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五月

五月是一年中最接近浪漫的月份,像不停流淌的時光長河中一顆溫潤光滑的鵝卵石,散發著一股清亮的光澤。在梅雨來臨之前,余波看著滿眼的綠色,計算著時間,心上覆滿了潮濕的青苔。

余波不明白,為什么周圍的一切在這個緊要的關頭變了樣,頭腦中那些美好的有待實現的藍圖像是拴上了氣球,輕輕得飄遠、消失了。高考越來越近,復習的動力變成了一條擱淺在礁石間的小船呆滯不動。余波好像被囚禁在一間密封的暗室一般,每日期待的只有一束光。課上,課后,他總是處于一種游離的狀態,或是麻木地寫講義,或是機械地戴著耳機聽歌,趴在課桌上睡覺。教室后門邊的獨坐為他創造了一個狹小的,臨時的個人天地——在這兒放松,或是在這兒沉淪,都是不引人注目的。有些人就是這樣,表面上看起來像只是少了點精神,仿佛熬了一個又一個夜晚,無精打采的,但內心卻涌動著激烈、洶涌的暗流,一下一下拍打著心臟,生生要把人的靈魂裹挾了去,叫人動彈不得,也毫無招架能力。或者說,一場風暴即將降臨,余波手里只有一把破舊的雨傘,他是那么的孤立無援,搖搖欲墜。

宿舍在五樓,余波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呆著。室友從四位變成三位,從三位變成現在只剩他和另一位室友。室友睡在他的對床,只不過只有在每晚的后半夜才能聽見他推門進來時窸窸窣窣的聲音。這一個月以來,余波通常是在陽臺上靜默地坐著,望著校園圍墻外的一江春水,和對岸矗立著的一棟員工宿舍樓。江里常睡著一輪月亮,風兒吹過來,吹過去,月亮總是皺著臉,難以圓滿。河面是粼粼的星光,閃閃爍爍的,碎成了金子。偶爾,還有漁夫劃著木船往江中撒下長長的網,又返回來收起長長的網,黢黑的身影只有借著天光才能看到一點輪廓,大多時候只能看到漁夫在緩慢的移動。江的西岸,栽種著一些莊稼,高的,矮的,匍匐的,看不清晰,只覺得它們是一片東倒西歪的怪物;東岸的宿舍,幾個房間常亮著昏黃的燈光,節能燈看上去很是虛弱,照得人直犯困,遠遠看去,像一團飄渺的霧氣困在窗口,逃不脫的樣子。余波在陽臺能坐好久,就這樣怔怔地發呆。一次,他不小心睡了過去,夢到自己已然畢業,參加了工作,下班后就回到對面的員工宿舍,推開門,打開燈,拂動的窗簾把床下的幾只啤酒罐掃到了跟前,流出了一灘褐色的,帶著煙味的臟水。一股風兒跳躍著,重重的撞向了門,砰的一聲,余波從夢里醒來,拾起散落的歷史提綱,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余波躺著,半睜著眼,望著空空的上鋪。陽臺門未關緊,從縫里鉆進來的風發出刺耳的嘯叫,撕拉著他的神經。他想著,今天早上該吃什么呢,應該幫林曄帶一份嗎?可是林曄并沒有說。昨天早上,余波走在教學樓的階梯上,正好看見了林曄走在前面,一米八幾的個子,書包永遠是那么滿滿當當,衣領也經常是未翻整齊的樣子,有著一副健碩的,容易辨認的背影。余波小聲叫了他的名字,林曄回過頭來,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并沒有開口說話。接著,林曄不明所以地停了下來,等余波走到距離他只剩一級臺階的時候,林曄轉過身,俯下了身子,仿佛要壓了下來,一瞬間的迫近沸騰了余波心里汩汩流動的血液,他的眼前一瞬間黑了,也忘記了要伸出手將林曄推開——又或許余波是在等著這一幕的發生?林曄在余波驚訝的面孔前頓了一下,而后又把嘴唇挪到余波的左耳邊,嘟噥了幾個字?還是吹了一口氣、余波沒有聽清,也沒有記清,只記得剎那時全身的細胞在跳舞,步伐錯亂的舞蹈,肆意的舞蹈。整個人像是一截潮濕的無法動彈的木頭,通上了難以抗拒的電流。林曄回過身,上樓,余波嗅到了空氣中的殘存的他的衣服的味道。

風繼續往宿舍里鉆著,余波半睡半醒,他好像嗅到了一種香味,于是便貪婪的吸進,緩慢地吐出。大腦里是一幕一幕的回憶,余波感覺自己的床板旋轉起來了,毯子是他的披風。他在空氣中漂浮著,時而急速時而緩慢地漂浮著。余波倚著墻,雪白的墻壁上沒有映出他的影子,卻讓他在恍惚中看到一個比他更為高大的影子。余波想起,前幾天的晚自習下課后,林曄來到寢室找他,說是餓了。余波把從家里帶來的零食全部拿出來,任林曄挑選著,余波說他像一個餓死鬼看到酒肉飯局,林曄笑著,又有點慍怒的樣子,說“你就是我的飯局”,語氣錚錚。然后放下手里的零食,朝著余波一步步走過來,余波一步步向后退,一直退到這堵墻邊,停下了。林曄沒有放過余波,更加貼近了,那時候晨鐘暮鼓般的心跳是誰的?此時的余波在想。那樣沉著有力的心跳,裝著難言的話語,回聲敲擊著耳膜,在腦海里徘徊。余波又感受到一股鼻息,拍打在他前額的頭發上,余波想閉上眼睛,又不舍得。他直視著林曄的胸膛,這片胸膛宛若披著落日余暉的給人愜意享受的沙灘,又像山間承托著溪流的棱角分明的河床,讓人忍不住想躺在上面睡去。胸膛在起伏著,這起伏的胸膛又是誰的?好像有海風吹來,又像是細浪濺到了腳背,余波不愿再回想了,想得太細致,只會讓他覺得這面墻是一個罪過的印記。他伸出手,撫摸著墻面,又狠狠地錘了幾拳,旋轉著的身子終于又回到了原位。風終于停了,夜很靜,月光在窗前流轉,白色的墻面屹立不動,余波聽到了漸漸微弱的回聲,睡著了。

那是怎樣的五月?雨下了一陣又一陣,而晴朗時的天空總是澄澈如洗的樣子。加固行道樹的木樁上冒出了一朵一朵橙色的蘑菇,香樟的葉子綠得發亮。學生們總是有用不完的力氣,有人背書,有人在回廊間戀愛。余波在四樓,林曄在三樓,有時候下課,余波會趴在走廊的欄桿上,目光定位在林曄所在的班級的位置,在一眾奔跑的身影中尋找他,只要相隔不遠的一眼,余波就可以抖擻精神,像一棵被雨水灌溉了的樹苗,生命力蓬蓬勃勃。因為高三的原因,余波每周五下午要比高二的林曄多上一節課,等林曄的最后一節課下課鈴響了之后,余波會飛速地沖出教室,來到走廊,看著林曄走向宿舍,那身影好像是一個黑洞似的,抓著余波的目光和思緒陷落進去。有一個周五,等林曄已經放學回家后,余波翹掉最后一節課,來到他的教室,找到一個沒有上鎖的窗戶,翻了進去。余波搜尋到林曄的位置之后,看著他的抽屜,書本雜亂的疊放在一起,沒有秩序和分類。余波想起之前的一個傍晚,余波準備去吃飯,在路上遇到林曄,穿著藍領的白色校服,校褲卷了起來,小腿肌肉緊實,還有好看的跟腱。余波問他要去干嘛,他回答說去打籃球,隨后把書包放下來,扔給余波,余波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卻在接到書包的那一刻差點摔在地上——太重了。余波一下子提起了嗓門,問“你書包里放磚頭了嗎?”林曄解釋說因為經常會忘記或者落掉作業,于是就把可能要用到寫到的作業全部都放進了書包。他還說,幫他看著書包,等他打好球來拿。他總是這樣馬馬虎虎的對待事情,余波想著。余波看著抽屜的書,猶豫著要不要幫他整理,想想還是算了,但還是把桌面的書理了一遍。余波趴在林曄曾經趴過的課桌上,感受到了桌面還有他的體溫和汗水。余波的右手在桌面摩挲著,想象林曄在上面睡著的樣子,他的臉龐就清晰地浮現在余波的腦海里。目視著這張臉,余波感到課桌下有一股熱風煽動著,一種來自身體深處的力量又一次覺醒了過來,他好像赤裸著走到了剛剛爆發的火山的邊緣,灼熱的氣息向他襲來,左手慢慢向身下移動,是為了擋住熱風?還是企圖釋放熱風,一次性燒個痛快?還好,右手手肘把桌面的書蹭到了地上,面龐一下子不見了,余波趕快站起來,翻出教室,奔向廁所,用冷水洗了臉。

等到高三的下課鈴打響,余波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教室。回想著剛才的行為,悔恨之余,一種深深羞恥感涌了上來。為什么自己會做出這種事?為什么自己會存有這樣的奇怪的感覺?自己是怪物嗎?...一個一個問題像一道一道閃電,徑直地劈向了他,無法閃躲。余波看著臺上還在布置作業的老師,目光瞥見了黑板旁邊的倒計時,距離高考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為什么要在這時讓他發現這個屬于自己的秘密?他是孤單的,因為他無人可以傾訴,他的身體出現了什么重大的轉折,思想也像是傾覆了一般,是渾濁的了。余波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仿佛是迷失在一座原始森林里,全班的同學都化成了一株一株異常高大的樹木,天花板透著散落下來的陽光,可是就是看不見太陽,盡管這太陽就在頭頂。森林里遍布濕漉漉的水汽,膠狀物質一般,纏繞著他,令他難以呼吸、難以脫身。課桌是濃綠得發黑的灌木,像一張張惡魔的嘴臉,閃現著尖利的獠牙,試圖將他吞沒,消滅。余波有感覺,從今以后,是無法在正常生活在陽光下了,懷里揣著難以啟齒的秘密,還怎么過一種正常人的生活?干脆就夢死在原始森林里吧,不要醒過來,就算醒來也千萬不要醒在陽光下,那會灼傷他每一寸皮膚,最好讓罪惡的身體隨著堆積的落葉一起腐朽在看不見的角落里,無人知曉,亦無人問津,是最好的歸宿。等到有同學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他幾聲,余波才回過神來,慌亂地往書包里裝了幾本書和幾張試卷,逃也似的下了樓。

余波瘦了。在樓梯上,回宿舍路上,看見他好幾次,余波都下意識悄悄地避開,小心翼翼地懷揣著莫名的愛意的余波像是懷揣著贓物的竊賊。自從那次短暫的危險的冥想過后,他感覺自己心上的青苔已經遍布了肌膚。氣溫在回升,余波卻總覺得有什么流動著的東西在跟隨著他,讓他整日都坐立難安。他想要一個太陽,蒸發纏繞周身的液體,可是這個太陽又會將他瘡痍的面目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于是,他總是打著傘,不管晴天雨天,不管路程遠近,一把雨傘就像是護身符,給了他微弱的安全感。這種奇怪的行為漸漸引發了一些流言,同學說他像是個女孩子。有一次,余波去洗手間,路上碰到一位女同學,那位女同學叫住他,從口袋里拿出兩張餐巾紙象征性地遞給他,說“我們女孩子小解都要用餐巾紙的”,便帶著淺淺的微笑返回教室。余波有些生氣,卻又發不上火,心里暗暗咒罵著這樣惡毒的女孩。他決定去三樓的洗手間。在下樓的拐角處余波看見林曄將一位女生壓在墻上接吻,左手墊在女生的后腦勺后面,右手捧著她的臉蛋。周圍是起哄的學生。余波瞬間明白,瘋狂的心跳是自己的,起伏的胸膛是自己的,林曄還是林曄。

五月快要結束。余波真正變成了一塊半干半濕的青苔,但他現在決意走到陽光下。在誤以為對方用興趣和溫吞的熱情趕走了他體內大部分潮濕的水汽之后,余波將自己點燃,然后目視著自己熄滅。他心里明白,火是自己點燃的,因此他沒有辦法等待別人的拯救,而且他們只會潑上一盆冷水,讓他重新變成一塊半干半濕的,緘默的青苔,而他寧愿將自己燒成一堆灰燼。

余波總是這樣,面對生命中難以預料的出現和無法控制的失去,還是無法秉持一顆平常心。只一個月的時間,好像在他身上打開了某個隱秘的開關,每天定時的拍打和提醒,他肢體破碎。黑夜是他擦拭眼淚的紙巾,在又一次哭濕枕頭之后,他決定像翻開被子一樣翻開這一夜,這一頁,這一曄。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車緩緩地駛入小區外的彎道,看著熟悉的地方,突然淚目。是的,我失去了你,當你決絕地說,離婚吧,我們沒有以后了,你讓我...
    書生劍閱讀 140評論 0 0
  • 黑色的海島上懸著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毫不嫌棄地把溫柔的月色照在這寸草不生的小島上。一個少年白衣白發,悠閑自如地倚坐...
    小水Vivian閱讀 3,133評論 1 5
  • 漸變的面目拼圖要我怎么拼? 我是疲乏了還是投降了? 不是不允許自己墜落, 我沒有滴水不進的保護膜。 就是害怕變得面...
    悶熱當乘涼閱讀 4,314評論 0 13
  • 感覺自己有點神經衰弱,總是覺得手機響了;屋外有人走過;每次媽媽不聲不響的進房間突然跟我說話,我都會被嚇得半死!一整...
    章魚的擁抱閱讀 2,197評論 4 5
  • 夜鶯2517閱讀 127,752評論 1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