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無門和尚詩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寫盡了四季更替,萬物消長榮枯演譯出的絢爛與繁華。我最喜歡春天與冬天,喜歡春天,不僅是因為百花。而喜歡冬天,更多的,是為了感受山村冬日的疏懶。
北方的秋是慷慨的,急匆匆的,一半給了夏,一半給了冬。煙雨迷蒙中,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滿山的姹紫嫣紅,流翠溢彩。便已晨霜降臨,落葉飄飛,衰草連天,置身于蒼茫冷清的冬日中了。
冬日是美麗的,真實的。萬物凋零,林寒澗肅。大地褪去了富麗堂皇的鳳冠霞披,脫去了滿身的綾羅綢緞,只剩下繁華過后的靜謐與安詳,似卸了妝的女子,裸露出最真實的容顏,清新素潔又純樸自然。懶懶的太陽,仰著懶懶的臉,懶懶地倚在山頂上。暈黃單薄的日光,散漫地蕩漾著,彌漫著蒼茫的大山,空曠的土地,寂靜的村莊,蕭疏的草木,慵懶的路人。彌漫著的,還有停滯了的,懶懶的冬日。
到處呈現出一張張唐代名家筆下的水墨畫。濃墨、淡墨、干墨、濕墨、焦墨,色彩單調而豐富多變。平、圓、留、重、變,筆法簡單而變化無窮。濃、淡、破、潑、漬、焦、宿,墨法綜橫交錯,重疊浸潤。天,山,谷,樹,草,村莊……景物與留白相得益彰,恰到好處。整幅畫布局疏密有致,簡單而靈動自然,隨韻賦彩而氣韻生動。
“咯吱”一聲,打開門,撲面而來一股清冽干爽的寒氣,浸肌凄神寒骨,使人突然之間由溫軟的夢鄉回到這冬日的清晨。瓦楞上,覆著一層薄霜,晶瑩如玉,給覆滿青苔的磚瓦抹上了幾分豐韻。幾只小麻雀,在花園里的樹上嘰嘰喳喳地玩鬧,清脆悅耳的叫聲,驚裂了木桶里醞釀了一夜的薄冰。
山坡收斂了牛羊的喧囂,田野豐收了農人的忙碌,樹林沉寂了秋蟲的聒噪。坡屲上,蠕動著一個懶懶的身影,抬頭望一望天,低頭看一看地,看似漫不經心,又敏捷靈巧,信手割拾干成瘦影的蒿草,驚起漫天輕舞的野棉花。茶足飯飽的農人,慢慢悠悠地蠕到地里,高高掄起锃亮的镢頭,舒活舒活閑得發癢的筋骨,捎帶著翻起松軟濕潤的泥土。飛濺的汗珠,驚飛了草間打盹的野雞,撲騰著臃腫肥碩的身子,留下一串脆生生清亮亮的響翅。啄木鳥“丁丁”的啄木聲,震顫著落光了葉子的大樹。一只兔子,撥弄著窸窸窣窣的落葉,箭一般奔躥,銷了聲,匿了跡。
村里漸漸熱鬧起來,天南海北四處奔波的鄉親們,看完了別處的繁華富貴,挾裹著生活的酸甜苦辣,都聚到這“生于斯,長于斯”的小山村中,享受這懶懶的冬日。大柳樹下,帶著倦意的鄉親,打著哈欠,洋溢著微笑。雙手斜插在褲兜中,諞閑傳,犟嘴,插渾打科,說笑玩鬧。無需噓寒問暖,客套禮貌,拾過話茬,信口便小麥油菜,奇聞趣事,滔滔而來。處處彌漫著沉寂了很久的親切的腔調。熟悉的鄉音,喧嚷著沉寂了一年的山村。懶懶的陽光,將厚重的影子拉在短墻上,重疊在一起,重疊成厚實的日子。
屋里生起了火,厚厚的簾子隔絕了星海的喧囂。女人們歪在熱炕上,掐辮子,納鞋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家長里短。茶罐挺著圓鼓鼓的肚子,終日依偎著茶壺,“咕嚕咕嚕”喧鬧著香氣。爐火的溫熱,映亮了一張張醉醺醺的臉。高聲五魁中,茶香與酒香碰撞融合,氤氳纏綿,直到夜半三更。
響亮干脆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沒完沒了地炸響。迎車的,嫁女兒的,聚媳婦的,忽然多了起來。路上也多了東倒西歪的醉漢,三搖兩晃,晃蕩出了滿山滿谷嘮嘮叨叨,纏雜不清的醉言狂語。老人們也趕著農閑人多,結伴來湊這冬日的熱鬧,在清爽的日子沉沉睡去,靜靜地化成冬日里的一抷黃土。憂郁的鎖吶聲,歡快著懶散的冬日。
這冬日,是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穿著打扮淡若無痕,卻風流婉轉,靈動飄逸,嬌花弱柳之態攝人心魄。又是一幅泛了黃的木刻畫,干爽利落,沉淀著春的溫柔,夏的熾熱,秋的嫵媚。是莫奈筆下的干草垛,光與影,冷與暖,單調與繁密,旺盛與孱弱,喧鬧與寧靜,成長與死亡……相互調節,融和,才調融成這世間絕美的風景。
明日,該下雪了吧!雪霽天晴,該是另外一幅容顏。放下工作,享受享受這懶懶的冬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