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瞿瑞才拿出破舊的魔術箱,面帶微笑便開始了表演。他從帽子里變出繽紛的絲巾,從空氣中抓出跳躍的紙牌,又放飛潔白的鴿子。街道兩旁,路人被他的手法所吸引,駐足觀看,驚嘆聲和掌聲此起彼伏,然而當瞿瑞才巡回帽子收賞時,人群卻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寥寥無幾的硬幣在帽底作響。這位留過洋的瞿家少爺那磨損的外衣口袋,像是一個無底洞,總也留不住一個銅板。他常常去幫助那些食不果腹的窮人,亦會給小妹與阿萊送些小驚喜。
“你能變出平安符嗎?”小妹問瞿瑞才。
“這次恐怕不行,我們下次再說吧。”瞿瑞才面露難色地回答道。
瞿瑞才牽著小妹的手,另一只手把玩帽子里的銅板,牛阿萊為瞿瑞才提著道具箱跟在他倆身后,跟隨他們走過一家昏暗的雜貨鋪。鋪子里擺放著各種小玩意。不一會兒,他便神奇地從無到有,從口袋里神秘地掏出了兩個精致的平安符,輕輕地放在了小妹和牛阿萊的掌心。
“你不是說,變不出平安符嗎?”瞿南白問。
“魔術師的話可不能當真,只要是你想要的,只需眨一下眼,我都能為你變出來。”瞿瑞才笑道。
牛阿萊望著空空如也的帽子,早已洞悉一切,卻只是含笑不語地望著這對兄妹。
2.
瞿瑞才隱居于廣州的一隅,他們的居所有一眼古井,用那井水蒸煮出的米飯散發著一種簡單而純凈的香甜。屋內的暗格是這座小院最大的秘密,它不僅通往一個囤積食物的地下室,更隱藏著通向外界的密道。那兩條密道穿越重重障礙,一條通向北邊的林子,另一條則悄然伸向南方的小河。這密道雖然從未被啟用過,但它是瞿家夫婦為守護兒子和女兒留下的最佳逃亡方案。
瞿瑞才帶著徒弟和小妹剛回家不久,便有敲門聲傳來,門是牛阿萊打開的。門外,一位自稱羅瑩梅的女士靜靜地站著。她的到來,就意味著危險信號,也代表著,瞿氏夫婦已經遭遇不測。? 平日里活潑的瞿南白,見到來客,此刻也異常安靜。瞿瑞才正低頭把玩著手中的撲克牌,卻不慎讓一張關鍵牌滑落。他的手微微顫抖,眼中泛起了淚光,手中的茶杯險些摔碎。羅瑩梅見狀,連忙接過茶杯。
“又搬家?”牛阿萊輕聲問瞿瑞才,“就不能再等等?”他明白,對于剛找到一點安全感的瞿南白來說,再一次的流離失所,將是一次極大的打擊。瞿南白的安睡,是這個家在動蕩中唯一的幸福,牛阿萊不忍看到這份寧靜再次被打破。
“不能等,必須走。”瞿瑞才與初次見面的羅女士幾乎同時開口,語氣堅定。
“你妹妹才只有八九歲,正是上學的年紀,在你走后,我或許能幫她找到個好歸宿。”羅瑩梅對瞿瑞才說。
“不必了,”瞿瑞才道,“我可以帶她回長沙,回老家以后,家中自會有人安排她上學的事。”
羅瑩梅遞上一個荷包,里面裝著她所有的積蓄:“我知道這不多,但希望能幫到你們。”
“多謝,但路費我們已備妥。”瞿瑞才婉拒了這份好意,他知道,當下每個人都不容易。
“我們要回老家了,今晚就走。”瞿瑞才提高聲音,向不遠處的小妹宣布了這一決定。
3.
瞿瑞才并未直接攜小妹與徒弟返回長沙,而是先前往秦家。秦家,乃是他大學同窗之友的宅邸。瞿瑞才與秦家千金秦夏云的相識緣起于法國求學時期。
瞿南白對秦夏云記憶猶新。
五年前,她隨兄長造訪秦家,瞿南白還曾在這家的客廳內彈奏過悠揚動人的鋼琴曲。她正聆聽琴音之時,瞥見一抹著白裙的身影悠然行來。那是天使嗎?她心中暗自揣測。瞿南白曾在外國教堂聆聽神父講述天使的傳說,那個故事她記不太清了,唯一記得的就是故事中的天使都穿著長長的白裙,生活在美好的環境中,心中充滿愛。
今年春節,瞿南白與兄長瞿瑞才及徒弟牛阿萊一同在秦家度過。這個年,他們過得非常開心。秦夫人與秦夏云親手包了餃子款待他們。
瞿南白對餃子情有獨鐘,吃得肚子圓滾滾的。她打了個嗝,悄悄對兄長說:“明年春節,我還想再吃餃子!”瞿瑞才寵溺地應允。
瞿南白迅速融入了秦家溫馨的生活氛圍。牛阿萊卻深知,自己與這家人既非親亦非友,僅是客人身份。餐桌上,他舉止拘謹,僅食用自己碗中的食物,從不窺視桌上共享的美味佳肴。這與他在瞿家小院中的自得模樣大相徑庭。幸而秦家人敏銳察覺牛阿萊的舉動后,主動為他盛滿飯菜,使他不必再局限于碗中單調的主食。
凌晨時分,牛阿萊從衛生間走出,猛然發現窗臺旁立著一個黑影,他心頭一驚,暗忖:這么晚了,何人悄無聲息至此,連燈也未開,莫非,這大戶人家里遭了賊?牛阿萊輕手輕腳地走入廚房,手中緊握著一把水果刀。他緩步逼近那黑影,當他終于看清那身影時,心中的緊繃的弦終于松懈——原來,那人是瞿瑞才。
“你怎么大半夜不睡覺,站在這兒嚇我一跳?”牛阿萊問。
話音未落,他注意到瞿瑞才觸碰到臉部眼睛的位置。那動作似乎在擦拭著什么。
牛阿萊關切地問:“你怎么哭了?你是不是想爸爸媽媽了?白天,你在妹妹面前總是笑得那么開心,他們去世的事,你一直瞞著她,怕她承受不住。但到了夜晚,尤其是新年佳節,你心中有難以承受之傷。你這樣獨自躲起來偷偷地哭,應該不止一次兩次了,不是嗎?”
瞿瑞才不再隱瞞自己的心事,他嘆息道:“唉,你都知道了。”
牛阿萊放下手中的刀,走到瞿瑞才身邊,與他一同望向窗外的星空。夜,深邃而沉重,將兩個男人的影子無限拉長。兩個人沒有言語,只有肩并肩地陪伴。窗外的風,輕輕拂過,帶走了一絲陰霾,留下了無盡的思念。
瞿瑞才回到房間,發現秦夏云在等他。她沒有穿上那身飄逸的白裙,沒有精致的小卷跳躍在頭頂,取而代之的是藍粉相間的格子裙和兩條簡單的麻花辮。
瞿瑞才問:“這么晚了,你為何打扮得如此正式?”
秦夏云并未直接回應,反而問道:“我剛學了新的華爾茲,想與你共舞一曲,只是一直沒找著合適的機會。你天一亮就要啟程了,有些話,我必須現在就說:你妹妹尚且年幼,不宜長途跋涉,何不與她一同留下?在這里,你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好嗎?”
瞿瑞才婉言謝絕了她的好意。
秦夏云又說:“那我能否與你同行?”
“父母在,不遠游。”瞿瑞才勸她道。
“真巧,我爸媽也說過這話,他們只希望我蜷縮在他們的羽翼下,安安穩穩地度過這一生。”秦夏云說。
“他們說得對,安穩是福。”瞿瑞才認可道。
“也許,方才是我太沖動了,我還是決定不走了。”秦夏云說。
清晨,瞿瑞才攜妹妹與牛阿萊踏上旅程,秦夏云前來送行。寒風輕拂,那些早來的嫩葉仍在期盼著一場細膩無聲的春雨。大學時代,瞿瑞才與秦夏云雖未當面吐露心聲,卻在書信中互訴衷腸。那時的他們,滿懷激情,情詩如泉涌。而今,兩人相視無言。瞿瑞才動了動唇,終未提及自己母親為他和秦小姐準備的兩枚金戒指。他深知自己沒法給秦小姐一個白頭偕老的承諾。
4.
在車上,瞿瑞才凝視著那條紅色絲巾,長久地沉默著。
“哥哥,我想學魔術,但牛阿萊說我太笨了。”瞿南白對瞿瑞才說。
“我有說過你笨嗎,我是說,在學習魔術這件事上,你沒有你哥那么有天賦,事實也的確如此嘛。師傅,你可不能只聽她一面之詞啊。”牛阿萊覺得冤枉,急忙為自己辯解道。
瞿南白撅著嘴說:“阿萊哥,我知道我單純,眼神不犀利,手指也不靈巧,看上去笨手笨腳的,沒法像我哥那樣天賦異稟,變什么像什么。但我就是不服,你也沒比我聰明到哪去,我哥不照樣收你為徒了嗎?憑什么你還這樣取笑我?我覺得,你就是不愿意真心教我,才那樣說的,我以后再也不找你學了。哥,你能教我魔術嗎?”
“哥?”瞿南白見瞿瑞才許久沒反應,她又喚了一聲。瞿瑞才突然轉過身將妹妹緊緊抱住,在她耳邊說:“教我魔術的老師是位混血的蘇聯籍人,他叫弗拉基米爾。因為戰爭的原因,他暫時離開這里,回到故鄉。若是以后,他再來到這里表演,你見到大街上貼著宣傳魔術演出的海報,可以試著去找他,讓他教你……也許,我是說也許,有一天,我不得不放棄成為魔術師的夢想;也許,有一天,我會做和爸媽同樣的選擇。我收阿萊為徒,既是因為我們都有著共同的興趣愛好,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讓你擁有一個永不會缺席的哥哥。”
“不,我不要人代替你。”瞿南白心里這般想,但終究將這話咽回去了。她吸了下鼻子說:“哥,你還記得嗎,你答應過我的,明年過年,要一起吃餃子。我想吃你親手包的餃子,我們一家人好久沒在自己家團圓過了,我不想再在別人家吃年夜飯了。”
瞿瑞才將妹妹抱得更緊了,松開時,他看向牛阿萊,囑咐道:“照顧好我妹妹,也要保護好自己。”
牛阿萊注意到,車并未朝火車站開去,但他沒有詢問瞿瑞才的目的地。今天早晨,他看到瞿瑞才像往常一樣取報紙,但他從報紙中抽出了一疊信紙,快速瀏覽后,用打火機將其化為灰燼。牛阿萊知道,瞿瑞才一直在研究莫爾斯電碼,盡管不解其意,但他明白,瞿瑞才真正的理想不是表演魔術,而是追求那條正義之路,如同他父母生前做的那樣。
瞿瑞才叫停了車,拿出兩張火車票,一張遞給牛阿萊,一張給瞿南白。
“那你的票呢?”牛阿萊壓低聲音問。
“我本打算送你們回長沙,但現在看來,我走不了了。”瞿瑞才回答。
“大哥,你怎么將那兩張票給阿萊哥?”瞿南白問。
牛阿萊對瞿南白說:“你大哥還有些事要處理,他讓我們先趕路。”
5.
牛阿萊未能讓瞿南白搭上返回長沙的火車,因為在趕往車站途中,他們的車票不幸被盜。牛阿萊的布衣口袋被鋒利的刀片劃開,一只骯臟而靈巧的手竊走了他們歸家的憑證,也奪走了瞿南白昔日錦衣玉食的生活,迫使她步入了乞討的境地。瞿南白一夜之間成長了許多,變得愈發懂事。她不再有任何怨言,不再挑剔,不吵嚷著要糖果,也不與牛阿萊吵架。她變得異常安靜,經常用一雙死寂的雙眼去看這個殘酷的世界。牛阿萊有時會被她的平靜嚇到,忘記她只是個剛過完十歲生日的女孩。
牛阿萊目睹了冥幣公然在大街上叫賣的情景。人們并未因此感到忌諱而回避。反而,需求旺盛使得價格水漲船高。他詢問一位年輕人購買冥幣的緣由,才知道有的是為家人準備,有的則是為己。那人苦笑著說:“都快成餓死鬼了,死后怎能還這般窩囊。”旁邊另一人聽后深有同感,嘆息道:“若是在和平年代,誰不渴望多活幾年呢?但日本人的子彈可不長眼。我兜里就剩最后一枚銅板了,花完它也活不久了。我寧愿做個賭鬼,我賭下輩子,自己不再做餓死鬼,不再投生于槍林彈雨之地。”
目睹了無數饑民與荒涼景象,瞿南白問:“阿萊哥,我們會不會還沒到長沙,就……”
牛阿萊從懷中掏出一疊邊緣磨損的舊牌:“要試試魔法嗎?”
兩人開始游戲,瞿南白賭紅桃A,牛阿萊則選方塊A。瞿南白閉眼,雙手合十,牌面緊貼胸口,心中默念。
“三,二,一,可以看牌了。”牛阿萊說道。
瞿南白睜開眼,翻轉牌面,露出一絲久違的笑意:“哈哈哈,中了中了!”
牛阿萊笑得更歡:“你看,你的運氣總是這么好,長沙城定能到達。”
“到了長沙,我們可以在院子里種些花嗎?”瞿南白問。
“當然可以,你喜歡什么花呢?”
“我喜歡寒梅和玫瑰。”
“這兩種花都很美,我們一起種。”牛阿萊笑道。
“長沙會常下雨嗎?”瞿南白又提出疑問。
“我也不清楚,畢竟我從沒去過。”牛阿萊誠實地回答。
“我一直以為那里也是你的故鄉。”瞿南白說。
“雖未去過,但到達后,那里就會是我的新家了,”牛阿萊說,“在你哥和你父母的安排下,我的家人全都搬到了長沙,他們現在日子好過了,不僅薪資翻了倍,周末也有單休日了,他們現在一個月可以休四天呢,這是我們以前在泉州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擔心的是,我們聽不懂那里方言,我也怕吃不慣辣。”瞿南白道出心中憂慮。
“你哥說,你小時候去過長沙的,只是你不記得了。方言可以慢慢學,吃辣也能一點點適應。如果實在不行,我們可以一起吃清淡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也不能吃辣。”牛阿萊安慰道。
“那以后,我們還能做好鄰居嗎?”瞿南白問。
“才不呢,我們會成為一家人!”牛阿萊糾正道。
一縷黑發遮住了瞿南白的雙眼,牛阿萊細心地用兩指捻起那縷發,溫柔地別在她的耳后,輕聲說:“你衣服破了,我來幫你補補吧。”他借來針線,笨拙地嘗試著為瞿南白縫補衣物,雖已成功打上補丁,卻在上面留下血痕。曾幾何時,大哥為他們做這些瑣事時,牛阿萊只覺得縫補是輕而易舉之事,如今自己親手操作,他才體會到其中的不易。
6.
天氣愈發寒冷,又突逢夜雨,兩人的衣裳被雨水打濕,在寒風細雨中他們凍得直打顫。但沒有什么能阻擋他們快速趕路的步伐。他們都迫不及待地想去未來的家看看。日夜兼程,終于離長沙越來越近了。牛阿萊預測,當他們抵達長沙時,會是個不錯的天氣。
“這也是用魔法預測的嗎?”瞿南白問。
“如果說這是魔法,那它就是心情的魔法。”牛阿萊說。
“心情可以改變天氣?”瞿南白問。
牛阿萊解釋道:“當我們的心情愉悅、充滿希望時,我們會發現周圍的環境也變得更加美好。這就是心情魔法的力量。”
7.
天空依舊烏云密布,陰暗昏沉,仿佛有巨物即將壓頂。沿途,他們目睹了眾多民眾從長沙城遷出。那些背井離鄉的人臉上皆寫滿無奈與悲傷。武漢三鎮淪陷,日軍占領岳陽。戰爭的陰霾正籠罩著每一寸土地,每一個靈魂。他們都說,長沙城亦岌岌可危。牛阿萊預感到形勢不妙,提議改變計劃。但瞿南白堅持要親眼看看長沙城。
牛阿萊道:“我們或許只能在長沙停留一日……”
瞿南白說:“阿萊哥,我真的很想去看一看長沙城,哪怕只是一日,哪怕只是一眼,我也愿意。”
望著瞿南白充滿期盼的眼神,牛阿萊想起了自己對瞿瑞才的承諾——帶瞿南白回家。
他無法拒絕瞿瑞才的重托,也無法拒絕瞿南白的請求。他只能說:“哦,那就去吧,你應該去的。去看看你的老家,看看你哥哥心心念念想回去的地方,看看你爸爸和媽媽成長的故鄉,看看那座早在戰國時期便已建城,現擁有園林、古閣以及新建筑無數的繁榮千年古城。”
8.
1938年11月12日深夜,長沙城火光沖天,被染紅的天空比夕陽還要刺目,比鮮血還要紅艷,仿佛是地獄之門洞開,將煉獄之景投射至人間。這座擁有百年歷史的古城,在熊熊烈焰中掙扎,如同被絕望紅黑之籠囚禁的巨鳥,無力掙脫。風中飄散的煙灰如同漫天黑雪,又仿佛蒸發了千年古人的眼淚,它們紛紛揚揚飄到湘江對岸,落入周邊城鎮成千上萬名百姓的眼眸。這場大火在長沙城肆虐了五天五夜,將這座千年古城燒成了焦土廢墟。
一位白發老人立于城外,痛哭至嘔血,其聲凄厲。
因方言之故,牛阿萊與瞿南白不解其意,唯能感其悲痛欲絕。
周圍人的低語,偶有幾句勉強能聽得懂的方言傳入瞿南白耳中,讓他們拼湊出老人的故事:他在此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本該在暮年沐浴夕陽,安享天倫,晚年卻遭此浩劫,眼瞧著這座繁華美麗的城在烈火中化為焦土。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生活了一輩子的家,忽然說沒就沒了。他痛徹心扉,生無可戀。若非家人死死拉住,他早已不顧一切沖入火海,與故鄉共存亡,化作那漫天飛舞的灰燼中的一部分。最終,老人兩眼一閉,再無聲息。
老人的哀嚎、血淚與亡故,觸動了周圍人的心弦,激起一片憤慨與哀傷。
大火之后,長沙連日陰雨綿綿,仿佛是天地間一場無聲的追悼,是對逝去之物的挽歌。
牛阿萊囑咐瞿南白,在城外等候,若他七日不歸,她便沿湘江獨自前行。
在等待的時光里,瞿南白仿佛一夜之間成長了許多,也增添了幾分滄桑。她逐漸明白——爹娘已永遠故去,他們未留下只言片語,但不是他們不想留給子女什么,而是現實太殘酷,一切都未來得及。
而今,這座承載了她無數美好想象的城市化為烏有,她的幻想也隨之破滅。她在臨時避難所等待著,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她的世界,魔法已逝,唯一僅剩的,只有阿萊兄。
七日后,牛阿萊滿身疲憊地歸來,他仿佛是拼盡全力才抵達她身邊。見到瞿南白時,他已耗盡力氣,踉蹌跌倒。
牛阿萊告訴她,這場注定被載入史冊的文夕大火,始于凌晨,起因于一個誤傳的日軍攻城消息。成千上萬名安睡中的百姓被火光驚醒,數以萬計的百姓未能及時逃生,葬身于火海。
牛阿萊的親人,他們一生勤勞如奴,本應平凡度日,風雨無懼。他自幼立志,欲以銀兩改變家族命運,曾夢想成為木偶技藝的傳承者。
遇到瞿瑞才后,他視他為摯友,更視他為精神上的導師,他教他讀書識字,無私地幫助他和他的家人實現夢想。瞿瑞才雖非名揚四海的魔術師,但其創意無限,勤勉不輟,令阿萊深深敬佩。他們約定好一起游歷長沙城,一起等待和平之日的到來。
而今,古城不存,親人活活被焚,日本軍投下的炸彈隨時有可能落在他們的頭上,子彈隨時有可能貫穿他們的身體。牛阿萊終于醒悟,自己不能終日沉溺于那些美好的幻想中了,他非詩人,亦非魔術師,命運驅使他拿起槍桿。
面對即將離去的牛阿萊,瞿南白心中很想挽留,但她明白,他只想為家人復仇,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她嘗試著輕聲勸道:“如今,當兵不易,普通士兵難有槍械。若是手里沒有一把好槍,你該如何戰斗,又該如何保護好自己?”
牛阿萊說:“即使沒有槍桿又如何,刀劍、木棍,乃至拳頭,這些皆是利器,我誓以生命捍衛家國。”牛阿萊加入了那群少年兵,他們心中共同的信仰是“共產黨”,這也是瞿瑞才曾為他指過的那條明路。離別之際,牛阿萊連夜制作了一個簡樸的提線木偶贈予瞿南白,他說:“未來若家國猶存,愿有人銘記這些古老技藝,無論是湘繡之美,還是提線木偶之巧,皆是中華瑰寶,需得有人記得,并且傳承下去才好。”
9.
1945年,戰爭的硝煙漸漸散去,一位歸心似箭的青年在橋下偶遇一位銀發蒼蒼的老人的背影。
他輕聲呼喚道:“老人家?”
瞿南白緩緩轉身。
青年瞥見她的面容,微微一愣,隨即關切地問:“小妹,你是要過橋嗎?我可以背你過去。”
瞿南白低頭望向那條因戰爭炮火而殘廢的腿,心中五味雜陳:“我……還是算了,這橋不過也罷,”她緊了緊身上的破舊披風,繼續說道,“日本人隨時可能再來,他們所過之處,生靈涂炭,寸草不生。他們遲早會來的,他們很快又要來了……”話音未落,她又似乎陷入了沉思,低聲念道,“但是,我怎么能怕死呢?大哥和阿萊哥還在等我,我應該回去。否則他們回來以后,會找不到我的。是的,我必須回去。家就在長沙城那頭,無論多遠,我都得回去。”她抬頭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青年,他的裝扮竟與阿萊哥當年穿著的破舊軍裝相似。歲月流轉,瞿南白對阿萊哥的模樣已漸漸模糊。她拉著青年的手,哽咽道:“阿萊哥,我已經好多年沒吃過餃子了,但此刻我最想的,不是餃子,而是你平安歸來。阿萊哥,可否告訴我,今年是哪一年?”
“今年,是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青年回答。
瞿南白輕輕應了聲,從破舊的口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團布,層層展開,里面包裹著一個紙卷。她遞給青年,略帶歉意地說:“阿萊哥,你給我的提線木偶,我至今都還留著呢。我沒想到,今日能在這里見到你,我忘了備信封,還望你別見怪。”
青年滿是不解,但出于好奇,他還是打開了紙卷——這封家書中,字密密麻麻,恍若涂鴉,若不細看,難以想象其為一封家書。
書信上寫著:
“致大哥與阿萊哥:阿萊哥,自長沙城外一別,你音訊全無,沒留一張與我的合影。我時常憂慮,害怕你將我遺忘,但我深知自己不會忘記你。我在院中栽下了梅花與玫瑰,遺憾的是,玫瑰未能等到綻放之期便已全部凋零,或許我并非適合侍弄嬌花之人。幸而,梅花茁壯成長,雖花朵稀疏,想來,來年定能繁花似錦。除了這些,我還愛上了那些無名野花野草,如今它們都有了名字。每當思念你們時,我便去小院照料花草。大哥,小妹已經長大了,學會了些簡單的卡牌魔術以解悶。不怕你笑話,其實,我最想學的是大變活人,只需一揮手,就將你們變到我身邊。但那種魔術,難度系數太高了,阿萊哥說得沒錯,我的雙手的確太笨拙,所以這么難的魔術,還需待你回來慢慢教我才好。如今,我已能自食其力,雇主對我這個愛花的園丁頗為滿意。請大哥和阿萊哥放心,我一切安好。”
青年問瞿南白:“這……真的是給我的嗎?”
瞿南白點頭道:“是啊。當年你離開時,正是穿著這身破舊的黃綠色衣裳。我詢問了多人,他們都說,我認錯人了,他們都不是你。但你究竟在哪里呢?我等啊等,直到今日,你終于回來了。這次,我……我應該沒認錯人吧?”
青年沉默一陣,又問:“寫這封信時,你多大?”
“是九……不,十歲。”瞿南白糾正后,又補充道,“那年冬天,我與大哥和阿萊哥在別家共慶生辰,我剛滿十歲,”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每個字都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她深吸一口氣,閉目忍痛,良久才緩緩吐出,長嘆一聲。往昔的痛苦回憶不斷撕扯著她的心,令人窒息。
每當夜深人靜,那些記憶便將她拉回那一年。
她永不會忘,那年房屋被炸毀,筆墨紙張皆成奢侈。信中,她力求簡短,唯恐寫至一半,便已成永訣。她屢次放下又提起筆,試圖隔絕外界的炮火聲,但那轟鳴依舊穿透耳膜,令她一次次用雙手捂住耳朵,蹲在地上顫抖不已。連日的轟炸不分晝夜,她不知何時會成為炮火下的亡魂。她亦不敢合眼,因夢中盡是血腥與殘酷,肢體橫飛的景象揮之不去。她不愿讓身負重任的大哥和阿萊哥為她擔憂。因此信中她盡可能編織美好的謊言,將自己描繪成一位幸福的園丁,她只希望,這些簡短的文字,能夠帶給他們一絲安慰。
瞿南白身旁有位懷抱嬰兒的母親,向她請求借用鋼筆。母親輕聲說:“我想為我這苦命的孩子留下一封信,萬一哪天我不在了,至少那封信能證明,我的愛永不消逝。這些話,我可能再也無法親口對他說,只能寫在信里面了。”
“我也是!”“我也是!”“小姑娘,這紙筆可否也借給我們用用?”那日,向她借筆之人頗多。
最開始借給她鋼筆、紙張和墨水的大學生對她說:“我還有好多作業還沒有寫完,本想叫你省著點用。不過,我想你一定有好多話想跟自己家人說吧,小妹妹,不要再哭泣了。這紙和墨,你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反正我學校離得近,不夠我還能去取。”當最后一位借筆者歸還給她鋼筆時,她欲歸還那支墨水用盡的鋼筆和空墨水瓶給那名大學生,可她尋覓良久,卻始終未見那位大學生的身影。后有旁人告知,那名大學生可惜了,他本可順利逃入防空洞避難,卻選擇逆向狂奔,只為救助一位素未謀面的行動不便老人進洞避難。他毫不猶豫地沖向危險,將老人推向防空洞,自己又再次跑出去幫助下一個需要攙扶的目標,但這一次,他未能逃得過無情炮彈的追擊。她聽后沒有說話,默然流淚。一縷銀白的發絲靜靜地從她額角滑落。
10.
青年問道:“你的阿萊哥,哦不,我的全名是什么呢?”
牛阿萊。她說。
青年愣了一下,這世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牛阿萊是他們的連長。牛阿萊曾告訴過他們這些戰友,他有個妹子,在長沙城等著他回家。有次全連饑餓難耐,牛阿萊還說,若能回家,他最想為瞿南白表演提線木偶的魔術。那次戰役,全連在連長帶領下艱難取勝,僅十分之一的人帶著傷痕歸來。大家無力將連長被炸得血肉橫飛的遺體完好無損地帶回,而牛阿萊對此似乎早有預感。他曾對他們言,若自己戰死沙場,愿埋骨異鄉,讓自己的血肉與這萬里河山融為一體。戰友們心知,他此言是為了減輕大家負擔,他向來如此為他人著想,卻從未想過自己的退路。牛阿萊是這位青年見過最年輕的連長。他雖然只在老連長犧牲后臨危受命做了三天的連長便也英勇犧牲。但在這些戰友心里,牛阿萊永遠都是他們的好連長,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
這位年輕的連長曾寄語:“我們這代人歷盡艱辛,我期盼我們的后代能夠永遠遠離戰火,不必再面對黑暗,不必再目睹戰火的赤焰。愿吾之后輩,在這片土地上豐衣足食,大廈萬千有家可歸,夜夜安眠甜夢縈繞。”牛阿萊的心聲與期望,也是無數抗日英雄的心愿。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為后代鋪就了一條通往和平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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