住自己不去想。

風聲不斷的涌來,我聞那聲,夾帶著什么似的。有沉悶,有爽快,但都不能捕捉。季老師帶著我進入教學樓,去到了辦公室。早晨的辦公室無人,但門不是鎖著的,應是離了開來。老師將我帶到了她辦公的位置上,桌上整齊擺放著教案,書立中夾著幾本關于桑巴、摩登舞、拉丁舞的書。

老師面對著我,好像有難言之隱,我望著她,關于那莫大的期許早已置諸腦后,但眼下看狀況已經無法逆轉。這一刻我又成為了那日懵懂無知的我,一個稚童。我明白這是我無法預見責任承擔的緣故,是良知上的缺失,亦是孩童時的我未開化未真正成熟的表現。

“你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嗎?”季老師試探性地問道。

我點了點頭。這個問題自然是知道的,我從來知道死,無論是課本上,還是影視上經常不可規避的一種演出情節便是死。我也并未將這歸于人之常情的“好”和“壞”中,但我切實地被死所迷蒙住。在那日,除了被偷、騙所震懾,同時又體會到了死的具象,凝練成我心理上的芒刺,讓我承擔了道義上的痛苦。

“那你能接受死亡嗎?”老師又問。

我搖了搖與。很明顯并不能,或者說我并不知道。

“我總覺得你是個有道德的孩子,說法很奇怪,你會真實地記住自己做的錯,或者說與之相關的錯。誠然我并不知道該如何幫你解決這件事,很遺憾,但是作為他人不都是勉勵著的嗎,我能時常地給予你關懷勸慰,僅能如此。”老師略帶憾意地說。

“謝謝老師。”我仍凝視著她,她每一段話離開嘴的時候,那生動的表情難以猜度,但無論如何她那嫻雅的氣息尚存,我妄圖鼓起勇氣來,但體內供給我神經的氧氣懶洋洋的,力氣也變得重甸甸的。我失意地嘆了口氣,眼神最終還是離開了季老師。

一位男性老師突然走進辦公室,他一進門,夾帶著一股難聞的煙味。我咳嗦了幾下,緩和了氣氛。老師看來也不知說什么好,而我已然是不可救藥的了。內心中難以排遣的失落,慢慢化作一灘水,融進了我的血液之中。

“五月的雨下的真頻繁,”季老師突然感慨起來,霎時我觀摩到了她凜然而憂愁的氣勢。“幾年前我其實擔任過舞蹈老師來著,那時我也有過與你相當的經歷,可還畢竟年輕,對此只是乏感不斷,后又決心斷念,所以出了國。”

“老師,莫非你也認為自己犯了某個錯?”我疑問道。

老師望了望墻上的鐘表,眼中有些濕潤,到底都是憂傷的人。我終于明白季老師那無法猜透的情致是怎樣的了,關于那快慰之至下包攏著不可勘探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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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者引我進入心旌園,一路上我辨認出馬醉木和桂花樹,這園據接待者所言都是經季老師指點的園林設計,但不知為什么要選用馬醉木這樣唯花開才能令人賞心悅目的樹選。當然開花的時候是真的美,美不勝收不是嗎。我在心底默默地想。

多年不見,季老師已經成了一位慈祥的老人,花白的頭發燙了卷。晚春的光和煦,打在屋內的光影稍微有些暗沉,有一絲淡淡的灰度在上面,韶華已經失卻的不盡人意。季老師引我坐下,又為我沏茶,望見老師還是健康著的,心里也寬慰了許多。在我恒久的記憶中,我從未有違過她,這么說我在她眼里應該是一毫無瑕疵的好學生,可老師的第一句話便稱我那時可調皮了。

對于年幼的孩子來說,調皮是個褒貶不一的詞。我不知具體是哪一點,季老師眼神中透露著一種忘我的溫和,而這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從未被孩童時的我正視為“好”,可能真的出現過,但已經不可追究。我還想起曾被我放進心境中的粉色雨披的舞者,本是經久不息的,可也在某一天驀然地渾然不聞不見,連那似有別情的青色的五月雨,都已經成了我僅存于記憶中的意緒。

“事實上我從不覺得我調皮,就連調皮的行為,我都不能研判,所以我相信我沒有調皮過,”我秉著觀望的眼神說道。

“這倒是事實,我們可都不能純粹的記住小事。”

“但我能純粹的記住曾經的人,和發生的往事,有些事現在不時拿出來在寒天下也能成為溫暖的手爐。”

“那你還記著我,謝謝,”季老師欣慰地說。“小事永遠不能純粹的記著,可世事無常的事也不能一直懷揣在心。”

“是指那年的偷與騙嗎?”

季老師點了點頭,一瞬間我仿佛品出她帶有著憂憫的情緒。“我還是堅持那時我所說的,你能記住你犯的錯,或與你無關的但已發生的錯,你能意識到這一點,我就覺得你是一個心懷高尚品德的孩子。”老師既欣慰又莊重地對我說,隨之又補充道,“與信仰無關。”

我仔細品味著那句“與信仰無關”,覺得很對,從來都是與信仰無關的,既不是宗教,又不是某某主義,我那時承擔我道義上的詰難,是非曲直已經不能給予公正的研判,但我仍覺的是需要的,因為那是錯,即便與罪相比可以原諒,但是從不可以被磨滅。

我與季老師絮叨家常,晚春的陽光中仿佛有浮游一般的影子,在光影中躍動。我時不時覷見老師臉上有幾分憂容,突然遙想起什么,從事實上來看,如若那并非是一種憂,亦或者不是面對我時要對我所表達的意思。那應是什么,我開始浮想聯翩。

“怎么了?”老師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她看見我露出強忍著什么的神情,我一時不知如何揶揄才好,“沒什么,只是胡思亂想,”我這么回復道,可是話里悍然缺失了許多感情,就像晚春的陽光失去了生機,馬醉木沒有生出花一樣,園林的美失意與我與季老師仿佛有什么關聯。

“出去走走吧。”季老師起身說道。

我攙扶著老師在園林中走著,盎然的綠意使我的眼睛感到莫大的輕松,臨江之畔,迎來春風帶稍許微涼,素雅的花朵大都已經初綻,四下流溢純粹的花香,遠景下端我望見一片紫與綠交融的花田。慢慢靠近我才辨得那花的大致輪廓。老師拾起一朵,告訴我這是紫云英來著。我好想有印象,是季老師曾對我說過的話里所出現的花,可我卻怎么也記憶不起來。

天空中纖云不見,卻又是極其碧藍的,使我心蕩神馳。我認知中無數的天空都與之差一筆,就像那年五月波光粼粼的河面一樣獨一。園林深處,江之畔不遠的地方是一顆巨大的菩提樹,剛勁的木質軀體十分駭人,高聳大張開的枝丫延生各處,吸納著大片的陽光。

我突然感到手指尖發冷,不知是怎么回事,這春已經有些熱度,可能馬上就是夏天的緣故。

老師面帶笑顏地對我說道:“花開的如火如荼,可惜了,還是這么的寂寞。”

我篤定老師是懷念起了什么。望著那蒼勁的菩提樹,我確有感出一絲寂寞,是于樹來說,不是于我或季老師,但又不得已倒映著我們。

“老師,回去嗎?”我問道。

“不喜歡這兒嗎?”

“喜歡,十分喜歡,喜歡極了。但是又覺得寂寞了,還是回去吧,沒有人的自然不會覺得寂寞。”

“唉,是因為我老是心緒不寧,總是這樣慨然,別人都批評我美就是美的,我對美沒有悅然的喜感,只有無限的遐思。”

“這就對了老師,不要在意那些,人是可以隨意的沉湎其中的,無關世事啊!”

“真好,你想開了。”老師溢出了慈悲似地看著我,那溫和勝過了晚春的陽光,不見任何浮游的影子在其中游蕩,亦是白蒙蒙的,老師雖然已經不再舞蹈,但仍有那風姿卓然的氣勢。

我想起幾年前留學,在北鐮倉旅館下榻,當時那照料我的日本女孩同樣也是習舞之人,那時我真正的將一隅意緒具現化是在午夜時分,我酒后微醒,渾然麻熱著。行至涼亭中短促,覷見于屋舍外的不經潤澤的她弛緩的舞姿。不知何故我竟大意地流下淚,沁濕我的衣褥。女孩發覺到了暗自哭泣的我,面帶憂憫的撫著我的手拉我回了屋舍。

那時也是五月,異國的五月,旅館的木槿花開的妖嬈。那位日本女孩領我前去附近的鬧市上玩耍,鬧市的商品多種多樣,多是舶來品,還有許多青花瓷。她歡悅地穿梭在路上,形色喜感。那時我也是手指尖發冷。

我的回憶太多太多,就像即將名登鬼錄的人,在挽著人生的所有告訴給我的聽眾、信徒。

我攙扶季老師回到了房間內,望著老師有些倦意的眼光,心生愧疚,感覺總是這樣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渾然不知何意。我突然又覺得奇怪,好像屋里多了些什么,亦或是少了些什么,就好像一根弦,細思斟酌下才意識到是春光不及先前那般微濁,現在的春光竟然更加亮麗附帶盎然的生機。

————————————

季老師曾有兩位學生,一男一女,男同學的母親曾是交際舞的業余高手,女同學是憑借愛好而來的,那時年輕氣盛的季老師所對于舞蹈并不持有熱衷,只是母親的期許罷了。

直到男同學的到來,那年他17歲,有著矯健的體魄。女同學15歲,比他早入季老師膝下一年時間。一年時間教授完了基本的舞步以及知識,勉勉強強算是個有能力出彩的女孩,而那位男孩依靠驚人的天賦竟只用不到一周便把握了基礎。

談及于此的時候季老師流露了一種訝然的神色。

那時因受轄制,本地的訓練班不可以以舞團的形式派代表參加比賽,所以只能依靠教舞蹈的學費度日,可經濟一再不屈,難以維持。管事希望季老師盡快將二人培養成拔尖的演出者,送他們去臺上拼一拼,掙點獎。季老師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會跳舞的人,雖經過正規的舞蹈機構訓練可是難以傳授于他人更精的學識。

身為舞蹈老師的季老師在那時深感自己的乏力,便與之兩位學生進行了更隱秘更高強度的訓練。那時她秉持“并不是為了自己”的看法而舞蹈。男同學性格乖戾,又有些豁達,他興許也是受到了業余交際舞較強的母親的指導,物盡其用成就了自己的一身舞蹈技藝。季老師稱:“我竟然嫉妒了起來,是很嚴重的嫉妒,嫉妒到咬牙切齒的地步。”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季老師眼光游離于窗外的雨和我的臉,顯得神色恍惚,含絲絲慍色,憔容仿佛透過了雨,看見了遐遠往昔的景象。

我呼喊著季老師,將老師的思緒成功呼喚了回來,那一刻她臉上的憂憫是對于自己的。我不知為何如此確認。

“太美了,美不勝收。”季老師說。

我不知她在雨中看見了什么,只覺得是和我一樣,如在雨霧中覷見老師在舞蹈一般,有絲使我感到智昏的存在。

老師無論如何都沒能與那位男同學習得相當的技藝,同時忽略了女同學的感受,從某一時刻促成了三者互相偏狹的開端,而老師在那時已經徹底陷入失望至極的心態里,幾近患得癔癥。對于老師來說就是沒能成為一名合格的老師,對于一個人來說又委屈于眼下的瑣事。某一天她真的發怒,怒氣沖天,歇斯底里地斥責女同學。那樣貌我至今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出。

老師流下了眼淚,一旁的老師看見了,安慰著,不知發生了什么,唯有作為聽眾的我記下了一個人的哀惜往事,以及對季老師的認知和過去的摹寫。

老師滿是憾意地繼續說了下去。說那些自我哀傷的過去和景象,就好像電影放映一般,直到那一天,據老師所言,記憶中應當是那一天應當是元旦,新一年的第一天,女同學的母親退了剩余的學費,此后不再來上課。管事的深知季老師的情況,可眼下舞蹈班沒有足夠的經濟支撐,已經無法經營,他懇切地希望季老師和那位男同學同道演出,賺取獎金。季老師應允,而男同學也沒有拒絕,冥冥之中仿佛欽定了什么似的,最終幾經周折登臺亮相,在場上他們的舞蹈大放異彩,不過更多的是源自那位男同學。

某一夜晚,趁著夜色季老師偷偷打開舞蹈班的燈,進行秘密訓練。經比賽之后,感到自己的心和軀體更加柔韌,她竭力舞蹈著,腰身的重量越來越輕盈,腿的力與重量越來越實感,眼睛已經不需觀摩,她抬著頭望著天花板的電燈泡與椽木,同化如自己的舞蹈之中,竟然都沒有發現有人在一邊。直至最后一步舞姿戛然而止,她才低落的目光下發現駐足良久的男同學。

一時感到眩暈不止,臉龐發燙,她怔怔地看著男同學炯炯有神看著她的目光,一下子熱淚盈眶,男同學可能也哭了,他過去緊緊摟住季老師,說“太美了,美不勝收”,簡直說到了季老師心坎里去。那一夜之后季老師的癔癥好了許多,同時面對著男同學,她心存一絲難掩的愛意。

——————————

即將要出國留學的那一段時間,我心緒不寧,緊張至徹夜不眠。聽著音樂,于窗前望著深沉寂靜的夜空,內心中分明是有一股難以排遣的障,橫在兩邊的肋骨上。

那時候,河邊開出小小的花朵,夏日的雨下地拼命,雨過去一段時間再去看的話,又會開出一大片。成年了的我凝視著這河,好似忝列其中,自覺有愧。但已經不單單是那年五月的“偷”與“騙”,而是成長中的一切的一切。僅僅是為了在漫長的歲月中倔強地活著,保佑我道義上不受旁敲側擊的舉措,就這樣度過了許多年,恒久下來仍然無法放下太多,似是珍貴如生命一般。

事實上在河邊站立著的時候,我是無畏的。許多年下來,橋下的老宅已然不見,改建成了小路,而去往河東的路也是有了眉目,但總歸無了船,平生還從未劃過木船,我意識到那時那刻極有可能是我唯獨的機會,因而遺憾。

在夜里漫步,街上萬戶寂然,蟲鳴占據了全部全部,時狂躁時悠揚,我不通樂理,不通生靈,但只覺得憂續增大,豐沛的雨水之后豐沛的濕度襲來,我又如那時一般被熱浪所裹挾的恣意所侵,在我身上上躥下跳,渾身癢癢的。蟲鳴仍舊欲落未落、抑揚頓挫。

在瑣碎的日子里,我聽聞組織舞團的事情,舞臺選在了高中母校的大會場里。我高中的副校長是個穩重的男人,他與我關系向來親密,便透露給我此事,我當機立斷表示要去。

久違母校的風光,我恍惚地望著學校舊景仍舊,與我熟識的老師過來接待我,便引我去會場,一路上總能看到光鮮亮麗的演出者身著演出服,令我意外的是會場里行人寥寥。到底是會欣賞的人還是少的吧。我不禁如此地想。

臺下觀摩表演的時候十分寂然,不覺興致有多么高,也不覺有乏感,畢竟觀眾是毫無起伏的。有不同的演出,但據我所知這次的演出是要單獨給一個舞團做宣傳使用的。過了五六個表演,便是壓軸演出的舞團團員的親身表演,幾個著白色舞蹈服的女性舞者挨個上了舞臺,霎時寂然的臺下突然開始有些許動靜。音樂響起,舞者們翩翩起舞,跳起芭蕾舞。看上去年齡各異,身高不等,有幾位過于生澀,旋轉得不是很到位。

一連幾個舞姿過去,諸位盡散開來,從幕后又出現了一位女性舞者,她那剛勁有力的舞蹈瞬間使臺上的氣勢躍然激烈。旋轉著旋轉著,仿佛從幽深之中傳來的颶風。姿勢停駐的一茬,我望見她那清麗的容顏,仿佛意識到了什么。

“是季老師。”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臺上發生的一切,那鏗鏘有力的舞蹈正如一陣力,撲哧一下喚起我沉湎于心中曾經許久許久的東西,那是我擱在心境中的幻影,雖然不知何時驀地消失不見,就像清晨落霜的草地上,一過熱就會瞬間退卻。

季老師的舞蹈美極了,我慨然,我思憶起遐遠往昔的事,分明并未有何意義的存在,但悻然被動的賦予意義,我驀覺眼眶有些盈熱,逐漸濕潤起來,我明白自己在哭,心中一陣酸楚。久違季老師的舞蹈,亞賽颶風一般的力猛地將我的魂吹到了臺前。我默默地感嘆著,還不知希冀著什么。鄰座的觀眾發覺我在哭,悄聲問候著我,遞來紙巾,問我何故,我回“太美了,美不勝收。”鄰座欣慰地點了點頭,“是的,太美了。”

我堅持沒有哭出聲,看完了最后一個舞姿。

仍是老師向我講述的過去,我從中分明的習得了很多瓜葛,習得了老師所說的與我相當的經歷。

在那時的兩年業余生涯中,季老師與那位男同學共同參加了許多的比賽,舞蹈班的經營狀況愈來愈好,一如平素。季老師也真正愛上了他,但卻只能互相顧及自我的周身,暗自愛慕著對方。伴隨熱灼內心的焦苦索漠,所對于兩者的愛也逐漸開始顯形在他們周身,就像面對可愛的貓,一開始是憐愛一般,接著就是翻涌在心中掙扎欲出的永不停歇的愛意,最終耐受不住焦苦的折磨而流溢出幾許真愛。

季老師笑稱那時可真是痛苦,滿腦子都是對于那位年小的男同學的愛,想要私吞掉,不舍得他夜晚下班后離開,一周總要等待五天才能見面兩天,還要注意自己周身不被他人所探覺出來。確實任誰都感到殘酷。

那時值城中白玉蘭盛開的時節,色白微碧,漫天飄零著白玉蘭的花瓣,委實浪漫。百感交集下季老師向男同學闡述了自己的感情,僅僅是感情,她理性地明白愛的狀貌,絕不做背負愧心的人活著。男同學眼睛中無盡的失落好像,感愴之下默許了季老師。最終季老師是清白的。

然也因那日白玉蘭漫天,恍若隔世的誕生,男同學的家屬向人陪中心控告了季老師,向本市的藝術指導部門宣揚季老師對其子的不潔,稱其試圖指染孩子走向不良,并且展示了季老師與男同學交往的照片。因之季老師成為了不受待見的人,也成為了強勁的落潮,再未升上來。

向其舉報并提供照片的人便是那位女同學,季老師怎么也沒想到,她也秉持私心的暗戀著那位男同學,因此鋌而走險。在得知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是季老師出國后的第四年,他收到了最后一封那位男同學寫的信,在信中他寫著自己惱羞成怒將那位女同學打傷的事,后又決意放棄舞蹈被父親打傷耳朵,聽力受損。

此時在異國的季老師人微言輕,也沒有通過舞蹈綻放過異彩,自那日白玉蘭漫天之后,她清白地活著,同白玉蘭一樣,拋舍了一切。信讀罷,她也沒有再度寫回信,就這樣那個男生在在她周身永恒地消失了。

講到這兒的時候雨已經停了,灰白的天光照亮著窗臺上的綠蘿。淡而冷的霧靄中漶化出色度飽和且鮮明的世間諸景,真干凈,干凈的像白天鵝的羽毛。

——————————

關于我留學時代的一些瑣事,最使我感到珍重的無非是在北鐮倉時的見聞,和幾位日本的同學舍友的交情。日本人中對我態度獨到的唯有一姓毛利的人,另外還有一位被稱為鶴先生的人。毛利君的故鄉是上野,每輪櫻花盛開時節,差不多四月,他便引我前去觀賞。

剛來到日本的那幾年,心緒依然未平,我臨時找了份后廚打雜的工作,碰上連休,接連幾天拿著賺來的錢出入傳統音樂或舞蹈的會場與歌唱團演出所,幾番向小松亭申請得來的許可,據說這兒也是名家三島由紀夫曾來過的地方。演出的舞蹈極具西洋色彩,還有劇目《俄克拉荷馬》、《奧爾菲斯之窗》,或者莎翁的作品,一并沉浸式的觀摩后,就靜靜地癱在宿舍當中。

鶴先生又邀我去音樂之屋狂歡,那是大學當中組織的30多所學校輕音、搖滾社團的集中演出場所,鶴先生的樂隊是為一熱門搖滾樂隊,可也在幾年后便解散。我以往亦不喜這嘈雜氛圍,可小松亭申請麻煩,也沒有再好看的表演,寶冢又不知何時排到附近,剛來日本還不想走太遠,因此泄氣。

鶴先生深知我不是一位喜歡搖滾的人,也沒有強迫我,但總是試圖將我引入集體,似乎有何意,幾番邀請我旅游戲耍,也被我不經思索地拒絕掉了。鶴先生從不強迫人,但還是希望我在日本留學期間一定赴一次他的約,毛利君說鶴先生是頂喜歡我的,覺得我不僅喜歡日本文化又有些風雅的品格。我思索了一下,我接觸的不多是西洋色彩的嗎?

應鶴先生的一次約就是去往鐮倉那次。路遇紫陽花寺與圓覺寺的時候,駐足一段時間,寺內較為空寂,向外看去綠野還是富饒寧靜的,早已聽聞北鐮倉的風光,與古都的調性相符,寧靜樸素。鶴先生也是性情中人,喜好飲酒糕點,因此去了一家年代上老一些的旅館。

下榻的旅館中有一位擔任服務生的女孩,便是那位習過舞蹈,照料過我的女孩。此時櫻花樹的新芽已經綻放,木蓮概以盛開,綠柳枝條點著河面。旅館中能看見墻外一棵樹枝橫溢斜出的橡皮樹,風來時攜帶的樹葉便是緣于它,時不時吹進屋舍中。

“如若那是櫻花樹該多好。”鶴先生說道。

來的當天鶴先生便飲酒不止,飯菜都是由旅館安排的,跟著來的其實還有四個人,但是與我毫無交情。喝倒那四人后,鶴先生拉著我,時時說一下瑣事話,像音樂之道,搖滾天才的事,電臺司令,喜歡喝夏布利的搖滾女王等等,都是我第一次聽聞的。酒過量,微醺的感覺,自覺酒量過人的鶴先生也率先于我倒下,我和旅館的服務生一個一個將其攙扶回各人的房間,便癱倒在地鋪上,假寐過去。

微微醒來時,深覺口干舌燥,便離開屋尋水,在中庭處望見處在涼亭中舞蹈著的那個女孩,應是日本的舞蹈,行動很弛緩,并無多少令人心情澎湃的感受,舉手投足落落大方,顯得柔曼無言。望見她,一陣幽深的風聲,橡皮樹的葉又吹到了我身旁,我思憶起季老師的舞蹈,那是可以一眼望穿的無形的力,打在水流上能聽見瀝瀝的聲響。

那可是我深深著迷的事物,我望著月色凜然,照應亭中池水上顯現出的藍幽幽的光芒,池底深深的靜寂著一個不可名狀之物,被我感受到了,太久太久未曾有感過了,我不禁暗自淚流滿面。女孩看到了哭泣著的我,過來拉著我的手,引我回了屋子,她那憂憫的眼光與季老師一樣,但缺失著另一個情致。

清晨被日本的鳥鳴驚醒,那鳴叫像短笛一般,奏著小鳥鳴囀般的輕快顫音。恰好女孩又來喊我早起,拉著我離開旅館,就往一個方向引去。清純的她吸引著我的目光,我驀地想起了什么,好像是流緒微夢一般傳來的,旁敲側擊著我的肋骨。

午后我們方歸,看著我和女孩一起走回來,引得鶴先生唏噓不止,我告訴他我是清白的,他并不相信,露出不懷好意的眼神凝望著我。三天后,我們率性而歸,離開了鐮倉。

時至今日,我仍不時去鐮倉游玩,也仍與那位女孩見面,可我至今也未于她越位。時間會證明我的清白,鶴先生也相信了我,當他問到我何至于此的時候,我則稱我不能犯下不可原諒的錯。

————————————

晚春的日光中,我思憶起一件曾經的細節,誕生那細節的日子里,我明白了許多他人不可能預見的事。

那年五月的最后一天也是個雨天,雨后當我行至人工池的時候,發現一條鶴頂紅的大金魚在里面游來游去。那位與其他同學信仰相悖的男同學蹲在池旁,往內扔著饅頭屑。我驚喜的說:“大魚回來了,”他興奮地點著頭,看來很幸福。此后我并未看到那些信仰上善心的同學再去那魚池邊,只有他一個人。

我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可又無法表達出來,這一猶如我好奇心的發展成為了我對于季老師的一點保有疑問。

季老師倦意上來了,向我道了聲對不起,我讓她盡快休息,隨后獨自離開。一開始來接待我的那個人又把我接了出去,一路上我總在想那條大金魚怎么回事,還有一開始死去的大金魚的尸體去了哪兒。這些問題我總得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或許是我遺漏了什么。”如此想,我便失望起來。

我再認真的看了最后一眼這片園林,發自真心的對那位引我出去的人說:“真美,美不勝收”。

他驚訝地看著我說:“季老師也常常這么夸人,一模一樣的。”

“是嗎!”我欣悅地笑道。

我聞到一股清香,不是紫云英和唐菖蒲的氣息,亦不是馬醉木的花,總之使我感到一陣甘美的快慰。我沒多在意和考究,迅速離開了這座園林。往后何時再見季老師可真說不準,但起碼可以寫信,或者回電話。晚春的日光柔和的照耀著我的臉,我屏息斂氣,耳畔傳來雨天瀝瀝的聲音,我感到有什么要沖了出來,像一疾馳的快馬,驀地落了水一般戛然而止,雨聲漸漸大了起來,一切都沉進了雨聲的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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