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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老孫，我爸，已經(jīng)很多年不喝酒了。

? ? 不喝酒的老孫可愛許多，當然，在他那些喝酒的老友那里，可能他沒有以前喝酒的時候可愛，但對于討厭酒味的我和我媽來說，看他是順眼多了。

? ? 我“認識”老孫的時候，他就開始喝酒了。

? ? 我記憶里最早的一次他喝多的故事，還是非常浪漫的，有些李清照“沉醉不知歸路”“誤入藕花深處”的情趣，那夜他喝得比較多，回家抱起三歲——頂多四歲的我，大概是想出去吹吹晚風(fēng)，也沒帶上我媽就出門了。

? ? 是夜，夏夜小風(fēng)非常怡人，老孫抱著不知所以然的我慢慢走到了荷塘深處，驀然發(fā)現(xiàn)水已齊腰，方才意識到我還在懷里，趕緊往上走，帶了一身淤泥回家，還好我安然無恙。

? ? 這事一直被拿來說道至今，老孫從不覺得荒謬，只是跟我吹噓，他當年是多么地有詩情畫意。

? ? 老孫其實酒量一般，在男人界不算太能喝。老孫年輕的時候估摸著能喝個八兩，也就是說，超了這個界限，便開始有各種“喝多”的癥狀了，諸如：目光呆滯，說話饒舌，話變多，開始憤世嫉俗……等等。我媽是最能準確辨別老孫是否喝多的人，隨著我漸漸長大，通過察言觀色，憑借我的智商，我也繼承了我媽的獨門秘笈，只要飯桌上看到老孫的小眼睛開始無神，笑容開始僵硬，對旁人的一句話反應(yīng)開始遲鈍，我就知道前去跟他說：“爸爸！不要喝了！”

? ? 那會兒我還小，如此奶聲奶氣的提醒總是能獲得全場好評，大概是因為覺得可愛吧，老孫便會驕傲地把我抱在懷里，一臉笑容地說：“好好好，爸爸沒事！”

? ? 之所以我這么“懂事”，主要是因為，我媽實在太討厭老孫喝酒了，我聽夠了老孫喝多時她尖利的嗓音。

? ? “你這一身的酒味，滾開！”

? ? “再喝酒你就死在外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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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僅是我媽，那時候我家住平房，隔壁的、對門的叔叔們喝酒，幾乎阿姨們都是這個臺詞。小時候我不理解，明明是酒，為什么阿姨們都說它是“尿”？我也很奇怪，那些阿姨看到別人家的男人喝多了，都各種嘲笑，而每每自己家男人喝多了，就很生氣想爆炸呢？

? ? 大概我七八歲的時候，被老孫灌過一次酒，那次還把我暈得嚇壞了外婆和媽媽。

? ? 許是老孫想要培養(yǎng)我，畢竟在他那樣酸餿的“文藝男青年”眼里，喝酒是個浪漫的事。某天午飯時，他陪外公喝酒，拿了個最小的瓷杯盛滿了白酒，要給我試試。

? ? 我伸出小舌頭舔了一口，“咕嚕”就一飲而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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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丫頭可以，再來一個。”老孫笑嘻嘻又給我倒了一杯，傻不隆冬的我看他好開心，接二連三喝了五六杯，直到外公發(fā)現(xiàn)趕緊制止。

? ? 飯后我覺得有點頭暈，老孫意識到可能是給我灌多了，畢竟還是個小孩兒，第一次喝酒呢。那次媽媽沒少罵他，他為了讓我“解酒”，抱著我又是搖又是晃，想讓我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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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還好我沒事。老孫這不靠譜的性格，加上總是喝酒，老惹得我媽不放心，這么多年我也意識到，我媽愛操心、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格，也是被老孫這份“不靠譜”給練就出來的。

? ? 就這樣一直到我上初中，向來又文藝又倔強的老孫竟然成了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這喝酒的事，就跟我媽更吵成了仇。幾乎三天兩頭他都在外面應(yīng)酬，體重一路飆到180，血壓也上來了。

? ? 40歲不到的老孫帶著一臉肥肉，我正值中考，最讓我煩惱的是，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會和幾個叔叔喝酒回來，在我家大著嗓門各種吐槽。

? ? “那誰誰什么玩意兒！”一個叔叔拍了下桌子，剛熄燈的我嚇了一跳。

? ? “操！……”另一個叔叔跟著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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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每天晚上都在這樣的驚心動魄中度過，也睡不好覺，只好抱著個小收音機一遍遍地聽音樂。久了我就習(xí)慣了，那是2000年的夏天，葡萄架下的蛐蛐聲、蛙聲，伴著老孫每晚喝酒回來的聲音，偶爾還有幾句我媽插進去的聲音：“早點回家睡覺，都不早啦！”

? ? 我就是那年參加中考的，幸運的是，我還比一中的分數(shù)線高了一分，也就那么一分。

? ? 但這一分，卻是改變了老孫的命運。為了能陪我上學(xué)，他重整旗鼓，晃蕩著腰間碩大的肚子，在那個炎炎夏日，和一群剛畢業(yè)的屁孩子一起參加競聘上崗，最終考了個第一名，調(diào)動成功，陪著我上高中。

? ? 被人好一通諷刺：“你真有本事，看你女兒考大學(xué)，你有沒有本事調(diào)大學(xué)去教書！”

? ? 心高氣傲慣了的老孫訕訕地笑。放棄安逸的小鎮(zhèn)，告別每天醉醺醺的教導(dǎo)主任生涯，多年后他回憶起來，覺得當初的選擇是明智的。但彼時，面對陌生的工作環(huán)境，還有尚未能自我管理的我，他估計很是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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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偶爾他還會出去喝酒，老媽不在我們身邊，我也管不了他那么多，喝多了我搞不定，只好一遍遍地“呼”他回家，5毛錢一次的BP機傳呼，在每次老孫出去喝酒的時候，會被我打爆。

? ? 喝多的老孫，話特別多，就會回來跟我作詩，說我是他的太陽，他的天使。

? ? 也會笑嘻嘻地給我掏零花錢，或者歪歪扭扭地騎著自行車帶我去逛超市。

? ? 或者就是抱著電話和他的哥們兒打電話，一打就打到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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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后來我問他：“你那會兒要是沒調(diào)動，是不是過得更舒服些？”

? ? “由奢入儉難，自由不羈慣了，誰愿意從新開始做孫子啊？”老孫無遮無攔地答道。

? ? 而那時候總在我家捶桌子罵娘的叔叔們，如今都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也都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那個小鎮(zhèn)，成了合肥教育界的名師。

? ? 時不時聚會，總會感嘆：“那些年才真的是過得鮮活。”

? ? 見到我還會問我：“丫頭，那些年叔叔吵著你睡覺了吧？”

? ? 大家便又是一陣大笑。笑里充滿了對當年那份自在的無限不舍，互相抖露各自喝過酒的糗事，曾飽受男人醉酒煎熬的阿姨們在一旁笑，也完全沒了當初那份咬牙切齒。

? ? 我卻總是在笑容中看到叔叔們漸多的皺紋和白發(fā)，就有些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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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概是我上大二的時候吧，老孫宣布戒酒了。他最初戒酒的原因是膽囊炎，那是個問題不大，卻不斷地有各種反應(yīng)的小毛病，于是他停止了應(yīng)酬，開始好好吃飯，曾經(jīng)諸如不吃早飯，口味重的習(xí)慣都慢慢糾正。

? ? 但是在酒桌混戰(zhàn)了那么多年，老孫又是個性情中人，突然讓他不喝酒，不僅自己不習(xí)慣，身邊的親戚朋友也都說他“燒道”（合肥話，炫耀、擺譜的意思）。因此，每逢特別重要的場合，老孫就喝一點，但絕不喝多。多年不喝酒，大家也就都習(xí)慣了，隨著年紀漸漸增長，人們也都意識到保養(yǎng)身體的重要性，所以也就都隨意得很，沒人逼酒勸酒了。

? ? 用老孫的話說，是因為他到了不想用酒再去求人的年紀，除了高興，就不用勉強自己喝了。

? ? 但我能感受到，他不嗜酒，但還是對喝酒的心情有所留戀，比如有時，他還對我感嘆：“你若是喝酒，酒量應(yīng)該還可以的，起碼不比我差。”

? ? 我很不屑，酒有啥好喝的？李白喝多了可以寫詩，普通人喝多了，只會壞事。而且我一直都不能理解，老孫的日子過得無憂無慮順風(fēng)順水，為啥喝完了酒，就有那么多好吐槽的事？

? ? 多年以后的今天他告訴我，男人都是有故事的，吐槽是因為自己心里保有的一份天真。

? ? 對這個說辭，我媽就總會翻白眼：“切，還故事，你喝酒的，都是事故！”

? ? 唉，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