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已經(jīng)整整16年了。父親離去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春天,我記得父親病房窗外的梧桐花開得正好,而我卻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走向盡頭。最后一次給父親擦拭眼角的淚水,最后一次給父親清洗便盆,最后一次給父親洗腳換上新買來的布鞋,我還是不能接受那個曾經(jīng)在深夜背著我回家、曾經(jīng)在雪天親手給我做雪橇載著我和媽媽在路上奔跑的父親真的永遠離去了。
看著昔日高大的背影漸漸佝僂最后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白色的骨灰盒,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噴涌而出。
我生于70年代末,這個時代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獨生子女,我當然不例外。小時候父母對我的教育是典型的放養(yǎng),不是因為教育理念新,而是在我八歲那年父親就患上了尿毒癥,可是這么大的病也是病重了住幾天醫(yī)院,癥狀輕點還得去上班,實在是沒有精力對我嬌生慣養(yǎng)。
記得我三歲那年,父母親還在縣城知青大院居住。奶奶家離知青大院隔著兩條馬路一個丁字路口。
一天下午,我隨父親去奶奶家看電視,天漸漸黑了,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我有些困了,想回家。父親問我能不能自己回家。我從未自己走過這么遠的路,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父親便高興地說:“好,今天你試試自己回去,看自己長大了沒有。”
我壯著膽子踏入夜色,心中不禁砰砰直跳,路邊的房屋、老樹在昏暗的路燈下變幻著影子嚇我,耳邊依稀聽到身后不遠處有腳步聲,我嚇得不敢回頭……
幸虧那時的路也短,不一會兒我看到了知青大院里的燈光了,終于到家了!我加快腳步?jīng)_進家門,看到母親正在燈下看書,我立刻撲過去激動地告訴母親我是如何勇敢地自己回來的。母親又驚又喜,向外一看,又笑著說:“傻孩子,你看,爸爸就藏在你身后不遠呢!”我不信,母親就抱著我去找藏在柱子后面的父親。又見到父親我不禁撒嬌地哭起來,父親用寬大的手掌撫摸著我的頭,說:“孩子,你已經(jīng)長大了,今后的路上不管有多黑都記著爸爸在你身后陪著你呢!”
當時我畢竟太小了,只記得這句話卻不理解,今天驀然想起這句話時,父親已不在我身后。今后的人生路上我只得堅強而孤獨的行走,多希望父親這盞燈還能在我身后。
我有時也抱怨,為什么別人家都有電視機唯獨咱家沒有,父親就抱給我一摞書:“看書吧,這比電視好看。”“騙人。電視好看!”“電視哪點好?沒電了里面什么都不演了,還是書好,看書最起碼不費電。”我被父親的理由“將”得無言以對,只得搬著厚厚的書本充實我的童年時光。現(xiàn)在想來,當年讀的那些書都成了我后來學習生涯中的寶,上學期間我的語文成績一直不錯想必也得益于讀書的習慣。
除了讓我讀書,父親還很有遠見地讓我早早就學會了做飯。從我熬成第一鍋玉米粥開始,我家的晚飯經(jīng)常是我放學回來后負責熬粥,我一邊寫作業(yè)一邊看鍋,居然從來沒有熬糊過,鄰居們都夸我懂事,父親總是笑呵呵地聽著。現(xiàn)在我的做飯手藝依然不差,每當我在廚房舞刀弄杖的時候我都會想,父親一定是怕我將來餓著,所以才讓我學會做飯的。
由于父親身體不好,很少帶我出遠門。記憶中八歲時去過西安,十二歲時去過北戴河,已經(jīng)是最為珍貴的回憶。去西安的時候連著下了兩天的雨,只來得及看看兵馬俑就返程了,印象不太深刻。去北戴河的時候我已經(jīng)長大了,第一次見大海我還是興奮地在海灘上跑來跑去,父親一直含著笑,拿著一架照相機不停地給我拍照。我在海灘上捉螃蟹,撿貝殼,下海游泳,海水溫度太低,我又沒有在海里游泳的經(jīng)驗,在水里玩的時間久了凍得我嘴唇發(fā)紫,非要父親用海灘上暖暖的干沙把我蓋起來。從頭到尾,父親始終都是一直用寵溺的眼神看著我,由著我。我還記得父親和我一起脫了鞋子在海灘上走過時說:“我們都成了在海灘上玩耍的孩子了。”現(xiàn)在想來,估計父親也格外珍惜我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吧。
從北戴河回來,父親的病似乎沒有什么變化,但是我后來算起,應該是從那時起父親的病情就開始慢慢加重了。我卻一直都不知道。讀師范學校的時候,我是住校的。一天中午我突然特別想家,下午下課后我就匆匆忙忙騎車回家看看。回到家父親正好在,看見我父親很意外也很高興,忙著給我盛晚飯,又專門拿出冰箱里的肉給我炒了兩個菜,一番忙碌后坐下笑瞇瞇地看著我吃。我吃飽了還要趕回去上晚自習,準備走的功夫父親又把剩下的菜給我裝進飯盒里讓我?guī)ё摺?/p>
當時的我實在是太貪吃了,根本沒有想過我把菜都帶走了父親和母親一會兒吃什么,只是高高興興地拿了就走。
幸好,我也算是有點良心,周五放學回家時,看到附中門口有賣炸雞腿的,想著父親一定會喜歡,就用節(jié)省下來的飯錢買了一個帶回家,父親吃的時候果然很高興,連聲說“好吃”,后來我又買了幾次,可是當父親知道一個雞腿賣4塊錢(我一個月有學校補助的41.2元師范生活費外一周父母只給我10塊錢備用)就說什么也不讓我再買了。
1997年春天,父親做了腎移植手術(shù)。手術(shù)比較順利,但是卻有輕微的排異癥狀,經(jīng)常出現(xiàn)移植的腎臟周圍劇痛,有時走在大街上就疼得倒在地上,需要使勁按壓好久疼勁兒才會過去。
就這樣,父親最后幾年的身體每況愈下,后來脾氣也變得古怪起來,以前經(jīng)常笑呵呵的臉變得愛發(fā)脾氣。我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當著班主任又教著72個孩子的語文課,工作辛苦脾氣也變得又臭又硬,我認識了現(xiàn)在的愛人,父親一開始不同意我倆交往就發(fā)脾氣,我忍不住就和他頂幾句,現(xiàn)在想想我真是犯渾了。
2000年春天的一個周日下午,我出門不久就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說父親嘴歪了。這是中風的癥狀,腎移植手術(shù)后就怕這種情況。我趕緊跑回去,120的車已經(jīng)來了,我看到父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顧不得說話,天還有點涼,刮著小風,我脫下身上的長風衣蓋在父親身上,父親嘴角動了動似乎想沖我笑一下。醫(yī)護人員把父親抬上車,只讓一個家屬陪同,母親坐上去了。我看著120救護車那白色的背影消融在馬路上的車流里,沒想到這竟然成了和父親的永訣。
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呆了八天,沒有留住父親。醫(yī)生早已宣布父親腦死亡,可是我分明看見父親還會眨眼睛,眼角還有淚水,我多希望父親還能坐起來哪怕罵我也行,可是八個晝夜后父親最后一縷呼吸還是永遠被春風吹走了。
我常常回想和父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父親富有才情且樂觀知命,如果不是重病纏身一定會在事業(yè)上有更多的建樹,我也會有更幸福的人生。而今,每每走在街上偶然碰上一些背影或動作與父親似曾相似的人,我都會忍不住駐足打量,希望能看到記憶中的影子。午夜夢回,淚濕枕巾。我懂得父親最后看我那一眼里飽含的不舍:“一定要幸福,連著父親這份一塊給你。”