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暮春,芳草繽紛,天空偶有鳥兒展翅三五成群地略過圖書館的上空,留下幾道淺不可見的痕跡。我時常經過圖書館旁的小道,那里的樹木葳蕤茂密,它們大多是被校友認領的,種類繁多,名目各異,一時間非專業人員很難認得出具體科屬,我當然也一樣。
雖然不認得樹木,但我卻總是會注意到那些生長在樹下個頭低矮但生命力頑強的草,它們的枝葉輕輕一掐就會流出白色的漿。我曾經和媽媽在田野上為她掃蕩過它們,找得大汗淋漓,但看著她“用餐”時小嘴快速張合、眼睛微瞇,心滿意足的樣子,圍在她身邊歇息的我們居然疲勞全消,也心滿意足起來,甚至會思考這草是不是真的很美味。
“她”是如意,在我11歲的時候它只有不到1歲。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每每和媽媽聊到她時,媽媽總不忘記加一句:她是一只聽得懂人話的兔子。
【初見】
如意出現在我的童年里,遇見她是一個巧合。
童年時,家鄉還沒有現在鱗次櫛比的大型購物商場,也沒有隔三差五出現的紀念日折扣。互聯網尚未鋪天蓋地的環境下,農忙、工作和學習才是小鎮居民生活的重心。你時不時會看見街道上揚起金黃的麥粒,吹過的風浸透了稻穗成熟后醇香的氣息,正常上班的人則忙碌不已,騎著自行車或是乘坐公交車,晨起而往,披星而歸。我當時還是背著沉重雙肩包的小學生,書包被課本和作業裝的滿滿當當,壓得個頭一直沒有長高,不過剛剛好能看見街頭菜市場邊的阿姨是不是有給我的雞蛋餅友善地多加一點配料。
家鄉的小鎮上每年都會趕集,現在想來集會是很小,但在當時的重要事件排行榜上,它可是穩妥霸道地占據著第二名,第一名當然是當時質量還不錯的春晚。農忙的人們從從莊稼地里抬起頭,換上舒適耐穿的衣服,工作的人們則被領導放了假。委屈的只有學生,偶爾能碰上假期與趕集日重合,可巧那天我們放了假,我果斷地央著媽媽帶著我去看看這一年一度的盛況。
如果我當時沒有扮演這個磨人的小妖精,沒有在集市里竄來竄去,沒有一直逛到下午4點才準備返程,我就不會遇見如意——當時她還沒有名字,和它的兄弟姐妹擠在同一個小籠子里,一樣是白色柔軟的毛,紅瑪瑙似的眼睛,尾巴短的像個小絨球,身量幼小,一只手就能托住。
我們好像是有感應的,她擠到籠子邊用鼻子碰碰我的手,放心大膽地吃著我手里拿著的細嫩草葉,我便走不動步子了。拉住媽媽用期末成績保證,我才和老媽一起把她領回了家。
叫什么好呢?
她是個姑娘,吉祥不好聽,叫如意吧。萬事如意,天天快樂。
那時如意剛到我們家,還不到一歲,在我們商量名字的時候,她支起小爪子趴在柔軟的兔窩邊上,耳朵高高地豎起來,一副聽得很認真的神情,我喊一下,小耳朵就動一下,還眨眨眼睛,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這個名字。
【長大】
把如意帶回家這件事完全是先斬后奏,從外地回來的爸爸看見家里突然多了個家庭成員,還可能是個活潑好動的主,心情頗是不平靜了一段時間。不過之后,嘴硬的他對如意的寵愛指數以冪函數的曲線狀飛速上升,以至于我猛烈地吃了一段時間如意的醋。不過醋么,吃著吃著也就習慣了,誰讓我也寵她呢。
從春日到夏日,只需要短短三個月,時間倏忽而過,隨白鶴飛去杳無蹤跡。小如意卻完全沒有浪費作為一只兔子的生命,在這三個月里面長得飛快,以至于在買回家的第二個月我們就發現當時賣兔子的人是說謊——信誓旦旦說如意是不會長大的品種,那現在這只躺在陽臺優哉游哉抱一下還挺費勁的主究竟是誰!
小如意長成大如意,原來的兔窩顯然是不合適了,就像是青春期的孩子個頭突然竄到2米,怎么的也要把原來1米8的床給換了。我們索性把我家的風水寶地挪給了她,還給這小家伙在陽臺重新布置了一番,并且用一天就教會了如意如何在陽臺“如廁”。如意的聰明才智在這時第一次表現了出來,這么迅捷的學習速度,估計連號稱智商比較高的犬類都得自愧不如幾秒鐘。
陽光被陽臺的紗網濾過一層,曬進來的時候已經變得柔和,如意是個喜靜不喜鬧的姑娘,日常最愛做的事情除了吃東西,就是鉆進兔窩旁的陰涼瞇著眼睛小憩,那幅圖,真是一個歲月靜好。兩只細長的前爪乖巧地伏在地上,圓潤的下巴仰起微妙的弧度,瑪瑙色的雙眼瞇成一條縫,看起來有那么一點傲嬌和睥睨眾生的色彩。
不過千萬別被如意表面的靜謐欺騙,真當夏天來臨的時候,她睥睨眾生的范圍里,唯獨被排除在外的就是我們家客廳的吊頂電扇,以及冰涼沁心的地板。她會躲在陰涼里悄悄等著,在你推開陽臺門的一瞬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門縫中竄進客廳,沿著墻邊趴下,讓身體最大面積地接觸地面,負責散熱的耳朵此時伏在背上,隨著她的呼吸微微抖動,仿佛她心底作戰勝利后掩飾不住的喜悅心情。
兔子是不可以洗澡也不可以喝水的,所以我和媽媽會前去野外找一些兔子喜歡吃的植物。之前說過的有白漿的植物被我們叫做“伯伯漿”,還有另外幾種不知名的普通野草也可以勉強接收。鄰居來玩的時候,我們會當著她的面精心摘選出野草里最鮮嫩的部分,困成一小束一小束送到她面前,看著她揚起尊貴的頭湊過來聞聞,然后細嚼慢咽,像個禮數周全的優雅姑娘。然而我們都錯估了,對于食物,她的宗旨約莫是來者不拒,我們還試過喂它奧利奧餅干,西紅柿炒雞蛋,小家伙吃得歡騰,有種天下食物雖千萬種吾往矣的驕傲姿態。
如意啊,你這種行為叫做吃貨,吃貨你懂什么意思么?就知道你不懂。
誰說我不懂,如意耳朵猛地豎起來,瑪瑙紅的眼睛盯著我,無聲的抗議。
我和媽媽照顧她的飲食,細心的爸爸會照顧她的起居。夏天天熱的時候,爸爸嘗試性地想給如意洗洗耳朵降降溫。對于這件事,如意一開始是拒絕的,從來沒見過水的她似乎有一種出乎天性的畏懼,不過爸爸溫柔地給她用濕毛巾擦了長長的耳朵之后,如意竟然喜歡上了這種降溫方式,看見爸爸的時候,還表現出不同于對我和媽媽的親昵,主動地往他老人家身邊湊,還會蹭蹭腳表示“我們是一家人”。
好吧,雖然我爸是屬兔子的,可如意你做為一只兔子,心胸要寬闊一點啊,怎么也得想想在外面不畏蚊蟲叮咬給你覓食的我和老媽吧。
如意才不管嘞,她還是更喜歡爸爸,除去對老爸釋放出發自內心的友善之外,大多數時間里,她還是乖巧而傲嬌地用餐、休憩、躲太陽,這樣的時光過的飛快。
【離別】
不知不覺,如意到我們家也快要一年了,再過幾個月,當時的我就要過屬于自己的12歲生日,然后沖刺小升初。我摸著小如意的頭喃喃自語,上了六年級可就沒有那么多時間看你咯,你知道么?我們以后要增加晚自習,9點才能回來,如意你不要太想我。
如意只是聳起了耳朵,依舊慢條細理地吃著她的午餐,那感覺就像一個女生在問男朋友自己今天穿的好不好看,男朋友沒回頭打著游戲還條件反射地回答好看好看,挫敗感如出一轍。
老媽在屋里喚我的名字,說要和我商量一件事情,我便轉身走出陽臺,因為天氣還是比較熱的,所以只是把陽臺的紗網門關上,卻沒有關上隔音的木門。
媽媽告訴我,她和爸爸工作比較忙,我又要準備小升初,所以打算送走如意。媽媽說會送到一位開著養殖場的同事家里,等到小升初結束之后再領回來。其實嚴格說來,這不算是商量,應該算是通知。我猶豫半晌,可是在家里并沒有決定權,盡管舍不得也只好同意。
商量完之后,我下意識地去看如意有沒有吃完,想去陽臺收拾一番,卻被下一幕景象嚇到。小如意早已經安靜地用完午餐,雙爪撲在紗窗門的網紗上,爪子牢牢地扣住紗窗上的空洞,硬生生用自己的重量拉出了兩個比原來更大的空洞。一直都沒有注意到,原來溫順如她,默不作聲地將指甲養了這么長,指甲尖端閃著光,彎曲微扣,已經具備了一定的傷害能力。
我走進陽臺將她從紗門上抱了下來,她的爪子還是死死拉住紗網,像是正在與大人爭奪心愛玩具的孩子,怎么都不放手。如意啊,再這么拉下去,屋里要進蚊子的!我郁悶道,別鬧了。幾秒之后如意真的不鬧了,她松開前爪,鋒利的指甲也隨之縮了回去,然后輕盈地跳下我的膝蓋,緩慢回到自己常去的那一塊兔窩下的陰涼。
不知為何,看著她的背影我居然想到一個詞——“煢煢獨立”。
第二天,老媽進陽臺收拾衣服,我在客廳寫著作業,突然聽見老媽叫了一聲,趕過去發現如意面露兇光,而媽媽的褲腿已經被她的爪子劃出了兩道血痕。老媽迅速地收拾好衣服躲了出來,埋怨道,如意從來不咬人的,今天這是怎么了。
沒想到這才只是個開始。
接下來的日子里,她放棄了一切以往作為一只驕傲而尊貴的兔子的形象,開始在陽臺隨地大小便,并且孜孜不倦地啃咬拉拽陽臺的窗紗,兩天的功夫就完成了她的終極破壞任務——挖開身量大小的洞并且“越獄”,可惜她越獄的時機不對,她嘗試著鉆出洞的生活,爸爸和媽媽都回到了家,果斷用紗布修補規整,只是給紗窗門打了一個大大的補丁。
遭到阻撓的她看見媽媽,一如既往地面露兇光,但之后她又看見了爸爸,聳起的耳朵瞬間耷拉下來,卸盔棄甲,三步并作兩步躥到他腳邊,一聲不發,只是蹭一下,又蹭一下。
媽媽苦笑著說,看來我們家小如意是聽見那天說要被送走的話了,她說這話時看著爸爸腳邊的如意,我到底是扮了惡人啊,她估計是要恨死我了,咬兩口也不為過。
爸爸蹲下來,溫柔地摸著如意的腦袋,和她低聲說著要送走她的原因,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小如意聽沒聽懂,只看見她因為不知是氣憤還是害怕而戰栗抖動的白色毛發慢慢平靜下來,瑪瑙般的眼眸里全是悲傷。
【后文】
如意到底還是被送走了,她被送走的那天我不在家,回來的時候,陽臺已經兔去樓空,只剩下我為她織到一半尚未完工的保暖小衣服,白色的絨線和木頭織針交錯,好像在講,不用再織了,不用再織了。
我最后還是織完了它,然后放在我的臥室里,想著總有一天見到她的時候可以帶給她,這樣她冬天就不會冷。只是不知道夏天的時候,還有人為她洗耳朵降溫,還會有人為她采摘野草么?
在小升初的間隙中,我問過媽媽很多次如意現在過得好不好,媽媽說同事告訴她,如意已經生了十只小兔寶寶,只只純白如雪,有著瑪瑙紅的眼眸,短短的尾巴像小絨球,和她一樣。
我不知道這是媽媽在安慰我,還是在講述事實,我寧愿相信這是事實。
希望之后照顧如意的那個人,一定要很喜歡她,不要當著她的面說她的壞話,也不要再送走了,她能聽懂的,不管你信不信,她真的是一只有氣性的、能聽懂話的兔子。
我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