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生何處不相逢
剪刀在緩慢的運動,一剪刀下去,刀口被毛發夾住。
加力,艱難剪下一撮毛。
又一剪刀下去,再加力。
“汪!”
一聲狗吠,大黑狗被剪生氣了,吐著舌頭。
石斐雙眼呆滯,繼續給大黑狗剪毛。
父親拿著一根竹竿走到跟前。
“成天到晚什么事也不干,只知道給狗剪毛,再剪下去,毛都被你剪光了。去,把鴨子趕到池塘放一放。”
石斐像是聾的一樣,頭也沒抬,起身朝屋里走。
老父親拿著竹竿站在原地。
“唉!”
按下遙控器,電視機彈出畫面。
熊二:“好無聊啊,今天和往常一樣無聊。”
熊大:“作為一頭熊,你應該有個熊樣。”
光頭強登場,石斐看著電視機,恍惚看見光頭強變成了俊敏。
光頭強:“你們活得不耐煩啦?好,讓你們見識一下我的厲害。”
石斐分辨不清電視里放的是真的還是假的,所有的一切似乎就發生在昨天,不敢想象是真是假。
那只特殊的工具箱,曾經確實是真真切切的放在眼前。主持人乍一瞧見,還誤以為是放狙擊步槍的箱子,當攝像機調整方位之后,在場的同行才總算看清。這個長度驚人的手提箱裝的是俊敏的獨門工具,一把特大號的齒剪和一把巨型弧剪。
石斐輸了,輸得很慘。兩個人的對決如同兩個廚師在做同樣一道菜,刀功可以充分體現出一個廚子的經驗,對于老廚子來說,那怕是切蒜瓣,他也會選用大刀。俊敏毫無疑問就是這個老廚子,刀功已然爐火純青,更夸張的是,他不但能切菜還能騰出一只手來掌勺…石斐看見了聞所未聞的理發技藝——左右互搏。俊敏一只手操作齒剪,一只手操作弧剪,兩把完全不同類型的剪刀,到他手上變成了精準無誤的聯動機器,輕輕松松即可完成指定發型。
這樣的對決帶來的自然是噩夢般的結果,石斐連一個回合都沒撐過去就被KO。
電視里的光頭強手拿平底鍋,“我看你們往哪兒跑?”
石斐冷汗直流,恍惚看見了手拿巨剪的俊敏。
“瞧你那熊樣!不是給狗剪毛,就是躺著看電視。快起來!過一會兒你老姐來家里給你說對象,快起來洗把臉。”
石斐坐起身,驚訝的看著父親。
“你不用擔心,彩禮錢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了,現在村里的小姑娘越來越少,你不乘早…你出去干什么?”
“趕鴨子。”
“你給我回來!”
石斐拿起竹竿準備趕鴨子,知道要出去玩了,群鴨紛紛伸著脖子昂叫。
經過黃泥路來到村口池塘。走在最前面的是只公鴨,屁股壯碩,扇動著翅膀第一個跳進池塘,跟著群鴨歡鳴,接二連三躍入水中。石斐坐靠榕樹旁守護鴨子游水,偌大的池塘,就看見那只大公鴨在來回撲騰,一會兒欺負這個,一會欺負那個。
別的鴨子都不敢招惹它,一只小鴨子潛出水面不小心撞個正著,被大公鴨狠狠的敲了幾下鴨頭,嚇得嘎嘎直叫。
“知道嗎?你根本就不配和我交手。你們大陸所有時髦的東西都是在模仿我們韓國,穿衣服,化妝,包括理發。什么一百零八式高級技巧,那是我們國家早就淘汰掉的東西,只會跟在別人屁股后面跑的學生永遠不可能戰勝老師!”
頒獎禮結束后的第三天,完美世界發藝會所迎來一位重磅人物,新任造型總監兼首席顧問,俊敏。這就意味著俊敏已成為總店頭牌理發師,他可以從技術層面上教訓每一個員工,當讓也包括石斐。
技不如人,來頭來輸掉的不僅是比賽,更是理發師的尊嚴。經過這一戰,店里的同事再不把石斐當作年輕新秀,而是把他認作可憐蟲。
池塘里,大公鴨又在惹事。石斐看著來氣,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身后傳來零碎笑聲,幾個背著書包的小女生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
嘻嘻哈哈的,一面走一面談論著學校里的趣事。
“今天這么早就來啦?”
“我想做做頭發。”
“好啊,我幫你設計個新發型。”
“對不起呀,石斐。我想請俊敏先生幫我做。”
真正壓垮石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娜娜。
石子飛出,落入水中泛起片片漣漪。
農村是個養人的好地方。想吃什么有什么,摘兩顆菜,抓一條魚,分分鐘即可享用純天然無公害的美食。想鍛煉身體,什么地方都可以鍛煉,山坡上種樹,田野里耕地,河道邊除草。想玩,什么時候都可以玩,網速溜得飛起,LOL、吃雞,游戲里面全是好基友。
石斐住著不想走了,一天到晚逍遙快活,唯一受不了的就是相親。老姐天天跑來游說,這家姑娘年芳十八,水靈靈急著找老公,那家姑娘不要彩禮,作上門女婿包買新車。
只要老姐一來便倒在床上裝睡,但憑怎么叫喚,就是死活不肯出去。
這天中午吃完飯又開始睡大覺,迷迷糊糊一直睡到第二天。
“快醒醒,你給我起來!”
“哎喲,別扯,別扯!”
石斐耳朵被父親擰著,一屁股坐了起來。
“一覺睡到這時候,你要氣死我是吧?我老石家三代單傳就你這根獨苗,想要在家吃閑飯,你就給我去相親,要不然,自己出去找事做。”
在父親的逼迫下,石斐選擇了后者。
換個城市太遠,不如就近找個地方打工,省得家人擔心。父親的建議對于石斐來說無所謂,只要不讓他回到原來的地方,去哪兒都行。
草草吃完早飯,老父親騎著摩托把石斐帶到鎮上。
小鎮不大,屬于典型的城鄉結合部。附近鄉下的村民都愛來這里采購東西,各種手推車小商販,四處流竄做買賣,亂哄哄的很是熱鬧。
“烤冷面,烤冷面。”
“手機貼膜,正宗鋼化膜,假一賠十,假一賠十。”
“臺灣鹵雞蛋,來自寶島臺灣的精品小吃,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江南皮革廠倒閉啦,所有皮鞋清倉大處理,所有皮鞋清倉大處理。”
電音喇叭掛在車前,永無休止的播放著廣告。
石斐跟在父親身后,搞不懂這是要帶他去哪兒,老父親一路向前停也沒停,像是早就選好目的地似的。
“我跟你說,這家理發店我以前每次趕集的時候都要光顧,現在你看,街上什么東西都變了,這家店還沒有關門,你說你運氣好不好?”
“放心吧,我已經和老板說好了,聽說你是從城里回來的,二話沒說他就答應了。”
“你就踏踏實實的干,旱澇保收很穩定。”
父親連番解釋,石斐沒吭聲,像鎮上這些理發店,隨便找一家他都可以勝任,何必托熟人呢。
“來人了,快跑啊!”
“他媽的,怎么又來了?”
一隊城管出籠,商販們推著手推車大逃亡。
父子二人側身回避。
轉過街角。
????“到了。”
石斐抬頭一看。????
長青理發店
????????正宗百年老店,始于1913
白漆剝落的店招牌,巴掌大的一塊小鋪面,門旁繞線燈柱不太好使,轉轉停停隨時有可能掉下來的樣子……石斐忍不住笑了。1913?這要多少代單傳才能傳出這么個理發店。
一個大叔正在給老頭剪發,老頭坐在一張打了很多補丁的舊式理發椅上,頭歪著。
“快醒醒,別睡了。”
“嗯…還沒有剪完?”
“快了快了,你別睡,就快完了。”
剪頭的工具居然是手動發鉗。
不光是工具搞笑,大叔的頭型更搞笑,棱角分明的正方形,整個腦袋從背后看是方的。
“方師傅,我把我兒子帶來了,你看看。”
方師傅?這家伙頭方又姓方,石斐低著頭強忍笑意。
“大小伙怎么看上去很害羞呢,叫什么名字啊?”
“他叫石斐,這陣子待家里待傻了,過兩天就好了。這是方大叔,快叫人。”
石斐沒緩過氣來,只是低著頭。
“有點呆,我這百年老店的名聲可不養閑漢。”
百年老店是你自己取的吧……石斐很想插嘴,無奈父親頗是殷切,認定了方師傅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方師傅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關照他呀。抽支煙,抽支煙。中午喝酒,我請。”
“干嘛這么客氣,年輕人就算不會,來我這兒也是包教包會。”
我不會?我怕是比你……石斐沒機會插嘴,老父親和方師傅聊得很開心,已經約好吃飯喝酒的地方了,山東餃子館,大餡水餃加五香豬頭肉。
“千萬別買超市的酒哦。”
“這我當然知道,保證是作坊酒,一品大曲。”
“嘿嘿嘿…讓你兒子留在這兒吧,我幫你看好他。”
“我去打酒,弄好了給你電話。”
父親離去。
石斐坐在沙發上玩手機,環顧四周,小發店三把椅子一張布簾,布簾后面是洗頭的池子,沒有躺椅,只有一個白鐵皮做的熱水器…設施之簡陋和完美世界來比,簡直是一個在皇室,一個在丐幫。
理發的老頭側著頭,又在打瞌睡。
“張大爺,張大爺!睡睡睡,等你睡醒了再剪吧。”方師傅放下理發鉗,點燃香煙,“要不等他睡醒了,你來試試。”
石斐一愣神,突然覺得哪里不對勁,這個方師傅的頭型他是第一次見,但這身衣服卻是似曾相識。灰T恤,黑西褲,皮鞋很久沒擦過。
細眼觀瞧,猛地站起身。
“哦…你是,你是害我被打了一頓的那個騙子大叔!”
“你是?”
“你以為你換個發型,我就認不出你來啦!”
“原來是你啊,傻小子。有緣,有緣。”
“有個屁的緣,你招搖撞騙,還好意思在這里剪頭?”
“別沖動嘛,小伙子,你聽我說。”
方師傅很有耐心的解釋起前前后后的事發經過。按道理說,石斐冤屈這么大,應該是把江湖老混混直接告到派出所才對,可一點一點聽下去,心里竟放寬不少。方師傅有一段時間專找大型發藝會所碰瓷,通常情況能拿到不少洗發水,他并沒有全都占為己有,而是低價處理給了附近的老年人。
在方師傅將政府頒發的“慈善之家”光榮證書拿出來之后,石斐猶豫了,這好歹算是盜亦有道,害他挨打的事可以不必再計較。
但是,要跟著這種人打工,心里多少有些別扭。
“要說騙,你們那個發藝會所騙起人來比我更黑。我這里洗剪吹十五塊,會所洗個頭都上百,成天到晚忽悠人辦卡,難道不是騙人嗎?你再想想看,你是怎么被他們趕出來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被趕出來的?”
“就憑你這種悟性…呵呵,我猜的。”
“你!”
石斐心下煩悶,耗在這里不是辦法,必須得找父親再談談。
正打算告辭離去。
“老爸,快拿兩百塊錢給我。”
多么熟悉的聲音,一轉身,幻相出現在眼前。
銀白頭發,迷彩夾克……又來一個姓方的。
快跑吧,再不跑就沒有機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