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程貫中
“下班有事么?”
我發微信問程貫中。
下午我有好幾個會要開,忙到腳打后腦勺,碰完一個案子,又碰一個案子,可我的心思全然不在這里。每當有人問我“你有什么想法么?”
我都從滿腦子迷思中抽回思緒,假裝自己一直在跟著主題走的樣子,回答一些類似于:我覺得現在提創意還太早,最好先確定能不能落地,之類的假大空的話。然而大家一般都是N臉懵逼地看著我,顯然我這句假大空的話跟剛才的議題全無關系。
我一直在等程貫中回復我微信。等啊等啊,等了一下午,我什么都沒有等到。
我想下班之后跟他見個面,吃個飯。這種需要如此強烈,導致收不到他回復的我,柔腸百轉,心思活絡,什么都做不下去。然而其實雞便他回復我,我們也未必能見到面。距離下班時間還有十分鐘,我手上還排著三個會要開。
這一天加班到十點半,我把因為開會耽誤的案子做完,才啟程回家。下樓的時候打了個電話給程貫中。等待音響了很久很久,就在我以為馬上就要斷掉的時候,他才接起電話。
“怎么了?”
他的聲音透著不耐煩。
“... ...”我瞬間底氣不足,慌亂之中問道:“你在干嘛?”
“你在干嘛”這四個字,除非兩個人正曖昧焦灼,互相彼此等著對方的音訊良久,終于鼓起勇氣聯系上了,卻嬌羞極了又不知說什么才好,這個時候說起來才行。但凡不是這個情境,多多少少都有點煩人。而正焦躁忙碌的時候,聽到對方這四個字,很容易怒火中燒。
程貫中顯然是怒火中燒了起來。我聽到他深呼吸的聲音,根本沒有回我,只是在電話另一端沉默。
程貫中是一個永遠沒耐心的人。他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有事兒說事兒。
這么多年下來,我也漸漸習慣了他的套路,很少說出會惹他討厭的話來了。
可是今天畢竟不同。我手足無措,想見他,卻又真的不知道到底想跟他說什么,怎么說才好。而這么大的事,無論如何,我無法在電話里開口。
然而,他此刻的不耐煩,他一下午都沒回我的微信,全部指向一個事實:他很忙。忙的不可能見我。
我只能盡可能冷靜的說:我沒事,就是想你了,你一定要記得吃飯。
電話那頭的程貫中繼續沉默了一會,終于溫和的說:好,你也是。
然后就利落的掛掉了電話。
他沒有問我這個點打電話,是不是剛下班,也沒有問我吃沒吃飯。他什么都沒問,一如往常。
有什么辦法呢?他總是這么忙。
四下無人,同事們都下班回家了。我把高跟鞋裝進帶子提著,穿上一雙軟軟的平底鞋,關機走人。
走在去公交車站的路上,我悲從中來。說不清是要生孩子的事打擊到了我,還是程貫中對我的冷漠無情打擊到了我,或者只是荷爾蒙失調之類的。望著初秋的樹葉在路燈下搖晃的樣子,我哭了。
走到公交車站,淚眼迷蒙,我抬眼一看,看到寬粉兒站在那兒等我。
我每天都會告訴寬粉兒我的行程。我要不要加班,要不要在公司吃飯,要不要跟別人吃飯,大約幾點回家。
如果是加班的夜晚,寬粉兒又沒有別的邀約,他就常常會來接我。不會提前告訴我,就坐在車站,看一本好看的書,等我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直到我出現。兩個人高高興興,談笑風生,坐公交車回家去。
每當看到寬粉兒站在那兒,無論加班多么辛苦,無論多么饑腸轆轆,我都會立馬感到一陣放松和愉快。
可是今天,看到寬粉,卻有一股比剛才的委屈強烈好幾倍的委屈,向我的心頭涌來。我咧著嘴大哭了起來。他來拉我,我卻覺得生氣,使勁打了他幾下。直到寬粉堅定的聲音穿透我的委屈和憤怒,直戳我的內心深處,我才驀然平靜。
他說:“橘子,咱們去吃米粉兒。”
我決定,要跟寬粉兒生個孩子。婚內生子,名正言順。我,終其一生都沒想過我自己會生個孩子的我,居然要準備生孩子了。
昨天晚上,我和寬粉兒從我公司直接走回了家。三個小時的路程,我們有一搭沒一搭,但最終,還是把生孩子這件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寬粉兒故作輕松的說,就算我奶奶情況好,病情穩定,還有一年的時間,咱們也得抓緊時間了。不然我奶奶她看不到重孫子了。
我說:懷孕不是想懷就能懷的,如果半年都懷不上怎么辦?
寬粉兒說:那就是我的命,至少為了奶奶努力過了。
我又問他:無論如何,咱們的家庭都不是一個正常的家庭。這個孩子,他憑什么要生在這么一個不正常的家庭?生了他,又不能給他足夠好的人生,你不覺得是一種罪孽么?
寬粉問我:你覺得你爸媽給了你足夠好的人生嗎?
我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他又說:我爸媽呢?把我生下來,理都不理,他們還是繼續他們的人生。那我呢?
他說:我們和父母的區別是,明知道孩子的人生不夠好,還是把他生下來。我們的父母并沒有想那么多。就因為這樣,我們就比父母的罪孽更深重嗎?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平時我們聊天的時候,寬粉問過我為什么不想要孩子。
很簡單,我只是沒信心做好媽媽罷了。
當時我說:你給別人喂過飯嗎?寬粉說沒有。
我說:我爺爺去世之前,我喂他吃過一次飯。我把我爺爺喂得滿臉都是飯,勺子塞太深,我爺爺被我杵得直惡心。
一個連喂飯都不會的人,怎么當別人的媽?
每當我開始做一件事,心里就會充滿了壓力。必須要好好的做下去。因此開始做一件事對我來說無比的艱難。我得想好前因后果,想好將來會發生的一切最壞的可能性。一切都OK,我不會死的很難看,才會開始做這件事。
然而實際上,越是左思右想,做出的決策越是匪夷所思。我今生今世做出的決策,其實已經匪夷所思到了頂點。
我們家附近的米粉店,售賣一種水煮魚米粉,是我的最愛。嘶嘶作響的雪白魚片上撒著大面積的鮮紅的辣椒粉、黑色的花椒粉和褐色的孜然粉,只要想一想就充滿了食欲。寬粉兒最喜歡吃的是香辣牛肉米粉,一大碗紅辣米粉上面有厚厚的辣油。牛肉片香嫩極了,入口即化。每次我都會把我的魚片夾一片給他,再夾一片他的牛肉過來。這兩種米粉都要搭配康師傅冰紅茶來吃,否則一定會辣哭。
但是今天我們倆死氣沉沉的坐在店里,就連米粉上了桌,都提不起興致大吃二喝。
索然無味的吃了一會兒,我突然電光石火間抬起了頭。
“你今天為什么來接我?!”
寬粉面對我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居然連回答都沒有回答。好歹罵我一句神經病,說一聲“天天接你還用問為什么”都沒說。他心虛的埋頭他的米粉,而我則莫名其妙的心跳加速起來。
寬粉吞下剛吸進去的一坨米粉,大喉結在他的脖子上上下翻飛了一會兒之后,緩緩的舉起了手中的一個紙袋子。
我結果紙袋子打開一看,一面豁然躺著一個粉紅色的盒子。
粉紅色,多么惡俗的顏色,多么可怕的顏色。
盒子上寫著:早孕套裝。
我的后腦勺轟轟烈烈的麻了,一路麻到尾巴骨。
可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無言以對的放下了手中的紙袋子。說真的,我覺得這個袋子好燙。
我和寬粉盡情的玩弄著各自碗里的米粉。一言不發。我們的臉都紅了,這種臉紅根本不是害臊,至少不只是害臊。至少對我而言,還有失望、尷尬和憤怒。
直到米粉玩得實在不能再玩了,他才僵硬地說:走吧。
我們倆一言不發的回到了家。
這可是我們的家。從晾好甲醛入住那天開始,我們倆就都跟葛優大爺一樣攤在沙發上。可是今天我坐在那兒正襟危坐,好像去了一個潔癖的男子家里相親一樣,手腳冰涼,稍微不集中精力,就會視線模糊。
寬粉在門口擺好了他的鞋子(以往他從來不費盡去擺他的鞋子)又把他的包掛好,還左右正了正(同上一個括號)。
然后他沉默地走過來,站在那兒,撓著頭,過了好一會,才說:咳。你,上廁所嗎?
我的天吶。寬粉從來不對我說上廁所三個字。拉屎就是拉屎,尿尿就是尿尿,上什么廁所?!
但是,他說的“上廁所”,顯然既不是拉屎,也不是尿尿。
我只能僵硬的點了點頭,從那個燙手的紙袋子里掏出那個燙手的粉紅色紙盒子。
鉆進廁所,拆開紙盒子,里面一小片一小片,都是要泡在尿液里的玩意。
我仔細看了看說明書,盒子里有粉紅色的小紙包,里面是“排卵試紙”。而綠色的紙包里面是“早孕試紙”。我很難受的用一個小塑料杯子接了一點尿,然后把“排卵試紙”泡了進去。
然后我就蹲在馬桶上,跟那個小紙條相面。
我的尿以奇快無比的速度暈了過去,好像快樂的小鳥奔向幸福的遠方。小紙條上很快就出現了一條杠。正當我松了一口氣心想今晚不會發生什么尷尬的事了的時候,一條杠已經緩緩變成了兩條杠。
我又研究了一下說明書,兩條杠也不能說明問題,一定要是兩條非常紅的杠才行。正當我沾沾自喜的時候,第二條杠就像盛夏的西瓜瓤一樣變得通紅了起來。
當我面紅耳赤地拿著這個可怕的小紙條走出廁所的時候,第二條出現的杠已經比第一條杠還要紅了。看到了這一切的寬粉先生馬上也面紅耳赤了起來。
他咽了一下口水,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去洗個澡?
??|??m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