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堪堪走向7點。
晉羽的手離開鼠標,用力在空中甩著手腕放松因長時間點擊造成的酸痛,事實上他的桌面什么都沒有打開,上面只有絢爛的壁紙主題和刺向里面的指針,不斷的右鍵、刷新、雙擊、關閉循環往復已經持續好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是要做什么,許是寂寞聊賴,許是茫然失神。晉羽左側一窗之隔就是廚房,廚房直接與外面的白色相接,平日里總有些調皮的氣流癟癟的擠過兩層窗子與他碰面,繚繞一下就忽然消失,而現在晉羽的窗子大開,父親在那一邊用搟杖攆著雪白的餃子皮和一秒秒的時間,寬闊的額頭上掛著細密的汗珠,那些繚繞奔亂的氣流,連帶著外面的素裹寒冬、厲風傲雪,似乎都被那道身影擋了下來,駐足室外與晉羽悠悠相望。
以往每年都是和親戚們一起去奶奶家過年,但自從今年夏天奶奶去世后過年團聚也再難被眾人提上日程,一家三口,加上母親今天值班,氣氛更加零稀欲破,比往年確實冷清了不少。晉羽深吸了口氣,起身與父親打了聲招呼要出去走走,父親叮囑他天冷地滑小心些,早點回來。臨出門時晉羽停在了客廳的窗子前,抬眼向外看去,晉羽家客廳的窗子面向的是一道路面、一塊草地和另一棟樓房,每年這天晉羽都會在這里看看外面,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或理由,開始于哪年他也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很小的時候,這扇窗子像一塊熒幕一樣框住外面的家家戶戶,每次他都會饒有興致的細細觀察,過年的忙碌、準備,團圓祥和的氣氛能越過街道穿透窗子迎面撲向晉羽,還有那些迷眼的各色燈光,轉著跳著,只不過它們熄滅的時間越來越早,數量也越來越少,就像有只莫名的大手一一掐滅了那些火焰,晉羽眼中不斷有黑色撞進來,彩色和光芒奪路而逃,而現在——晉羽搖了搖頭,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雪一早就停了,直到現在也沒有再臨的痕跡,天氣很好,干冷干冷的,一絲風都沒有,或許都擠在哪里取暖了。晉羽出門再次環視了下周圍那些矗立在靜謐夜色中的鋼筋水泥們,那些巨大的影子大半隱藏在背后沉色的天空里,零星幾點微微閃動,像那些落寞影子的眼睛。目光最后停在了不遠處一扇一樓的窗子前,那里和晉羽家隔著一個單元,窗口盡是漆漆的黑色揉不進一點視線,里面曾經住著他年少時的玩伴,是個胖胖的男孩,記得那時放學很早,假期很長,大家都沒長大,最大的樂趣就是空閑時結伴在那扇窗子下的客廳里玩游戲機,幾雙眼睛盯緊屏幕,幾雙手攥緊手柄,歡聲笑語攪動著空氣,像一陣青春的漩渦。晉羽向小區門口走去,這片小區存在已久,在過去的時間軸上幾乎和晉羽的記憶一同備案,最明顯的標志就是草坪旁邊那片小型游樂場,小型到說是游樂場其實都有些過,就是一些滑梯、轉輪加上點鍛煉器材組成的一片場地,如果說游戲機時光是晉羽幾個玩伴的私人存檔,那么這里就是小區孩子們的共同回憶,大人們三兩成群家長里短的閑聊時,孩子們就會在這追逐打鬧爬上爬下,尤其是夏日的晚上這里尤其熱鬧,隔著寒冬白雪還有這十余載的光陰,晉羽仿佛都能聽到那些聲音,嗅到那時空氣里的炎熱味道。那時這片地方是旺盛的青年朝力四射,可現在在晉羽面前的,就已似垂暮的老者巍巍顫顫,輪盤停止轉動,設施的接口銹跡斑斑,失去了歡笑的浸染,這片鋼鐵巨人被時間和寂寞蛀空了骨架,晉羽試著攀上滑梯,小時候他經常這樣做,他也記不得有多久沒有踏上這里了,一上一下,不長不短,落地后晉羽笑了下,不知道是笑自己,還是什么,手上粘著一點銹痕,拍打不掉,晉羽試著搓了兩下,銹痕拉得更長,像道桔色的淚痕。
一道小坡后便是小區出口,每逢冬天這坡道便路滑難走,小區的人走到這里時便會停慢腳步小心翼翼,說來奇怪,這么多年晉羽也未曾見過有人摔倒,那些平坦路面,倒是經常有人跌破膝蓋。
出了小區,晉羽張口呼出一團熱氣,緊了緊衣服,抬腳穿過那層氤氳向前走去。
小區前岔開兩條路,一條拐著小彎向上,是小區的另一片住房,一條直著身子向前,是這片小鎮的主干道,整個小鎮仿佛依路而建,左邊是一棟棟的住宅,右側則是工廠和商店,雪層像待揭的面膜松松軟軟的敷在路面,和人行道的臺階等高。因為地偏人稀,路上很少有車經過,白天上面還有幾道匆忙的痕跡,而現在就像從未有人來過這里。
晉羽慢慢地沿路走過一小段,經過一處涼亭和一方空地后,來到了文化宮廣場,它和小鎮的發電工廠默然相對,分立道路兩旁。這棟建筑在晉羽有記憶的印象中就沒有變過,未曾整修,也未曾衰敗,一級級傾斜而上的臺階環抱著,橢圓狀白色瓷面的墻體,周身裝點著大塊的玻璃,櫛風沐雨,歲月匆匆,但不曾改變它的面目。里面的一層是電影院,不過晉羽從未去里面看過電影,似乎晉羽的記憶中,關于這里的開始,電影院就沒再放映了,這里逐漸成為一些會議召開的會場,微微裹著余溫;二層是一些棋牌室之類的娛樂場所,不時有人在這里玩牌下棋,大聲爭論,聲音會盡數飄到走廊,在墻壁上撞個來回,這里的一切晉羽都無比熟悉,不過年少的晉羽更多的是在外面的廣場上和伙伴們瘋跑、追逐,圍著燈塔,繞著人群,昏黃的燈光把那些單薄瘦小的身影拖得老長,像條沒被成長剪斷的尾巴。稍大些晉羽便會在隔壁的籃球場揮灑汗水,不過同齡人似乎少了,也許他們并不熱衷于那里,晉羽不知道,也沒察覺,就這樣一直和一些比自己大幾歲的孩子玩,直到晉羽大學回來,那些人也不見了。
扭頭看向右側,是小鎮的發電工廠。晉羽現在靜靜地站在它們中間,左右看去多少感覺到了一絲別扭,似乎這個設計并不合理,或許是太靜了吧,晉羽這樣想著。發電工廠對于晉羽這些剛剛長成的孩子來說接觸并不多,不過這地方和小鎮人之間卻深深滲透著交集和聯系,對于大部分人來說,生活無非是工作、家庭兩點一線,家的那頭是場煙火,各有其落處,各有其顏色和精彩,而線的另一頭就是供養著大部分小鎮人生活的這里。晉羽把頭轉向工廠,電門后面一條幽靜寬闊的平路和晉羽的目光一起延伸至深處,兩旁是昏暗的路燈沉沉地望著自己腳下,有機器的低鳴越過矮矮的圍墻送到晉羽耳邊,年三十的晚上仍有人在加班,支撐著鎮上剩余不多的燈火和笑顏,晉羽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不那么壓抑了。廠中矗立的水塔接天連地,擎著暗色的天和寂寥的夜,晉羽默念一聲新年快樂,慢慢的邁開步子,繼續向前走去。
接下來的路有略微向左拐的小彎,期間除了幾棟樓房外再無其他,晉羽慢悠悠的行過樓群,繞過樓影和樓影的罅隙,經過黑暗和燈火的錯肩,偶爾停停,抬眼能看到低層的人家,白亮的燈光下有熱騰騰的忙碌和影綽的歡慶,并非每處都是一樣吧,這樣想著,晉羽的心情又開朗了些,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鎮上曾經的商店街道。
這里和前面的布置大抵相同,畢竟被同樣的一條大道貫穿,左側依舊是住房,右側曾經是一排商店,食品、玩具、糧油等一家家店在被拆成記憶的標本前依次排開,小時候的晉羽無論有沒有錢都喜歡往玩具店里跑,那些櫥窗里的各式玩物在小晉羽的眼中閃閃發亮,現在想想讓人發笑,不過晉羽沒告訴別人的是他很喜歡那時候的自己,沒有特別的原因,僅僅是因為簡單而純粹。另一個晉羽常去的地方是盡頭的一家燒烤店,晉羽在那里吃了十幾年的燒烤,和老板還有他的家人比老板手中滋油的羊肉還熟,后來拆遷店面換過一次位置,不過時間不長,再后來小鎮人跡漸稀生意不復從前,晉羽最后一次去時店里沒有客人,他和老板兩人聊了很久,十幾年來好像晉羽都沒和他說過這么多話,話拌在酒里越說越開,說到了從前,說到了以后,說到了家人,最后就說到了關店,對于這,老板似乎不想過多觸及,一語帶過,晉羽一時沒能消化,追問下老板也只是一笑,只說年紀大了干不動了,笑容無奈又釋然,晉羽就著羊肉吞下了要出口的話,這時看去他才發現老板已經雙鬢染霜,面頰皺紋就是凸起凹下的溝壑,流過這些年揮灑的汗與淚,目光里的神采雖一如當初火焰后的堅守,可畢竟還是歲月不饒人,屋子里一切都有生命的痕跡,不論是老舊桌椅還是油浸煙繞,人生的大半都在這里度過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呢?以晉羽當時的年紀見識答案無外乎枯燥無聊,可是他沒在燒烤店老板的眼中看到一絲,那里面的神采晉羽似乎見過,像親情,略有不同,像愛情,但又不太一樣,后來幾多離散,晉羽才明白,準確的東西永遠只落在紙上,感情不是定義,你要守護,你要緬懷,你要的這么多,背負的這么多,最后你只還一句歲月不饒人,本就是不對等的交易,但我們甘心如此,又何來準確的釋義。
街腹正中還有道路口,不寬不窄,兩排臺階夾著一縱行道坡階梯而下,不遠不近,曾經這里面是老式的二層樓群,紅磚白瓦,整齊劃一,晉羽奶奶家的舊址就在這里。順著路直行百米后左轉,十幾米后是一片空場地,童年時期晉羽在這里曾有過一批又一批的玩伴,他們后來或搬去了別的地方或消失的悄無聲息,再見來不及揮手,以至后來晉羽看到一句話后深有感觸,其實在很早的時候你就已經和很多人見過最后一面了,只是你還未發覺。奶奶家的黑色鐵門和其他數戶一起面對著這片空地靜默,晉羽還記得,門后面是細密的葡萄藤籠著倉房地窖,青石顆粒的鋪路石,窄窄的一方菜園,厚重的鍋臺、藍漆的樓梯還有那家里的陳設,以及每次推門時屋內那道蒼老的問候,晉羽都記得,這些和這片樓群一起,被巨大的工業機械所掩埋,從記憶到廢墟,從廢墟到陌生,不過幾年時間。
沿街繼續向上,這里已經接近小鎮的始端,就像是新世界由混沌中開辟一樣,越向始端走去兩旁街房的逾規和道路的顛簸便開始愈發嚴重,這樣的街景依次略過,診所,水果店,每個地方似乎都有晉羽的影子,影子回頭一笑,晉羽就一陣恍惚,現在兩邊風景大變,到處都是已拆或待拆的房屋和散落的時光,血紅的拆字滴著尾巴像件囚服上的標志,而這一切正待行刑。
長街終盡,一所小學面朝街口坐在一個彎角的弧度上,像這個小鎮鋪開的卷首一樣,拐過小學就面向了小鎮,晉羽很小就在城鎮的另一處讀書,因此他并不了解這里,但他身邊時間最久也是最多的朋友卻幾乎都就讀于這所學校,不遠處還有一棟二層小樓,樓體呈白上下一色,年歲也不低,這里曾經辦過一家英語補習班,晉羽的那些朋友就是在這里相識的,補習班輾轉過很多地方,甚至在晉羽家的小區中都曾有過,但似乎這里停留的腳印最多、時間最久。這里上課時的情景晉羽大多還記得,不過回憶來者不善還略帶著難堪,畢竟調皮搗蛋是大部分男孩的天性,何況對于在校成績還不錯的晉羽來說,補習班就是個不知所謂的地方,天性遇到不知所謂,要么隱藏要么釋放,可晉羽從小就不是低調的人,這就注定了教室角落終有一個時而令人捧腹時而令人慌亂的存在。記得有個男老師把他叫到前面去問他這樣做有什么目的?有意思嗎?晉羽不知道。目的是什么?成年人世界的可笑之處在于他們的行動總是會有這個東西,有意思嗎?當然有意思,我就是覺得有意思,我只是覺得有意思。現在想想也挺為那些朋友擔憂,畢竟上課時有這么一個不安定的存在,一定很頭痛吧,不知道那時班上的朋友是不是這樣看自己的,不過大家應該已經忘了吧。
晉羽抬手看了下時間,時針和分針于重合處將將分開,已經不早了,轉身原路折回,于是所有的景物在晉羽眼中依次倒放,臨走到小區口時晉羽停了下來,抬頭望向了通向上方的那條小路,略一遲疑,還是提步向上走去,幾個弧度小小的彎后向左轉,晉羽停在了一棟樓前,依然是一樓,一樣漆黑的內里,窗子外層被毛月亮輕微的打出了輪廓,和整個屋子一起屏息,晉羽在這里度過了好些日子還有數個春節——這是晉羽奶奶的家,第一次拆遷后奶奶搬到了這里,還有以前那些街坊鄰居們,這里距晉羽所住的小區不遠,但似乎是另一種光景,這里都是垂垂的老人,這里滿布回家的足跡,但老人愈望愈老,足跡越走越少,對于晉羽來說,這些距離就是生死兩界,窗子里的世界已不再屬于自己,不再屬于曾經圍坐桌前的那些人,每年晉羽都在這間屋子里,看外面的夜色被風鼓滿載著繽亂的冷光和錯蕩的脆響,今年卻是陌生的自己在外面把夜幕站的悠長,晉羽想,這是第一個不一樣的除夕。
來路的空氣逐漸變得凜冽,一幅幅展過的街景,一張張熟悉的面龐,一串串腳印或多或少,似有似無,晉羽看有人加快腳步走向樓群,有雪從檐上飄落輕吻大地,有些東西在那,靜候被明天填滿。
明天,就會都一樣了吧。
起風了,該回家了。
(本文由“十又羽”發布,2017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