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2月24日,正月二十八,是我奶奶的生辰。
日軍侵華戰爭期間,我奶奶家的老宅被日軍占據做了指揮部。
那時她才十幾歲,自在的閨閣生活就此停止。
等我記事時,奶奶已經接近七十歲。她喜歡回憶那十幾歲之前的富貴生活,細致入微的回憶給我的青春生活鋪了一層浪漫的幻想。
后來讀到《紅樓夢》時,曹雪芹十幾歲時被抄家,錦衣紈绔、富貴風流的生活驟然中斷。
就像我奶奶很喜歡回憶曾經的繁華生活一樣,曹雪芹用了一生的光陰都在寫回憶。
回憶“花柳繁華地,富貴溫柔鄉”,回憶“鐘鳴鼎食,烈火烹油”,回憶“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抗日戰爭結束后,被“雪藏”(怕被日本兵發現)多年的奶奶,以二十三歲“高齡”做了填房,嫁給了我爺爺。奶奶在娘家時,族中排行第八,稱“八姑娘”,她嫌“八”難聽,又因是最小的姑娘,都稱“小姑娘”。我爺爺的第一任太太娘家姓白,排行第二,稱“二姑娘”。我奶奶成婚后,作為白家繼二姑娘,也行女兒禮,每每去白家走親戚,佃戶家人都稱“二姑娘”。
奶奶回憶的主要內容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做“小姑娘”時受家族寵愛,裁新衣、聽戲,還有學繡花裁剪這些閨中技藝;另一部分是婚后做“二姑娘”去白家時遇到的新奇的見識,比如作為陪客去袁世凱家的花園游玩。
還有一些沉重的苦難,她不太愿意提起,比如被日本兵追趕時,“小辮子都跑直了”的驚恐,我三叔本是雙胞胎,但當時已窮困至極,生生餓死一個;我爺爺被劃成“右派”時,被人打死,她去收尸時七竅流血的慘狀……她不提。
她一生堅強開朗,受盡苦難,也從不苛責任何人,從始至終都有著善良大氣的風范。她從未在背后說過任何人的壞話。她的人生走到暮年時,越發懷念早年的美好時光。
晚年的曹雪芹居住北京西郊,經歷了人生的艱辛,靠賣字畫和朋友救濟為生,“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境況時,還在“十年辛苦不尋常”地回憶曾經的繁華。
《紅樓夢》中對衣服材質花色的描繪,令人驚嘆,是只有“江寧織造”家的公子才能寫出的文字。每每讀到精致的服飾描繪,都能憶起我奶奶“寶藍緞子的旗袍,大鑲大緄”,還有她嫂子成親時“鳳冠霞帔,織錦的喜服”。
讀到“茄鲞”“荷葉蓮蓬湯”時,那繁復的制作工藝,我便能聯想到奶奶精湛的廚藝。她是一個人能出席面的,家常菜也做得驚艷,槐花能蒸得輕軟微甜,野菜能做得又鮮又嫩,一把豌豆也能先泡后煮上籠屜蒸出豌豆糕,舉刀切塊盛盤,香甜軟糯,不覺多吃。至于煎炸烹煮,涼盤熱菜,都是讓人吃到光盤的。
他們都在回憶,回憶那逝去的美好的舊時光。
都說悲劇才夠深刻,大團圓的結局總是庸俗。
可當真“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痛的是承載著記憶的人。
張愛玲在《紅樓夢靨》中的《紅樓夢未完》的第一段: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鯽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也許因為我下意識地覺得應當是“三恨《紅樓夢》未完”。
俞平伯先生在《辨原本回目只有八十》一文中寫道:“《紅樓夢》原書只有八十回,是曹雪芹做的;后面的四十回,是高鶚續的。這已是確定了的判斷,無可動搖。讀者只要一看胡適之先生底《紅樓夢考證》,便可了然。”(見《俞平伯論紅樓夢》92頁)
都說“紅樓未完”,只是它需要完結嗎?
借用蔣方舟的書名“故事的結局早已寫在開頭”,《紅樓夢》的結局在前五回就已經寫好了。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白茫茫一片大雪真干凈……”
所謂“紅樓夢”,對很多人來說,更注重“夢”。那一場青春的幻夢,在現實的困頓潦倒走投無路之中,還是希望沉醉不醒的。
當年我考上大學之時,對基督教不是很虔誠的奶奶還專門做了一場很多人的集會。那時的我,忽然感到后悔,后悔自己沒有更努力地去學習,去考更好的學校。
也是那時我才明白,我的奶奶,是多么希望我能耀門楣、振家聲,即使我是女孩。
所以,后來讀到“蘭桂齊芳”之時,我有點相信,如果是曹雪芹本人,不見得沒有如此期望,期望家道復興,期望家業重盛。
人事散盡、祖業凋零,他真的能一筆一筆寫下所有的死亡、衰敗和沒落嗎?
故事的結局早已寫在開頭,石頭兄已回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諸金釵也已歸至離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或許大夢初覺之人,會如劉備第三次到達草廬,于窗外聽到臥龍諸葛一句吟誦: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此為開篇。
PS:
決定要寫這個公眾號之前,我問自己:這件事很可能徒勞無功,你是否還是要做?
我在正在看的紙稿旁邊的空白處,寫下了:即使徒勞無功,也還是要做。
因為,“我為的是我的心。”
2017.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