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晚開始,長沙氣溫驟降。午后,伴著料峭寒風,雨水不期而至,望著車窗上不斷飛濺的水花,呆呆地,一些被雨水浸透的記憶拉洋片似的從腦海閃過。
1
記憶里,兒時的雨大多集中在夏天。
有時是淅淅瀝瀝的毛毛雨;有時則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有時雷聲大雨點小,沒一頓飯功夫就偃旗息鼓;有時則沒完沒了下上十幾天,把大人孩子都堵在家里悶悶不樂。大人掛念田里的物什,孩子則被閑下的家長加倍地看管起來。
多數溫和的雨還是討人喜歡的。如果下在傍晚就最好不過了,夏季知了猴最喜歡在這樣的天氣鉆出地面脫殼成蟬,卻往往難逃我們的魔爪,成為莊家院里的盤中餐。莊戶孩子多是不怕這樣的雨淋的,蹋著涼鞋甚至干脆光著腳丫在泥地草窠里瞪著大眼尋找,有些知了猴甚至還沒來得及爬出地面,就被摳了出來。有時候為了搶一只驚慌失措的知了猴,幾個孩子互不相讓,甚至要泥地里打上一架。直到聽見別人得意的喊聲“哇,這棵樹上竟然有三只”,就再也顧不上打架了,匆匆忙忙向別處去尋找。
當然,雨中的樂趣遠不如雨后來得精彩,最難忘的就是泉水和泥巴。北方的泉水大多都是季節性的,下一場大雨,就叮叮咚咚從地下、巖縫、墻角流淌了出來,短則十天半個月,長也不過二三月。炎炎夏日,泉水最是冷冽,挽起褲腿任泉水從小腿和腳丫間淌過,一身的暑氣轉眼間就消散一空。渴了,就到泉眼處,摘一片楊樹或者梧桐樹的葉子卷起,或者干脆用手捧,一口下肚,透心的清甜涼爽,帶著淡淡的泥土的芬芳。雨后的泥巴隨處都是,對于缺少玩具的農村娃娃,泥巴給童年帶來了無限的可能性,就像冬天的雪。汽車、大炮、飛機、牛羊……一切以泥巴的形式從孩子們手中誕生,在太陽底下凝固堅實,并在很長日子里陪伴著他們的課余時光。泥巴和泉水組合成一種經久不衰的游戲,用魯中方言講叫做“堵汪”。一群孩子用泥巴和石塊在泉水流經之處建起“大壩”,千方百計讓它牢不可破,閘門、泄洪渠、站房甚至水庫里的漁船,都以簡陋但可愛的方式一應俱全。
樂此不疲地驗證草叢里的“氣蛤蟆”是不是真的會生氣,折一把荊條漫山遍野撲并不好吃的“山山牛”,挎起竹籃穿梭在松林采木耳和蘑菇,夜晚拿著電筒披著雨衣沿著河邊抓螃蟹……雨為活潑的童年注入了更多活潑的元素,滋潤了我們本有些蒼白的生活。
2
我讀學前班的時候,全村二十幾個孩子擠在一間破敗的教室里,旁邊有兩株幾百年的老槐樹,是遠近聞名的神樹,樹上掛滿了還愿的紅綢彩旗。然而那年夏天,在一個暴風雨夜,我們可憐的教室伴隨巨大槐樹的一截枯干轟然倒塌。第二天,學校里唯一的老師和二十幾個孩子竟哇哇痛哭了一場,村長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那一刻,我明白,雨似乎惹了些麻煩。
后來,我們放了一個長長的假期,再后來,我們的學校就搬進了七間嶄新的瓦房。于是我又想,雨終歸做的還是好事。只是那段時間村長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從我家到學校,途經一條小河溝,河溝上只有一座簡陋的石板橋,每逢夏季大雨,渾黃的河水就會漫過石橋,全村人都要摸著石頭過河。每當這個時候,我上下學都是父親接送,我高高舉著雨傘,父親小心翼翼背起我淌過石橋,我調皮地不肯下來,他就一路把我背回家,那種安穩幸福的感覺,我至今也難忘。
我害怕雷雨天氣。記得一年早秋的一個午后,我和媽媽在山里收曬好的地瓜干,天卻沒來由地陰云密布、雷聲大做,媽媽一邊匆忙地繼續收地瓜干,一邊急令我先往回跑。我沒跑多久,暴雨便傾盆而下。那是我記憶里最大的雨,大到看不見腳下的路,閃電和霹靂仿佛就在眼前,我嚇的一動不敢動,站在山路上哇哇大哭。及時趕來的父親用塑料內袋把我從頭套起,然后急匆匆去接媽媽,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見他們挑著兩擔瓜干在風雨中搖搖擺擺地走來。回到家中,媽媽不停念叨的兩句話就是:“把孩子嚇到了。”“可惜了地里的那些瓜干,怕要發霉了。”而就在那場雨中,鄰村一位放羊人為了找走丟的羊羔被雷擊中。
小時候,媽媽告訴我我是雨中從河里撿來的,我信了,因為村里其他的媽媽也都這么說。媽媽還說,如果不聽話,妖怪就會在雨夜來把我抓走,我也信,因為爺爺也說雷公總是在雨天來捉拿妖怪,雷電就是它的法器。但我每每會疑問,那個被雷電劈死的放羊人也是妖怪么?他為什么要冒著雷公的怒火去找一只小羊呢?后來,我明白對于我的那些窮苦鄉親們,最可悲哀者就是為自己的生命賦予太多超越它的責任。
不知不覺車已到站,窗外的雨依舊在下,回憶卻還在童年,姑且便叫“童年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