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流逝,時代變遷,家長里短,人情冷暖。
(一)
秀蘭剛放下從縣城挑回的兩筐橘子,劉嬸就進了她家門。
“啊呀,秀蘭!總見你挑橘子去縣里,每次回來都沒有賣出多少,以后怎么辦的?”
劉嬸的話如針尖直往秀蘭臉上扎。她這歲數(shù)很是尷尬:嫁人還早,家里的粗活卻幫不上忙。她主動跟爸提出去縣里賣橘子,可這里是橘產(chǎn)區(qū),街上賣橘子的比路人還多,每次挑回來都看不出賣了多少,未來怎么辦?劉嬸將她已多次思慮的問題又揪了起來。
“我家桂梅要去青岡找她哥,我哪能同意,可這丫頭倔得像頭牛,家里留不住她,你二哥不也在青岡嘛,聽鄰里們說他在那邊過得滋潤得很,你怎么沒想過去找你二哥?”
“劉嬸,我哪里想過要離開家里?”
“不要緊的,你想想罷。長大了出去看看也無妨,況且路上有個人照應(yīng)。桂梅這兩天東西都收拾得了,你若想好了便來尋她。”劉嬸說完便回了。
從小院向外望去,是連綿不絕的青黛色的山丘,南溪縣城,也在這山丘的懷抱里。秀蘭從沒離開過南溪,劉嬸這番話,就像一顆大石頭扔進水里,把秀蘭激地不能平靜。初秋的一場雨,空氣如洗,卻也平添了幾分寒意。夜深時,秀蘭坐在堂屋八仙桌冷冰冰的條凳上。她二哥前兩年已經(jīng)來信說,青岡的土地一眼看不到邊,他已經(jīng)在那開出荒來,如果家里人多力余,可去他那里謀些發(fā)展??蓮哪舷角鄬?,坐火車要好幾天,秀蘭覺得離家太遠,就沒把這話放心上,如今想起來,這倒也不失為一個新鮮路子。她已打定主意跟桂梅一起去青岡,去二哥那邊看看。
秀蘭料想爸不會準她出遠門。第二天,她很忐忑地向爸說著她的打算,爸沉默了片刻,沒有說準,也沒有說不準。只慢慢地說:“不急,等幾天再說?!卑纸o二哥去了封信,過了幾天,爸把二哥的回信交給秀蘭,信上說:“青岡條件艱苦,但這里的年輕人只要肯吃苦,比南溪好過活。我歡迎秀蘭來,她若愿意留下,我會好生照顧?!?/p>
“秀蘭,那邊辛苦,你想好哦。”爸篤定地看著秀蘭,就像是期盼她也有一個篤定地回答。
“爸,我想好了?!?/p>
當(dāng)初秀蘭二哥靖西只帶了路費,就和桂梅她哥一起去了青岡,好幾年他倆都沒有回南溪,不過靖西隔半年會給家里寫封信,一般都說什么“過得不錯”。只有前年過年他回過一次南溪,回來的時候穿得不錯,客人來家里看見他都會對秀蘭爸說:“靖西混得不賴。”
火車隆隆幾日終于要到青岡了,再過一會兒,桂梅和秀蘭就要分開,桂梅她哥在離青岡百里外的元??h。桂梅給秀蘭留下地址說:“秀蘭,以后要寫信,有時間要來找我。”
靖西在出站口外已經(jīng)等候多時,他好一會兒才看到人群中的秀蘭,把她招呼過來,說:“在家里待不好嗎?”
“總聽你說青岡這里好過,反正在家也輪不到我做事。我也該自立了,干脆來你這來看看,爸也同意,還讓我給你帶了些腌菜?!?/p>
很快兩人便沒話聊,秀蘭在車上打起瞌睡,直到兩人在村口下車后,二哥才說:“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嫂子也是南溪人,她喜歡罵人,你在家里注意點?!?/p>
二哥沒在信上說過他結(jié)婚的事情,所以家里根本沒人知道。秀蘭有些發(fā)慌,心想一會見到嫂子不知怎么才好。正想著,就到了二哥家。一進門,一個系著圍裙的胖女人,從廚房出來,雙手油乎乎,挾著一股油煙味。
“嫂子!”秀蘭打起精神,笑吟吟地喊。
胖女人仿佛沒聽到似的,只對靖西說:“你叫妹妹進屋坐,飯一會就好?!?/p>
“嫂子,我來幫忙吧。”
那胖女人頓了頓:“不用客氣,你先坐,沒什么可幫的,都做好了。”
三人圍在一桌吃飯,氣氛寧靜。
胖女人開了口,“妹妹這次過來住多久?”
“還沒有主意,也許就留在這邊?!?/p>
胖女人:“不是嫂子不留你,我勸你再想想,一個人在外面很苦的,何況你還是個女孩。我跟你哥剛結(jié)婚,你也看到了,我們條件也不好,你要是在我們這里受了苦,家里人會沒有想法嗎?”
“嫂子,我和你們當(dāng)初出來時的想法一樣,在家里待著,真是看不到什么希望。這里總歸是有希望的吧。”
“那好,這兩天你跟著你哥看一看。如果你決定留下,就跟著我們干吧。我們這里人手也不夠,一分錢也不少你的。如果你在外面找到工作,你就去,最好是管吃住的?!?/p>
秀蘭這兩天看到,在青岡,有很多從外地過來的年輕人,他們通過辛勤地勞動,日子都過得有聲有色。雖然很辛苦,但是可以期盼生活越來越好,這讓秀蘭覺得青岡充滿了希望。可是自己剛到這邊,人生地不熟,手頭也沒錢,秀蘭決定先留在二哥家。
秀蘭手腳都壯大,又有力,她做活不惜力氣,簡直抵得上一個男子。掃塵、洗地、劈柴、殺雞,全是一人擔(dān)當(dāng)。她每天忙上忙下,仿佛閑著就無聊似的。
日子很快的過去,胖女人已經(jīng)挺個大肚子了,家里的活都落在秀蘭一個人身上,她也只是順著做,絲毫沒有懈怠。
新年將至,靖西對秀蘭說:“今年就不要回南溪過年了,一方面路途遙遠,來回要花不少錢。另一方面你嫂子就快生了,也離不開個人。今年莊稼不好,我們手頭也不寬裕,孩子生下來,急需用錢。你的工錢我先給你存著,等我這里富余了再一起給你?!?/p>
秀蘭干活討人喜歡,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凈利索,既然出了力氣,飯吃得多一些也是自然。然而在青岡這里,大米可是比其他糧食要精貴的多,胖女人最近常說,這米袋下去得太快,自己一天也沒吃多少。
胖女人的身體越來越臃腫,行動越來越不便,心情也變得難以捉摸,一不順心就開口罵人。
這天,靖西去縣里辦事還沒回來。開飯的時候,胖女人發(fā)現(xiàn)米飯夾生了。胖女人肚子餓得咕咕叫了,黑著臉沖秀蘭罵到:“死丫頭!我供著你吃,管著你穿,你倒給我做起了夾生飯,你安的是什么心?!”
秀蘭沒有吭聲,她把碗筷放在桌上,跑到屋后,坐在地上,鼻子一酸,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
又過了幾天,胖女人在房間里面做針線活,秀蘭進門的時候,不小心一腳把凳子踢倒了,凳子撞倒了旁邊的暖水瓶,暖水瓶“砰”的一聲碎了。這把屋里的嫂子嚇了一跳。她沖到秀蘭面前,氣急敗壞的拿針指著秀蘭的臉罵:“你個眼瞎的,是不是誠心想嚇死我?我給你吃,給你穿,你還不長眼!”
秀蘭委屈,她終于找了機會,把她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給她二哥。
“秀蘭,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你嫂子就是這個脾氣,你來的第一天我就告訴你了。我們的房子就這么大,三個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抬頭不見低頭見,難免要磕磕碰碰??赡闵┳蝇F(xiàn)在馬上要生了,罵就罵兩句吧。”
過了十幾天,胖女人終于生了,還是一對龍鳳胎。哥哥取名叫小山,妹妹取名叫小梅。靖西抱著孩子,高興得合不攏嘴。秀蘭看著兩個小家伙,可愛得疼人,她便伸手要抱。靖西剛準備給她遞過來,胖女人著急地喊:“等一下!現(xiàn)在還不能抱,孩子認生,會鬧?!?/p>
秀蘭去沖紅糖水,回來的時候,聽見嫂子對哥說:“秀蘭干活多,身上不干凈,不能隨便抱孩子,你給我注意點?!?/p>
秀蘭站在門外,許久沒有進去。
接下來幾天,秀蘭做事總是無精打采的,像丟了魂似的。二哥好像察覺出了些異樣,他對秀蘭說:“秀蘭,你沒生病吧?”
“沒有,哥,我好著呢。”
“那你最近怎么總是提不起精神。你嫂子剛生完孩子,身體還虛弱,你可不能大意?!本肝髯灶欁缘恼f著,秀蘭背對著他,淚水在眼眶里含住。
靖西的朋友家最近在建新房,他白天都過去幫忙,晚上才回來。這幾天他一回來,胖女人就對他抱怨:“秀蘭現(xiàn)在有脾氣了,估計是女大不中留,想走了?!?/p>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靖西看秀蘭一個人在院里坐著,走到她身旁。
“秀蘭,你是不是想走了?!?/p>
秀蘭轉(zhuǎn)過頭,難以置信。過了好久,她才說:“哥,我不知道你這話什么意思?!?/p>
靖西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回了屋。
(二)
這天,村里來了個李家村的媒婆,給一個叫盛軍的小伙說媳婦。李家村離這里40多里地,來一趟不容易,媒婆走了好幾家,人家都因男方家里條件太差沒有答應(yīng),但是給媒婆說靖西家里有個叫秀蘭的姑娘可以去問問。
媒婆來到靖西家,說明了來意。
“她哥,大家都知道你家妹子人長得結(jié)實,勤快又能干,這次我過來就是想給她說個對象。你看女子也大了,總不能一直住在哥嫂家里吧?”
靖西想,秀蘭如果說成了,誰來照顧她嫂。于是沒有理會媒婆,令她再去別處問。
這時,恰巧秀蘭剛從小賣部回來,說:“哥,你要的東西買到了?!?/p>
媒婆一看便知這就是秀蘭。媒婆拉住秀蘭,拿出一張黑白照片,說:“秀蘭,這是給你介紹的對象,你看滿意不?”
秀蘭見這照片上的男子濃眉大眼,一頭烏發(fā),十分精神。她明白了,這十有八九是胖女人的主意。
靖西:“秀蘭,這不是我們找的,是媒婆自己找來的。”
媒婆望著秀蘭,等她的話。秀蘭說:“找個時間見面吧。”
媒婆一聽這話十拿九穩(wěn)了,于是將秀蘭拉到一邊,低聲說:“這男子叫盛軍,踏實、能干、力氣大,就是家里條件不好,家里幾口人就守著那點地,我怕你吃不得苦。”
秀蘭聽完這番話,猶豫了一下。但又想,再苦再累也是自己的家,不用再寄人籬下。于是對媒婆說:“沒事兒的,大娘,我父母不在身邊,有個人家能收下便很愿意,再說這男子長得周正,若是談得來,未來日子也會越來越好過。既然他家條件不好,成親可簡單些?!?/p>
媒婆走后,秀蘭還是照常地打掃衛(wèi)生、洗衣、做飯,只是她不再到桌上與他們一家一起吃,她把桌擺好后就去廚房,自己在廚房隨便吃點,她哥嫂也不喊她。
過了幾天,媒婆領(lǐng)著盛軍來到秀蘭這里,盛軍推的自行車,馱了兩袋精米,一袋白面,幾匹布。他們到的時候,秀蘭正在院子掃地。兩人四目相對,便紅了臉。
秀蘭嫂子看到來了客,忙說:“哎呀,這男子真不錯,來便來,何必帶這些東西來?!?/p>
得知這就是男方準備的彩禮以后,秀蘭嫂子語氣便有些發(fā)酸:“我這妹妹不在父母身邊,我們做哥嫂的可沒少照顧,你要娶走,這點彩禮怕是拿不出手的。秀蘭在我們這里兩年多,吃穿我們沒要過她一分錢,你的這點東西,還不夠她吃的呢!”
秀蘭沒想到嫂子會說出這番話,這話怕是誰聽都會覺得刺耳。她對胖女人說:“嫂子,我知道我這兩年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感謝你們給我吃穿,留我住下,待我成了家掙些錢后,一定將缺你的彩禮補上?!?/p>
胖女人見秀蘭這樣說,氣不打一處來,罵道:“真是不知好歹的賤骨頭,要走也不至于這樣急,不過你那工錢也要留下做彩禮才是?!?/p>
胖女人這番話落下,秀蘭氣的咬牙。她牽起了盛軍的手,頭也不回離開了那個院子。
到了盛軍家,盛軍媽詫異地說:“這么快?”空氣瞬間變得十分尷尬。盛軍連忙把秀蘭領(lǐng)進屋,對秀蘭說到,“家里就四間房,東邊這間是爸媽住,有張方桌和兩個條凳,就算是客廳了,西邊這兩間,朝南的我住,朝北的沒人住”。秀蘭猜,進門這間應(yīng)該就是廚房了,堆了些亂七八糟的物件。仔細看了看,這屋子是土打的,門不高,稍高一點的人進門都得彎腰,不然非要磕到頭。屋里除了床和做飯的鍋碗,吃飯的桌凳,什么都沒有。這房子光線也不夠,白天若是不開燈,糊墻報紙上的字都看不見。
盛軍讓秀蘭到自己房子坐下,他去倒杯開水。
這時,盛軍媽從外屋進來:“秀蘭,俗話說的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過來也是兩手空空,看樣子是過慣苦日子的?!?/p>
“姨,說實話,我可不是苦日子過慣的,我在家的時候爸和兄姐都很疼我。就是這兩年在我哥那……”不等秀蘭說完,盛軍媽便打斷。
“你和盛軍成親,我們總得張羅一番,讓鄰里來家吃頓飯,到時候你那哥嫂也得來,不然鄰里會以為你是拐來的呢?!?/p>
盛軍這時端著水來到秀蘭身邊,沖他媽說:“你說誰是拐來的,秀蘭是正經(jīng)人家的女子,不過不在爸媽身邊而已?!?/p>
“有什么兩樣?”盛軍媽說罷,悻悻地走開。
“秀蘭你別生氣,我媽這人就是這毛病。她嘴上是刻薄點,但是個心善人。你放心,你哥嫂那邊的事,我找芳姨去說,到時候把他們請過來。”
“我再也不會進他家門?!毙闾m眼淚漱漱往下掉。
當(dāng)年,年輕人都喜歡來青岡創(chuàng)業(yè),盛軍家和芳姨家也是這批大軍中的成員。芳姨是盛軍家的遠親,后來兩家人都扎根在青岡了,但有大小事都互相幫襯著,親如一家。
盛軍找到芳姨后,兩人來到秀蘭他哥家。
“啊呀,秀蘭嫂子,我是盛軍他姨,今天我倆來這,主要是過些天,他們小兩口就要成親了,你們可要去盛軍家里吃成親席?!?/p>
“哼”,秀蘭嫂不屑地看了盛軍一眼。
芳姨也看了盛軍一眼,繼續(xù)說到:“秀蘭她人長得端莊,一傳十,十傳百,村里都知道盛軍迎了個周莊的姑娘,也都知道她有一雙待她如父母的哥嫂。大喜的日子也已定下了,到時候大伙可都忘不了看你們呢。”
“那是,我們對秀蘭真是問心無愧的。”秀蘭嫂子酸酸地說到。
芳姨繼續(xù)說:“可既是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就免不了有些磕磕碰碰。不管你們之間過去發(fā)生了多少囫圇事,都過去了,未來生活還是要繼續(xù),他們年輕人也豈會忘記你們的恩情?”
“那就看她有沒有良心了!”秀蘭嫂子憤憤地說。
“這次請你們來,是盛軍他們一家人的意思,也是秀蘭的心愿。你們?nèi)裟軄?,既給秀蘭撐了場面,你們也能在鄉(xiāng)親們那里留下好口碑。你們?nèi)舨豢蟻恚闾m也要按時過門的,恐怕日后嚼舌根的人就多的去了。少不了會有人說她這個做妹妹的命苦,你們之前對她的好,還會有人在意嗎?”芳姨說完,看著秀蘭嫂子。
聽罷,秀蘭她嫂子說:“那丫頭是成心要讓別人看我們的笑話,在我這吃住兩年多,說走就走。你家里人肯定以為我和她哥虐待她呢?!?/p>
“不會,我們怎么會那么想呢?嫂子,我上次登門沒帶多少禮,我自知有些失禮,和秀蘭走得有點急。雖然我們現(xiàn)在是一窮二白,我相信我們成家后,日子會越過越好,你若能來,我們哪能忘了你?”盛軍說到。
“所以這次成親你們更要過來,堵住那些是非的嘴?!狈家陶f。
“哎呀,芳姨,你看我真是過意不去,這樣的小事還煩勞您做長輩的親自過來,我們當(dāng)哥嫂的怎么會不來呢?芳姨,一會兒在這吃了午飯吧。”秀蘭她嫂子說。
“不了?!狈家棠樕系陌櫦y緩緩地舒開,“既然你們已經(jīng)應(yīng)下,我就放心了。我這就回去,下午還有些活要做。”芳姨說完,就領(lǐng)著盛軍離了去。
(三)
在李家村,像盛軍家這樣的人家,請鄉(xiāng)親們吃過席,小兩口與鄉(xiāng)親們見了面,就算是成親了。成親當(dāng)天,盛軍他大哥盛南專程請假從縣城趕回來,在技校的三弟盛強、讀初中的小妹盛香也從學(xué)?;貋怼V挥屑薜洁徔h的二姐沒來,她托人捎了話,說家里活多,人走不開。即使這樣,一家人也喜氣洋洋,都掛著笑臉。
席后,大家都散去了,方才熱鬧的小院一下變得很冷清,秀蘭覺得一切就像夢一場。
“盛軍,你家兄弟當(dāng)兵的當(dāng)兵,上學(xué)的上學(xué),怎就你種地?”秀蘭掃著地,問到。
“我念初三那年夏天,爸突然生了大病,天天吐血。媽一邊要給爸瞧病,一邊要做活,眼看著也快要累倒了。媽經(jīng)常念叨快撐不住了,大哥成績好,而且就要考大學(xué)了,我才念到初中,如果需要一個人退學(xué),我比大哥更合適。那些天看著媽日漸憔悴,我滿身負罪感,哪里還能專心念書,我就下了回家種地的決心。”
說到這里,盛軍頓了頓,繼續(xù)說:“那兩年家里真的難,一面要給爸看病吃藥,一面要供弟妹念書,窮得揭不開鍋。大哥也知道,上大學(xué)是一種奢望。他沒有高考,偷偷去當(dāng)了兵,媽知道以后氣得跳腳。不過大哥文化底子好,今年復(fù)員回來后,咱芳姨就托人給他介紹到縣里,這才剛上班沒多久,工資都沒發(fā)下來呢?!?/p>
“啊,還有這種事?!毙闾m看著盛軍,心里翻江倒海,為他生在這樣的家庭感到難過。
盛軍咽了一口水,說:“家里困難,二姐嫁得早,她也沒什么挑得資本,有人來說媒就嫁了。她不只一次說過只要是個健全的人就行。后來嫁給二姐夫,人是健全,可非常好吃懶做,迷戀賭博。二姐只要回家來,沒有不跟媽抱怨的,她家里主要靠她出力,這兩年孩子出生后,日子更是過得艱難。盛強讀那技校是因為政策好,我退學(xué)兩年后上面下了政策,對貧困家庭降分錄取,且免收很多費,所以不用交幾個錢,但也學(xué)不了什么技術(shù),都是在混日子,他今年也該畢業(yè)了。幺妹還小,不讀書做什么呢?”盛軍說著,語氣里滿是無奈。
秀蘭聽罷,一種濃濃的無力感油然而生,她問到:“那今后我們怎么過?”
盛軍拉起秀蘭的手,說:“家里的地我們種,收成暫時由媽來安排,等過兩年景氣了,我們再打算。房子也沒有其他的,我們暫時在我原來的屋住?!?/p>
“那吃飯呢?”秀蘭問。
“爸現(xiàn)在康復(fù)了,他來做飯,家里也一直都是他做飯,我們就不用操心了?!?/p>
盛軍家是林北人,喜歡吃面,秀蘭進門后這兩星期,早上、中午、晚上都吃面。從南溪來的秀蘭從小吃米,這樣哪里吃得慣。但考慮到自己才剛嫁過來,她也只好硬著頭皮吃。但兩個星期過去了,這種吃法絲毫沒有改變的跡象。
這天中午,秀蘭終于忍不住對盛軍說:“你家不吃米嗎,這樣天天吃面,我就要堅持不住了。什么時候可以做點米飯吃?。俊?/p>
“哎呀,你看太我大意!竟沒有問過你的習(xí)慣。今天晚上我就給你做頓米飯。不過家里面多米少,且青岡這邊不產(chǎn)米,米的價錢也比面貴的多,所以米一般都是備來招待客人的。以后你想吃米了,我隔段時間給你做?!?/p>
“好!”秀蘭高興地點頭。
晚飯時,秀蘭只吃了一點就回房間躺著去了。盛軍他爸問:“咋了?就吃這么點。身體不舒服,還是嫌飯做得不好吃?”
盛軍說:“秀蘭她吃面吃厭了,想吃點米。等會兒我給她下點米?!?/p>
“吃厭了?我們天天吃不也好好的,什么時候想過吃厭了?她想吃米,我還想上天哩!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個新媳婦這么多毛病,以后還能伺候?!”盛軍爸有點惱怒。
“人家吃不慣,從來就是吃米的,哪能受的了天天吃面。”盛軍回了一句。
“吃不慣以后咋辦?難道她天天吃米,每頓飯都分開做。再說,米哪兒能經(jīng)得起這樣吃?!笔④妺屢膊粷M。
“今天先給她做頓米吃,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我看爸現(xiàn)在身體恢復(fù)得不錯,你跟爸吃過飯就出去串門玩吧,我給她弄米飯?!笔④娬f。
飯后,老兩口來到芳姨家,恰巧有幾個鄰里正在芳姨家拉家常,你一句他一句的好不熱鬧。大家看到連忙招呼。
“白蓮嫂,你家盛軍迎來的這新媳婦你可還滿意?你就偷著樂吧,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抱個大胖孫子了。”
盛軍媽:“我可不敢想,這才來幾天,就開始耍起橫來了。正經(jīng)飯不吃,非要讓盛軍給她做米飯,你說她這脾氣能慣著她么?以后不了騎到我頭上欺負我們老兩口才怪!”
“那女子也真不害臊,我和白蓮在院子里剝豆子呢,她就和盛軍在房子里干那事,咿咿呀呀,聲音大得很,真是丟人現(xiàn)眼,不害臊!”盛軍爸低著頭沉沉地說。
“毛哥,那人家不是要傳宗接代呢,不然你們怎么抱孫子啊?孫子總不能從石頭里蹦出來吧?”老根說完,眾人哄堂大笑。
“那也不能在大白天干,我們倆都在院子里,成何體統(tǒng)!你個爛嘴的老根,沒句正經(jīng)話?!笔④姲譀_老根罵道。
“既然這樣,你們和小兩口干脆分開過。反正吃也吃不到一鍋,他倆干啥你們也看不見,眼不見心不煩。”老栓添了句。
“那可不行!這才剛進門,還沒給家干活呢,哪能分家?我身子還沒長好,分了家,活就得你白蓮嫂子一個人干。再說那丫頭,進門的時候就沒帶嫁妝,本就該給家里干上幾年來陪嫁,現(xiàn)在就分家,想得美!”盛軍爸惱惱地說。
“我看你家媳婦長得可不賴,盛軍一天到晚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的,要不了多久,就不會聽你們的啦,你們就等著瞧吧?!崩细谝慌源蛉ぁ?/p>
“他敢,你看我不拿棍子敲死他個兔崽子!”盛軍爸狠狠撂出了這幾個字,把大家嚇了一跳。
老兩口從芳姨家回來,盛軍正在收碗筷,
“秀蘭呢?”
“她在我們屋呢。”盛軍說。
“吃過了?”
“嗯?!?/p>
“她怎么不自己收拾?”
秀蘭聽見外面說話,便從房間出來。盛軍媽看見秀蘭,“哼!”的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秀蘭問盛軍:“你媽怎么了?”
“沒事兒,老太太就是有點神神叨叨的,你別管她,估計就是沒事做閑得。等有孫子帶了,就沒那么多事兒了。”
“?。吭瓉泶呶覀兩⒆幽??!毙闾m沒想到他們那么著急。
“你別瞎想,我隨口說的。睡吧。”
秀蘭有種不服輸?shù)膭?,在田里,別人一天能出多少活,她也不會比別人出的少,簡直比得過一個男子。因此,田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活也干得快。起初,盛軍媽還跟著小兩口一起到田里干,沒多久,盛軍媽就天天喊腰酸腿疼,不再下田里了。不僅如此,盛軍媽家里的活也不干了,掃地、燒水、洗衣、喂雞,秀蘭干完田里的活,回家還要忙半天,她倒也樂此不疲。
這天,秀蘭如往常一樣在地里忙,挨著盛軍家地這家的媳婦香菊喊秀蘭過來歇一會。盛軍還在地那頭忙活,秀蘭徑自走來,坐在香菊身邊。
“秀蘭,你一天到晚在地里這么出力干,圖啥?。俊?/p>
“嗯?”秀蘭一愣,沒明白香菊的意思。
“你看你個傻子,你在這里干得苦哈哈的,你家那老兩口在外面說你好吃懶做。”
“那都是在嚼舌根,你別聽她們瞎說。”
“真的!老根叔說的,說你不害臊,大白天干那事兒,完全當(dāng)兩個老的不存在。”香菊說到,“秀蘭,我是替你感到不平,沒有別的意思。還有……,如果有人問起來,你可別說是我說的?!毕憔照f完,就起了身,回地里忙活了。
秀蘭呆坐在原地,兩眼一黑,猶如五雷轟頂一般,耳中嚶嚶作響。
秀蘭仿佛看見李家村的人在茶余飯后拿自己做談資,嬉笑打鬧的樣子,她原先就覺得那些大嬸大娘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別有深意,這下她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
委屈的淚水唰的涌了上來,滴落在土地上,馬上就滲入土里,只在地面留下幾個褐色的印記。秀蘭仿佛又看見她周莊的二嫂手里拿著針尖指著自己罵罵咧咧,又看見二哥面對自己跟他說嫂子時,他那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又看見盛軍媽對自己說“哼!”。
“嗚嗚嗚……,秀蘭越想越難過,把頭埋在膝蓋上哭出了聲。
過了許久,盛軍才發(fā)現(xiàn)秀蘭一直坐著。他走到秀蘭身邊?!靶闾m,你這是咋了?身體不舒服嗎?”
秀蘭仰起頭,沖站在她面前盛軍的歇斯底里地喊道:“還不是你爸媽干得好事!竟然對外人說我大白天跟你干那事,不把兩個老人當(dāng)回事,真不害臊!”秀蘭喊完,又哭了起來:“嗚嗚,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哇……我要回老家……!”
“爸!媽!我要回來!”,秀蘭突然喊了起來,好像千里之外的爸媽能聽見自己的呼喊似的。那呼喊,仿佛裹挾了這幾年的難過、委屈,直沖云霄。
喊完秀蘭就起了身,盛軍一把拉住她,說:“肯定是有什么誤會?!笔④娍戳艘谎?,周圍只有香菊在她家地里忙活,他想準是她對秀蘭說了什么,于是準備去找香菊問個明白。
盛軍對秀蘭說:“你先在這里坐一會,我去問清楚?!?/p>
秀蘭不理他,盛軍就向香菊那里走去。一會,盛軍到了香菊身邊,秀蘭隱約聽見兩人在大聲的說著什么。她知道肯定是盛軍和香菊吵了起來。她管不了那么多,起身跑回那個她一直死心塌地為著的家?,F(xiàn)在看來,自己就像個傻子那么可笑。
盛軍一轉(zhuǎn)眼看見秀蘭跑了,他于是也趕緊跟回來。秀蘭到家后,老兩口正在院里剝豆子,她沒跟老兩口打招呼,進屋抓了幾件自己的衣服用個布一包,就往外走。這時盛軍已經(jīng)跑到大門口,沖她喊:“秀蘭!你冷靜點好不好,你這樣去哪里?!你身上有錢嗎?!事情還沒弄清楚,你要走,也要明明白白地再說吧!”
老兩口見狀,都起了身。盛軍他爸走到秀蘭面前,開口罵:“你個不要臉的,大白天的做什么妖?!”
秀蘭聽到老頭這么罵,剛才憋了一肚子的氣正沒處撒,上前一步給老頭臉上一巴掌,罵道:“你個老騷貨,呸!真惡心,你才不要臉!”
盛軍爸哪里見過這等女子,他抓住秀蘭的頭發(fā),把她拽到墻跟,準備往上撞。
秀蘭一邊哇哇叫,一邊用腳亂踢一通,把老頭踢開。她順勢撿起地上的剪刀,向老頭沖去。
盛軍和他媽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上去把兩人分開,盛軍媽嚇得癱坐在地上,魂飛魄散地說:“老天爺,我們這是造了什么孽?!?/p>
秀蘭掙脫了,向外跑去。她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只知道不能停下。
盛軍呆在原地,他不敢相信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過了一會兒,他追了出去,卻連秀蘭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跑了好久,秀蘭累了,她忽然想起了桂梅。自從離開嫂子家后,就再沒有收到過桂梅的信了,可能是自己的地址變了,桂梅不知道,也可能是桂梅也忘了給自己寫信吧。雖然兩人身在鄰近縣,但是來青岡這幾年都是忙于生計,竟沒有見面。還好她曾經(jīng)將桂梅的地址謄抄下來:元福縣大寧鎮(zhèn)劉家村。
秀蘭在路邊的小溪里撩了幾捧水,洗了把臉,又用袖子擦干,向車站走去。
到青岡縣客運站時已過正午,秀蘭顧不上吃飯,又買上去元??h的車。到了元??h,又買了去大寧鎮(zhèn)的車,等她坐到大寧鎮(zhèn)劉家村時,暮色已經(jīng)降臨。秀蘭下了車,卻不知桂梅家是哪一處。她看見路邊擺攤賣菜的大媽,向她們打聽起來。按照大媽指的方向,秀蘭走了好一會兒,終于快到那紅頂房子跟前。她看見路邊有幾個聊天的女子,其中就有桂梅的聲音,秀蘭就喊:“桂梅,桂梅。”
桂梅一看是秀蘭,驚呼:“啊!秀蘭,怎么是你?你怎么來了?快來,我們回家去?!惫鹈愤B忙前來,挽起秀蘭的手,跟幾個小媳婦打過招呼,就拉著秀蘭回家。
“冬生,你看誰來了,她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好姐妹,秀蘭。”一進院子,桂梅就喊。
從廚房走出一男子,個子不高,但看起來很結(jié)實,應(yīng)該是桂梅的男人。
“常聽桂梅說起你,今天終于見到真人了。你們倆姐妹坐下聊,我弄飯去?!倍f著就放了凳子,轉(zhuǎn)身回了廚房。
“桂梅,沒想到你也結(jié)婚了,我以為這地址是你哥家呢?!毙闾m說。
“秀蘭,你也結(jié)婚了?上次跟你寫信的時候你還沒成親呢。你看這一年,咱們變化多大啊。咱也別坐著聊了,我?guī)闱昂罂纯??!?/p>
桂梅領(lǐng)著秀蘭,邊走邊介紹:“你看前院,這籠子里有8只小白兔,有2只快生了,可愛吧。等她產(chǎn)了兔寶寶,我給你留兩個,等你再來的時候,可以領(lǐng)回去養(yǎng)著。前院還種了果樹,樹干結(jié)實,也不生蟲子,可真喜人。冬生說再過幾年結(jié)了果,每年都吃不完呢。到時候年年你都到我這來吃,吃不完都帶回去。還有角落里那群老母雞,沒事就里走來走去,自在的很。今天晚上來不及殺雞,明天中午我們殺個雞吃。你好不容易來一回,可想死我了。”
秀蘭聽著桂梅說著家鄉(xiāng)話,內(nèi)心熱乎乎的,鼻子一酸,眼淚就落了兩顆下來。她不等桂梅看見,就拭了去。桂梅沒察覺,自顧自地說著,走在前面,來到后院。
后院這塊地上種著密密麻麻的蔬菜,五顏六色的。有紅辣椒、西紅柿,黃瓜、豇豆,茄子,生機勃勃,真討人喜歡。桂梅鉆進去摘了幾個西紅柿,說:“等會讓冬生給拌拌,可新鮮呢?!?/p>
不一會兒,冬生就招呼她倆吃飯。還沒到桌邊,飯菜的香氣就撲面而來。辣椒炒肉末,酸辣白菜,雞蛋羹,炒土豆絲,炒茄子,熱氣騰騰。冬生端了米飯出來,邊吃邊聊了起來。
“桂梅,看你們的日子過得真好,冬生爸媽呢?”秀蘭問。
“他爸媽不愿跟我們住,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過法,擠在一起麻煩事多。所以我們一結(jié)婚就搬出來了。他們這里,老人大多住在村西邊,年輕人都愛住村東邊。離得也不遠,有什么事的時候招呼一聲,一會兒就能到。”桂梅說。
“再說,我家那個老房子,又低又暗。他們老兩口住慣了,我們可住不慣。再說我說話嗓門兒大,脾氣也急,這一天天的,他們哪能受的了。”冬生說。
“真是這樣。我和我家盛軍跟他爸媽住在一起,真是難受。老人看我們不順眼,我們跟他們說話也費勁?!毙闾m嘟囔著。
桂梅聽秀蘭這么說,立刻明白這姐妹估計受了不少委屈,便說:“行了,吃飯的時候不說這么多,來,秀蘭,多吃點?!?/p>
秀蘭這頓飯吃得很過癮。睡覺時,桂梅說:“冬生,今晚我要和桂梅睡,你睡那間客房去?!?/p>
桂梅和秀蘭倆人一躺下就開始聊。桂梅說,她在她哥家里過得不錯,哥嫂待她沒二心,嫁人的時候給了不少嫁妝。冬生,是她嫂子推了兩三個以后才相中的。嫁過來的時候,冬生家里敲鑼打鼓,可熱鬧了。
秀蘭想起以前在南溪老家的事。秀蘭念小學(xué)的時候,她爸還是隊干部。那時家里比較好過,桂梅總喜歡到她家來玩,每次都是桂梅媽來罵了,她才很不情愿的回家。桂梅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說過她羨慕秀蘭。后來秀蘭她爸退了,家里才冷清了許多。
桂梅仍然說著她到青岡這邊的事。看到桂梅過得這么好,秀蘭應(yīng)該打心眼兒里替桂梅感到高興,可是秀蘭卻有點難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為什么她和桂梅來到青岡這邊以后,命運發(fā)生了這么巨大的轉(zhuǎn)折呢。原來在南溪的時候,優(yōu)越的一直是自己,桂梅只有羨慕的份,而現(xiàn)在桂梅卻過得如此幸福,自己卻很不如意。她甚至懷疑是自己哪里錯了,可她想來想去,實在是想不到自己哪里錯了。
秀蘭想著想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